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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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吹干头发,许承安安排于姣睡他的房间, 提着一只脚走路很不方便, 于姣索性搀住了他的左胳膊。

    还取笑他:“许老师,你看地上影子,咱俩现在这姿势像不像慈祥但腿脚不好的老爷爷带着孝顺的孙女。”

    许承安瞥她一眼, 指指斗柜上的老于遗像, “那就多谢你帮我一下升了两辈。”

    于姣用足了力气拧了一下他胳膊:“烦人!”

    许承安家虽然有两室, 但另外那个房间一直当书房用, 没放床,他收拾了一条毛毯里头裹着枕头,决定自己去睡沙发。

    又从柜子里拿出套去年教师节学校发的还没拆封的床上四件套,坐床边撕开外面那层塑料膜,于姣接过去。

    “好啦,许老师,我都霸占你的床了,这个我自己可以弄好。”

    “那好, ”许承安环顾一下卧室, 最后目光又落回于姣身上,她蜷着膝盖整个人缩在那件睡衣上衣里, 显得比她的实际年龄还要上好几岁,他轻咳一声,“那你晚上......注意把被子盖好吧。”

    完,就抱着毯子出去了,还带上了卧室门。

    于姣则跪在床上, 两只手抻开床单使劲抖开,又仔仔细细地在床上展平,铺好,多余边角掖进去。

    铺完床单,又套被罩。

    于姣正龇牙咧嘴地跟滚了包的空调被搏斗,身后“笃笃”两声敲门,她回头去看。

    许承安站在门口,一只手捏在门把上,一只手箍着敦敦。

    “那个......”他有点不自在地,“猫赖赖唧唧地不在它自己窝里睡,站在卧室门口眼巴巴看着我,还挠门,我就把它送进来了。”

    于姣当然很乐意跟这个毛绒绒的家伙一起睡,她拍拍床,“让它上来呗!”

    许承安有点犹豫:“它晚上会呼噜。”

    “嗨,这有什么呐,我在微博上关注了一个网红博主,就因为喜欢看她家,猫呼噜的视频,尖尖的嗓门儿可逗了,放心吧。”

    “那好。”许承安把猫放到于姣脚边,见敦敦自己蹭着于姣的脚踝趴下,他就带上门出去了。

    于姣套好被罩,捞过猫一起钻进去,舒服得在干爽温暖的被窝里蹬了蹬腿。

    “诶——呀!”她发出声满意的喟叹,整个人在舒适安全的环境里终于放松了些,脑袋里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出刚才在她家,她跳到许承安身上还搂着他脖子不撒手的事。

    还有那句语气十分不自然的“于姣,你是不是没穿内裤......”

    于姣手揣进被窝里,摸了摸睡衣下面的皮肤。

    “这衣服还是挺长的。”她点点头,轻易就服了自己,接着看了眼身边困得直眯眼的敦敦,“好吧,我们睡觉。”

    “啪”,于姣摁灭了床头灯。

    外面。

    许承安从卧室出来,先去卫生间收拾了他们两个人制造的一片狼藉。

    他先放了浴缸的水,又拿起拖把擦净地上的水渍,脚底板还在隐隐作痛,他干一会儿就得拧着眉头歇一歇。

    地上还有于姣脱掉的那堆湿衣服,许承安一件一件捡起来放进脏衣篓,想起来系里结了婚的男同事们老是抱怨家里有个女人,不但不能分担一点家务,还会制造更多,比如捡不完的头发和堆积如山的换下来的衣服,他们话的语气虽然有抱怨的成分在,但想在想起来,似乎更多的是觉得那是一种甜蜜的负担。

    就像他现在的感受一样,这家里有了个姑娘,好像多了不少烟火气。许承安恍然大悟,可能这就是“过日子”的感觉,可......许承安看了眼手里捏着的于姣浅灰色成套的内衣裤,他拆开块新的洗衣皂往上搓泡沫,越洗脸越涨红。

    彻底清理完,许承安关掉房里所有的灯,平躺在沙发上,枕着交叠到脑后的两只手。

    窗外似乎还是暴雨倾盆,隔着窗帘,许承安都能看见闪电的光隔几秒映在墙上的影子。

    他偏过头看了一眼卧室房门。

    嗯,她这会儿应该在他的被窝里睡着了。

    这么想着,他也安稳地闭上了眼睛。

    **

    于姣又做噩梦了。

    还是同一个场景,同一个情节,她原本该因熟悉而习惯,却每次经历时,那痛苦浇筑在她心上,疼痛都是鲜活的。

    梦里,天色渐暗,是她最喜欢的黄昏,大片大片的火烧云飘在天边,使得那点残存的余晖都温柔起来。

    盛夏的街道,比起暴晒的白天,人多了些。

    街头巷尾的,兜售玫瑰花与气球的孩和老人随处可见。

    临街店铺,橱窗里都挂着“七夕特别活动”的横幅。

    于姣和老爸都穿戴一新,躲在她妈杨美云工作的剧团大门外,等着她下班。

    老爸手里还抱着一大捧粉玫瑰——她出的主意,红的太常见,蓝的太庸俗。

    那是于姣最后一次见到老爸笑,带着点局促和紧张,还摸了摸裤兜里的戒指盒。

    拿着于姣的镜子照了又照:“姣姣,爸今天这么穿,你妈应该会喜欢的吧?”

    于姣收起镜子,看了眼表,快六点,忙把老爸往外推。

    “快...她出来了!”

    于是,老爸像个等待表白的毛头伙一样,在周围行人好奇的量里满怀期待地准备着待会儿见到前妻,那几句烂熟于心的“台词”。

    于姣则背靠在余温尚存的围墙上,抬头望天,悄悄许下个一家三口能重修旧好的心愿。

    然而,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她幻想过无数次,杨美云泪光盈盈接受单膝下跪的前夫给她戴上戒指的场面没有出现,甚至,这辈子都不可能出现了。

    在她周密的计划下,杨美云下班到走出剧团大门的时间分毫不差,但出乎她预料的,是身边多了个人。

    她认识,是半年前刚从省城调过来的陈叔叔。

    他一出现于姣就不喜欢,可杨美云偏偏执着于不允许她的这种不喜欢,于姣那时嗅到的危险,并不足以让她想到——婚外恋,这种对她来很遥远,很龌龊的字眼。

    此刻他正揽着鸟依人的杨美云的腰,两个人脸上都是浓情蜜意,笑着往外走。

    而她可怜的老爸像个活生生的笑话,嘴唇哆嗦着看着他们,连句完整话都不出了。

    还是杨美云先看到了老于,轻轻挣开了些陈叔叔的手,不自然地笑了笑:“老于,等人呐?”

    老于想把手背到身后,奈何那捧花着实太大,藏都藏不住。

    陈叔叔玩味地看着他们,“哟,这么快,又看上我们团里哪位女同事了?”

    杨美云也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比她还稍矮一些的老于的肩头:“就是,告诉我,我帮你撮合撮合,咱们俩好聚好散,我也希望你往后有个伴,过得好。”

    “不不,不用了。”老于磕巴着,往旁边闪了闪,“你们先...走吧。”

    陈叔叔“啵”地一声在杨美云脸上亲了一口,宣誓主权似的:“那美云,咱们就别在这儿耽误人家的好事了。老于,先走啦!”

    “好,好。”老于笑比哭还难看。

    终于那对男女身影远到看不清,于姣从墙后冲出来扶住脸色灰败的老于。

    眼里噙满泪,“爸,对不起。”

    门口更的大爷也不知是看着这对父女可怜,还是单纯的闲着没事干。摇着蒲扇给老于搬过来一把板凳,让他歇会儿喘喘气。

    接着,好心地告诉他:“你看上杨了?这女同志戏演得挺不错,就是作风...好像不怎么样,虽她前些天离婚了,我看也不适合你这种老实人。”

    灌了口搪瓷缸子里的茶水,又接着给他们爆料:“刚才捏着她屁股出去的那位男同志,省城过来,听也是结了婚的,我可看的真儿真儿的,这男的来了没多久他俩就勾搭上了。哎。姑娘,快看看你爸怎么了?”

    老于眼发直,手抖得都拿不住花。

    于姣声音尖利:“爸,爸,你没事吧?”

    接下去的场面就像盘剪辑混乱的光碟,遥控器随意暂停,随意快进或慢进,充斥于姣耳膜的,全是刺耳的救护车在“乌拉乌拉”。

    后来呢?

    手术室门口的红灯亮了不知多久,三伏的天儿,于姣抱着膝盖蹲在冰凉的不锈钢扶手椅上,茫然麻木地抠着自己的手指头,脑子里像突然有人塞进去一坨冰,冻住了所有的神经。

    不知疲倦地求证——这不是真的吧?

    爸爸上个月才体检过,不抽烟、少喝酒,一般中年男人的常见毛病他都没有。

    红灯终于熄灭,医生疲惫地摘掉口罩出来,于姣想跑过去,腿蹲久了一时使不上劲儿,这让她直接从椅子上跌下去,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半趴半跪在地上。

    年过半百的老大夫叹口气扶了她一把,还是给了于姣那个让人心碎的答案。

    “对不起,手术没能救回他。”

    后来姑姑赶到医院,见着躺在床上,盖着白布的老于,和守在他身边的于姣,不由分,先狠狠给了她一耳光。

    “都是你害的!”

    于姣被得半张脸迅速肿胀起来,耳朵里嗡嗡乱响,茫然地看着姑姑嚎啕大哭着扑倒在爸爸身上。

    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她听不见别的声音了,只有这句话。

    心里千头万绪,都是懊悔。

    如果不是她那点近乎痴心妄想的期许,怂恿着老于再去破镜重圆,可能他最多会心碎,不会被丑陋、不堪入目的事实夺去生命。

    于姣游魂一样逃到空无一人的楼梯间,鞋尖抵着墙面,狠狠地,把头一次次往墙上撞。

    眼冒金星、头破血流。

    痛感能稍稍平衡掉她心里的那团难以名状的情绪。

    她用自虐的方式,惩罚着自己。

    **

    脚疼让许承安睡得不安稳,但吵醒他的主要还是那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许承安撑着胳膊坐起来,揉揉眼睛,仔细辨认着是否那是自己迷迷糊糊的错觉。

    他朝着声音响起的地方看过去,看清那儿确确实实是个人影,立刻瞪大了眼睛,他掀开毯子,穿上拖鞋朝那儿走过去。

    是于姣,她站在客厅的墙边,背对着他,动作机械地把头往墙上撞。

    许承安靠近她,俯下身仔细观察,才发现她是闭着眼睛的。

    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

    咣、咣、咣,一下一下,不知疲倦。

    许承安声叫:“于姣?”

    她仍是没反应,许承安就判断出来了,她是在梦游。

    他的常识告诉他这时候不能把于姣叫醒,但继续这么撞下去,没准儿会轻微脑震荡的。

    许承安又急又心疼,只能把自己的手垫在墙上。

    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下,他想,那就只能陪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