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于姣一个跟头从沙发上翻起来,步跑到厨房门口, 半个身子藏在门框后, 低头绞着手指。
许承安深深呼出一口气,尽量以平和的语气又问道:“于姣,这是怎么回事啊?”
于姣讷讷答:“也不能怪我吧, 许老师你认识我时间短还不知道, 我从就不喜欢吃药, 我特怕苦, 尤其是......这种熬出来的中药汤子。”
除了在办公室被崔老师吓唬着找家长那回,许承安还没见到过她这幅因为自己理亏底气不足的样子。
姑娘穿的是一整套的鹿斑比家居服,头上卡着鹿耳朵发箍,身后啷当着毛尾巴,脸蛋上特地点了几粒俏皮雀斑,这会儿整个人倒真像一头受到了威胁的可怜鹿。
她抬一抬睫毛,眼尾蔫哒哒垂下去,无辜极了:“许老师, 你应该能理解, 我只是不爱吃药,没有故意浪费呀, 要不然我把那堆药趁你不在家扔掉倒掉,你也发现不了啊。”
其实她只是懒+拖延症,早有这个算却没付诸行动,她自己知道。
许承安合上冰箱门,头疼, 真头疼。之前程煦就提醒他,这孩子可能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乖乖配合治疗,是他高估自己教育孩子的能力了。
他想了想,一言不发地又重新开冰箱取出三个橙子,自顾自榨起橙汁来。
于姣踱着步等在厨房门口。
“许老师,你生气啦?”她探头探脑地。
许承安不搭理她,将榨好的橙汁倒进杯子里,又拆解原汁机到水龙头下冲洗。
都忙活完,关掉灯,到门口时,把手里橙汁递给于姣。
于姣愣愣接过来。
许承安坐到沙发上,思索几秒,重新开口:“于姣,你为什么来成大上学?”
于姣口啜着橙汁,残破果粒在她唇齿之间,被她咬碎,汁水酸酸甜甜。
她看了眼墙上慈祥笑着的老于:“因为我爸希望我能考上成大。”
把手里的半杯橙汁放到茶几上,她目光茫然,似乎陷入回忆:“我爸其实一直活得挺窝囊的,在单位呢,因为不善言辞,又其貌不扬,同事们调侃他有福气的同事也都笑话他,看不起他,他是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我爸脸上总是笑呵呵的,但是我知道他心里也会自卑。”
“我努力学习,就是想替我爸狠狠那些人的脸,证明老于的闺女有出息了,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
她神情寥落,“许老师,可能你不大能了解那种市民扬眉吐气的感觉。”
许承安放柔了声音:“我当然能明白的。”
于姣摊摊手:“所以呀,我来是因为我想让我爸为我自豪,无论是他活着,还是死了。”
许承安尽力把话题往她目前堪忧的病情上拉:“可我觉得,你爸爸看到你现在不开心,每天睡觉都成了一种折磨,他不会开心。”
于姣已经恢复了她那副万事无所谓的混世魔王样子:“那这时候我就成了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坚信我爸已经该上哪儿上哪儿,早把我忘到几光年以外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
于姣晃悠着腿,袜子上的一头驯良鹿跟着若隐若现:“所以,凑合活着呗,没人再对我有所期望,自由自在,想活成什么样儿就是什么样儿。至于,”她蹭到许承安身边,手搭到他手背上,“许老师,你担心我的健康问题,有点多余啦,要那么健康干嘛?千年万年活下去吗?我可接受不了自己长出白头发、满脸褶子、胸又瘪又下垂,毫无吸引力的样子。”
许承安动动嘴唇。
“嗯,让我想想,”她托着腮帮子,“三十岁以前吧,要是我找到毫无痛苦的死法,我就跟这世界say Goodbye 啦。”
于姣浑身轻松,原本她就有这个算只是一直不清晰,这些日子许承安的操心她也不是毫无知觉,早跟他清楚了,对他们俩都好。
谁想到,许承安却释然一笑,看破红尘似的。
他迅速站起身,捏着于姣的一只胳膊,拉着她往门口走。
于姣跌跌撞撞地被拽到门外,嘴里嚷嚷:“哎哎,疼!许老师,我没有穿鞋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哐当!”许承安一把推上门,像失聪一样。
许承安摁下了电梯,开门后,带着于姣进去。
他直接摁下了顶楼楼层。
开门后,拉着于姣爬了一段楼梯到天台,铁门被从里面插0上,许承安抽掉滑棍推开门。
飘摇的雨丝立刻吹到于姣的脸上,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许承安则拉着她走进了风雨,于姣尖叫着往后挣,这会儿她才发现自己跟他力量的悬殊。
许承安无畏劈头盖脸的雨水,拉着于姣走到天台边,两只手在她腋下一提将她整个人放到天台最外侧的外沿上。
随后,他自己也登了上去。
于姣嗓音已经叫破:“许承安,你到底要干嘛?”
她紧紧闭着眼睛,因为余光里,她也能扫到脚边的夜空,这楼不高也有二十一层,摔下去必死无疑的。
况且,佛祖啊,观音菩萨,她可从就恐高啊!
许承安很淡漠地:“不是不想活吗?我告诉你,割腕、服药、上吊都没有这种方式痛快,我帮着你,你放心跳吧,下去以后我帮你收尸。”
完,他松开手。
而立刻,腰上就多了一双紧紧环抱着的手。
于姣整个人贴到他胸口,低低哭泣,雨水混着眼泪肆意奔流。
“我错...咳咳,错了,许老师,我现在还...不想死呢。”
许承安像是个风雨中岿然不动的丰碑:“那你想什么时候死?”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于姣不合时宜地想起来《泰坦尼克号》里那段经典台词。
她呜咽着把许承安抱得更紧,一张嘴,雨水就灌进嘴里:“可能是自家温暖的床上,身边围着一群孙子孙女,反正不是这里。”
许承安的胸腔轻轻震了震,他抬起一只手,摸了摸于姣湿透的头发,“那...从这儿下去以后要听我的话。”
“听听听。”
“我要做你的监护人。”
“可以可以。”
“要乖乖吃药,配合治疗。”这简直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了。
“当然当然。”
“好了——”许承安握住于姣的肩膀,自己先从外沿上迈了下来,张开手,“走吧。”
“不......”于姣嘴唇哆嗦着,颤颤巍巍,“许老师,我腿软了,一步也动不了了。”
她浑身湿透,死死攥住他的一只衣袖。
许承安叹口气,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伸手拦腰把于姣抱了起来。
“走,我们回家。”
**
于姣被推到卫生间泡了个热水澡,出来以后,许承安把她包得像一朵肉实肥厚的蘑菇,被子堆成窝,把她塞进去之后,又补偿性地把敦敦抱给她。
敦敦嗅着于姣手腕上的沐浴露味道,懒洋洋了个呵欠,往后一栽,整个猫倒在于姣腿弯里。
“我先去洗澡,洗完热了药给你拿过来。”许承安握着门把手。
“哦,好。”于姣扁扁嘴。
许承安走进卫生间,反锁好门,连着了三个喷嚏。
他揉揉鼻子,不用猜也知道是那姑娘在背后骂他。
走到莲蓬头下,许承安两只手一翻脱掉上衣,手指搭上裤子抽绳,出神了片刻。
他回头朝马桶边的垃圾桶里心虚地瞧了一眼,明明早上刚换的,现在空空如也。
可想到吃饭之前于姣的那句话......他脸上莫名其妙地烫了起来。
不该这样的,他心里头明白得很。
可......自从那天于姣因为害怕蟑螂跳到他身上,他手上滑腻的触感就像一条缠上他的柔软的蛇,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窜出来咬他一口,让他浑身燥热,几乎无法控制地想象。
想象自己若真的能一边怕她疼一边让她疼,让她能因为自己哭哑了嗓子,指甲抓破他的背......不不,还是十指交缠摁在枕头边上比较好。
许承安为他的卑劣和潜藏心底的丑陋想法而狠狠唾弃自己。
他伸手,将水温调冷,拧开花洒。
“阿嚏!”他浑身被冷水激得直抖,又了几个喷嚏。
洗完澡,身上温度是降下来的,许承安擦着头发,觉得鼻子塞得厉害。
他到客厅翻出药箱,找到感冒药随意往嘴里塞了几片。
端着杯水咕嘟几口把药片灌下去,从冰箱里取出袋中药,倒了些热水隔着袋泡热。
药热得均匀之后,拿剪刀剪了个口,把药倒进碗里,拿去房里给于姣之前,捎上一块无糖的蜜桃糖。
于姣皱着眉头满脸不乐意地捏着鼻子喝完药,许承安给她关掉灯,只剩下床头新添置的一盏星星夜灯。
于姣往下蹭了蹭,从靠枕上滑到枕头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婴儿一样右侧卧着,屈起膝盖,拍了拍敦敦的肥屁股:“嘿,家伙,晚上不许放屁哦。”
敦敦眯着眼睛“喵”一声,姑且算是答应了。
于姣今天上了N节课,淋了雨,又泡了澡,躺下后,睡意很快占据大脑,和着敦敦尖细的呼噜,她自己的眼皮也沉得抬不起来。
恍惚间,她看到房门又被人开,波(红色天线宝宝)迈着笨拙的步伐走到她床边。
于姣哑着嗓子:“我这一定是做梦呢,不过波儿,你来干嘛的呀?”
波却跟电视里不一样,它不会话了。
它只是蹲在于姣的床边,用它那只不分瓣的手温柔地抚摸她的额头。
还把两只手枕在耳边,做出睡觉的姿势,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
于姣伸手拉住它的手:“好呀,我呼呼,你陪着我好不好?”
波点点头。
“嗯,晚安啦波。”于姣合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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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许承安给她吃的中药确实有用,于姣今天半夜没梦游,而是被尿憋醒了。
她迷糊地环顾一下房间,可除了还在呼呼大睡的敦敦,没见着之前陪她入睡的波。
于姣揉着眼睛趟着拖鞋走去卫生间上完厕所,再回到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懊恼地精神焕发。
抓抓头发,她又掀开被子下了地,蹑手蹑脚拧开书房门,许承安规规矩矩仰躺在那张新添置的单人床上。
鬼使神差地,于姣悄悄关上门,走到许承安床边挤上去挨着他躺下。
许承安似有所觉,往旁边缩了缩,于姣扯过他一只胳膊垫在自己脑后,半侧着身一只手搭在他肚子上。
嗯,舒服了,她闭上眼睛酝酿重新入睡的睡意。
许承安被那只不自觉越来越往下的手骤然惊醒,一睁眼,于姣枕着他胳膊睡得正香。
借着从透过纱帘渗进来的月光,许承安心翼翼又仔仔细细地量她。
睡容恬静,睫毛轻颤,嘴巴也微微嘟着,薄得有些透明能看清血管的眼皮下,眼珠没有乱转,看来她应该没做那个噩梦。
许承安直勾勾盯着她直到眼睛微酸,他眨了眨。
于姣正装睡装得辛苦,大气不敢喘,手指在被窝里轻轻动了两下,补偿性地缓解浑身的僵硬。
突然——,似乎是轻轻浅浅的一个吻覆在她唇上,蜻蜓点水一样。
许承安偷亲她了!
于姣仍丝毫不动毫无知觉一样,猜测着许承安接下来会干嘛。
实在的,他对她干什么,她好像都并不讨厌的。
这很罕见,也够奇怪的,于姣归功于他那张脸。
半天,许承安毫无动作。
就在她真要再次睡着时,许承安应该是忍不住,又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嘴唇凉凉的。
他声似梦呓:“我要保护你,让你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