第38章 黄泉路成父五里一徘徊 大雪中周梅两过牛草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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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子的父亲这两天睡到了外间的床上,这样有人进屋他都能在第一时间看见了。其实这种情况只是别人臆想的和成父自己所希望的,而真实的情况并不是这样。真实情况是:成父根本就看不清两三尺以外的东西了,有人进屋,他只能看见一个飘忽的影子。如果这人不走近来和自己话,成父根本不知道这人是谁。成父之所以要睡到外间来,那是因为他想见到成子,不想错过任何会。他担心回家的成子,因为和别人事情,把自己给忘了。

    成父已经很疲惫了,本来就瘦得不行,虚弱得不行,还吃不下东西,喝水都吐,只能时不时地用水打湿一下嘴唇。可他还是会在有人进门时,睁开一下眼睛,眼神跟随着人影,直到人影进了里屋,或者走过来和自己话。

    只有一个人进来,成父不会盯着看,那就是刘喜豆。就算刘喜豆不话,他也不会盯着看。他的视线是渐渐模糊的,而每一个模糊的记忆中,都有刘喜豆的身影,所以就算是再模糊他也能认出刘喜豆。

    这天,来了一个人,听她话就知道来的是一个女人。她她家今天打糍粑,叫刘喜豆过去,马车就在外面等着。刘喜豆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就随这人出去了。成父猜想这人是刘喜豆的姐姐,嫁到下湾王家的刘喜云。要是这样,刘喜豆得要天黑前才能回来。成父毫无根据地猜想着,他只是把以前的记忆拿出来用一下,并没有根据当时的情况去推测,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时分。

    刘喜云走后,隔壁的杨妹婆过来了,一次又一次地问冷不冷,要不要加被子。她还一次又一次地给盐水瓶换水,换上从热水瓶里面倒出来的,冒着热气的水。成父不知道杨香椿和刘喜豆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那些放在腿旁的装着热水的盐水瓶一点都不热。他责怪:刘喜豆挺聪明的人,为什么做这些没有用的事。倒是杨妹婆把棉帽子的耳朵拉下来,在下巴下面系好;这招挺管用,脖子立马就不冷了。

    应该是风很大,可能还下着雨,刚才孙子回来,过来问了几句话,他头上亮晶晶的像是淋湿了,又像是头发结冰了。帽子才结冰,头发怎么会结冰?这天也太冷了,怎么不戴帽子?这孩子!和他爷时候一个样。

    孙子:“他们我娘去接我爷去了,我爷就快回来了。”他还他看见他爷了,就在前两天,他爷好得很,就是不让出去逛街。孩子的话不可信,儿媳妇是去下湾了。要是涛儿在下湾,也不会这么长的时间都不回来。不管因为什么事去那里,他都不会这么长的时间不回来。

    从下湾过河,走四五个时辰,就可以回老家了,那条路平时还可以走,一下雨就不行了。有一次走那条路回老家成子溜了好几跤,变成了一个泥人,他还咧着嘴笑,露出了缺牙齿。那时成子也就是现在的孙子这样大。现在孙子多大了?成父想不清楚,记不起来了。

    成父记得他祖上曾掌握着族产良田三百亩,三十年前,族中出了一个大人物,要求成父家交出族产,自己是革命军,回家就是革命来了。成父的父母不依,被他们正了法,成父只得依了,可好价格却减少了一半,还把山林、池塘房屋也霸占了去。成父拿着那些钱去做生意,到北边开煤矿,无奈,别的煤厂有洋老板,自家托不上关系,经营每况愈下,到了连自己都得下井的境地。最后,只得卖了矿井,找到了金家台这个安身之处。

    前些年打日本,不革命了,最近又起来了。成父理解的革命就是不签字据,或者强迫签一个不公道的字据,就把田地、房屋给卖了;所以,他很害怕。有人现在的革命不同了,是让多数人过上好日子的革命。成父虽然怀疑这样做是不是真的叫革命,但因为有这么一,也就那么害怕了。

    成仕雄端了半碗热水,用调羹?出一勺在成父嘴唇上放了放,打湿了成父干涸的嘴唇。

    成父又想起了孙子刚才的话。儿媳妇是去下湾接涛儿去了,不管去哪里,去了就好,涛儿很快就会回来的。

    天快黑了,外面乒乓作响,有人在下雪了,好大的、一颗一颗的雪籽子。“是呀,是下雪了。”成父心想,“成子回家不就要被雪籽子打着了嘛,这老天爷也不晓得等一会;等一会,到了晚上路上没人走路了,再下雪不更好嘛。”

    成父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多少次求过上天了,很少能如愿的,求人反倒靠谱些。只要话了,只要他能做到,多数人是会搭把的。谁只有有好处才会帮忙,那是那些懂道理懂得太多了的人的想法。他们不大需要别人的帮助,所以也很少给别人帮助,而没有多大能耐的人不同。我们没有多大能耐,所以常常需要别人帮助,正因为这样,当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就会不假思索地把伸过去。

    这个道理,在成子好的时候,成父就同他讲过,成子一直就是这么做的。成父相信那天李昭福的那句话,他成子明是非懂道理肯帮忙,这样的人不会有人为难他的。

    成父从承担起家庭责任开始,就一直走下坡路,家境每况愈下,开始还有些心不甘,到了上没几个钱的时候,事情反倒清晰了。人生一世,在世上走一遭,什么都留不下,只有大家相处的情分留下了,所有活着的人都生活在前辈人、前前辈人留下的情分当中,多少年过去都不会一点,只有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屋外终于有话声了,是刘喜豆,一些人在和她告别,但没有听到成子的声音。有个声音有点像,但不是成子。进门的除了刘喜豆,还有王毓秀。是的,是她们俩。刘喜豆捺了捺被子,自己凉也就没有伸进被子。她姐姐家打了好多糍粑,能吃到明年六月。又把王毓秀拉过来问道:“她是上边王家的毓秀,可还记得?”这怎么能不记得,前几天还在家里住过呢。刘喜豆还问:“他们还有大雪下,你冷不冷?”

    “涛儿怎么没有回来?”成父很想问一问儿媳妇,可自己不出话来了。成父很着急,卯足了力气也只能稍微动了动脑袋,根本就不出话来。

    好些天了,哪见过成父摇过头呀,刘喜豆惊喜地道:“爷!你能摇头了。你会好的,会好的!等会有个郎中来看你,你一定听他的,知道吗?”成父又摇了摇头。刘喜豆继续道:“人家‘药不对用船装,药对了一勺汤。’兴许就对了呢!”成父点了点头。

    郎中是清水坪的,刚才回来的路上,在一户人家歇脚起成父的病,这家人到有这么一个郎中,挺厉害的。于是就让刘金满去请了。

    请来了才知道这人不是郎中,是个行走江湖的。尽管这样,还是把人请了过去。这人见识广,看了成父一眼就起身走了出去。刘金满问是什么情况,他问谁是成父的亲人,刘金满把姐姐拖了过来。这位萧先生道:“准备后事吧,时间在明天巳时,不会早,也不会晚。”“不对吧!”刘喜豆道,“他身上还是热的,脚也是热的。”“是的,是热的,可这不是因为那几个装着热水的玻璃瓶嘛!他能感觉到热吗?你用冰冷的摸他试试,看他能不能感觉到冷!我行走江湖几十年,要是想骗你们,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你们一定会信,还心甘情愿的给钱。”见刘喜豆没话,这人道:“虽然我要靠这活计养活一家老,可今天,我不打算要你们的钱。你家有什么吃的,我随便吃点就回去。”

    从老家来了五个成家的人,下午到的,在高良才家借宿。刘喜豆听这人一,连忙把成家人都喊了过来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有位长者道:“现在不考虑侍死的事,只考虑侍生。我的想法是,把成子的事告诉他,不能让他这样熬着了。”刘喜豆:“那人的话就能信,我也不是他为人怎么样,兴许他也有看错的时候。刚才,不是能摇头了嘛,比近几天好多了。”旁边有人搭腔道:“这是回光返照。”长者道:“成涛媳妇!这话还是要你去,只有你他才会信,才会安心地走。”

    从金家台下来的刘喜云、刘金满不同意这样做,回去问问大哥,让大哥来做决定。长者道:“既然没救了,就让他走。知道了成涛的事,他走得也轻快些。到了下边也是一样。感谢刘家人的好意。没必要了,真的没必要了。”

    等成父醒过来,刘喜豆把人喊齐了,搬开了床榻,让大家围在床前。原本是应该拉着仕雄过来的,找了一圈没找着,最后才想起刚才刘金殷叫去了。刘喜云刚才告诉刘喜豆,大哥了这边的事他不管,一切由成家人做主,由刘喜豆自己做主。

    刘喜豆坐过去,握着成父的,很平静地对成父道:“爷!您的病严重了。您老不是常‘大好’嘛,天黑前来的那人您就要‘大好’了,就是这两天的事。”成父点了点头,刘喜豆继续道:“您心里一定明白自己的情况,我们也知道您一定是在等成子,您的‘涛儿’。”成父又点了点头。刘喜豆抬起头看了围在旁边的人,忍住悲痛道:“爷!我跟您,您不用等了,等不来了,他先你一步走了。”刘喜豆再也控制不住,正要起身走开,人从床边坐了下去。旁边的人慌忙伸把刘喜豆扶了起来,高兰兰、王毓秀接过去把她搀扶到了磨角屋。这里烧了一堆炭火,又用晒垫围住了,一点都不冷。

    成家长者坐过去,握着成父的道:“我们想问问你,过后,你是想回老家还是想留在这里?”成父眼睛直直地看着长者,没有任何表情。长者也不管成父听不听得见,一个劲地着家乡里的事,他:“那个夺走你家财产的人,随着省主席起义了,他答应过完年就把田土分给大家。前几天,他给老娘做寿时,还跟人提起了你。都是从一起长大的,后面的事也不要分个谁对谁错,一分就不清了、生分了,希望能见个面才好。他吩咐你有什么要求,尽管,他都答应。”长者最后道:“我们想你还是回老家去,就和自己的父母葬在一起。”成父眨了两下眼睛。

    稍微平复一些的刘喜豆,告诉长者成父不想回老家。接着她换下长者,握着成父的道:“您放心!成涛走的时候,把家里的事,周周围围的事都安排得熨熨帖贴的,没留下一点不好,所有的不好,他一个人都挑走了。到那边,你要是见着他了,你跟他,我们都记着他的好,让他安心。”成父眨了一下眼睛。

    成父过了一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刘喜豆明白成父已经把什么东西都放下了,也就没再话了。

    在场的人一个一个地过来作自我介绍,请成父安心。老家有两个人是第一次来,也过来向成父详细介绍自己,告诉成父自己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

    天亮的时候,成仕雄回来了。成父已经移到了一块门板上,按刘喜豆不能让他冻着的要求,门板下烧着一盆炭火,门板上一点都不冷。

    由于昨晚的大雪,一大早,天就放晴了。洁白的天地之间,一片空明。朝霞,并不浓烈的朝霞,映在雪地里,给白雪穿上一件粉红色的新装。一只麻雀,一只唧唧叫的麻雀,落在雪地上,灵巧的晃动着它的脑袋。不一会儿,又飞来一只,落在那里,在雪地上轻盈的走了几步,望着天,唧唧叫了几声,抖动着翅膀飞走了。剩下的这只,时而走几步,时而四处张望,没有飞走。朝霞,并不浓烈的朝霞,也映在它的身上,给它穿上了一件别样的新装。它抖了抖翅膀,没有飞走,却把朝霞给搅动了。

    一缕阳光,红色的阳光照了进来,落在成父的腿上。刘喜豆因为怀孕的缘故,被拉到了隔壁房间。仕雄、仕雄的四岁大的妹妹大丽、被人抱着的一岁大的妹,以及其他的亲友围过来看着成父,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有人喊了一声成父,让他再看一眼他的孙儿、孙女,看一眼亲人。成父陡然来了精神,睁大着眼睛看着,眼神缓慢的游走着,突然,全身抖了一下,接着眼睛里的光线慢慢散开,慢慢散开,以至完全失去。

    接着一片哭声四起,刘喜豆这才走进房间,扑向成父,大声着:“我没办法,我不能送你,你千万莫怪我!”有人要拉开仕雄、刘喜豆和刚懂事的大丽,没能拉动。另外有人道:“不能把眼泪滴在他身上,他走不动路的。”刘喜豆才自己把儿子、女儿拉开。

    一大早的哭声引来许多人围观,他们都愿意走进去看成父一眼,尽管成父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

    这样的折腾之后,那只麻雀,还在那里,没有飞走。

    “昨天晚上你怎么拉了一晚上的二胡?”一早过来的喻仁庆见到正在院子外、停马车的棚子里烧煤炉子的贺憨头问道。边问边使劲在地上跺了几脚,以震落鞋子上、裤脚的雪。“睡不着。”“你睡不着,也不能吵得别人也没得睡呀!谁睡在你床上?”见贺憨头没有言语,喻仁庆走过去一看是周梅,连忙退了出来。把贺憨头拉到一边问道:“她怎么睡在你这里?”贺憨头看了喻仁庆一眼,没有理他,起身拿来热水瓶,向装剩饭的铝锅里倒了一些开水,放在两个煤球已经烧燃的煤炉子上热。为了不让饭粘锅烧糊,他不住的用调羹刮着铝锅底部,不大一会饭就热了。

    见喻仁庆还没有走,看了一眼,道:“你还有事吗?”“没事!”贺憨头端起饭,推门进屋,不等喻仁庆进来,把门关上了。

    周梅是天刚亮过来的。也不知怎么的,她喊了好久的门,王毓英就是不给她开门,她只好来找贺憨头,在贺憨头房间没坐多久就来了瞌睡,倒在贺憨头的床上和衣睡了,没想到被喻仁庆看见了。也没什么,周梅不在乎别人什么。

    周梅是王毓英喊醒来的,王毓英成父死了,邀她一起过去。听到这个消息周梅吓了一跳,一下子就醒了。站了一会,刚要和王毓英一起走,又要去洗一个脸,飞快地跑上了楼。跑到楼上拿了洗脸盆,却没有拿毛巾,又跑上楼去了。过了好久才看见她下楼,这时她已经把辫子梳过了。

    到了食堂她端起了张大胡子给她留的饭菜,张大胡子问她洗了脸没有,她又放下碗回房间去拿洗脸盆。这时她才发现唐三赖站在办公室门口隔着庭树在看自己,带着诡异的笑在看自己。躲开唐三赖的目光,周梅颤了一下,既有些莫名其妙,也产生了几分恐惧。

    回到食堂,张大胡子把仅有的一点热水打给她。将脸盆递过来时,张大胡子同样诡异地笑了笑,道:“今天你们两个女的都一样,丢了魂似的。你还好些,还得清楚,那一个就不清楚了。”周梅没有理解张大胡子这话的含义。两人平常就很少话,今天更不会管那些了,周梅飞快地把饭吃完,放了东西去找王毓英。

    王毓英没有等周梅,自己先回去了。周梅想起刚才张大胡子的话,想了想,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刚走几步看见前边雪地里有人,估计是李禹成,就喊了两声。

    李禹成今天雪大,不上课放假到下个星期一。周梅问成父的情况,李禹成也不知道,只知道早上过来的时候,有人告诉他成仕雄今天不来上学,他一直以为是因为雪大的缘故,没想到是这回事。

    周梅问:“仕雄爷的事,你不知道?”李禹成回答道:“知道!能不知道嘛!不是反-革命-分子嘛!不能哭的,更不能影响上课。”周梅不明白李禹成什么。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雪往前走,走得很慢,雪没了膝盖就很费力了,他们每走几十米不得不停下来歇歇。周梅记得清早过来时没这么累,成仕雄都可以自己蹚着走,她不明白现在是怎么啦。

    快到牛草坡了,周梅仍然没有听到有哭丧声,猜想是喜豆姨太累的原因,看到成家门口的情况,才不再怀疑王毓英所传消息的真实性。

    周梅不知道刘喜豆没有哭嚎的真正原因与刘四二有关。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