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顾吟一身道袍, 长发及膝, 尾端雪白, 仿若仙客。

    然而事实上，在绝大多数人眼中, 国师观天时地理，庇佑穹国昌盛, 确实与仙人无异。能见上一面都是莫大的福分, 然而旁边侍立的太监却背后冷汗津津, 他这是第一次看见国师面上没了笑意。

    之前就算是预测出了穹国的地动, 国师依旧能有条不紊地将种种上报, 他心中有丘壑, 自然无所畏惧。那一场如同末日般的地动, 在国师的预测与皇上及时的疏导下, 损失竟然不过寥寥, 在民间不知多少人家供奉着国师和皇上的牌位。

    就像是那样的地动，都没让国师为之变色，那么这次究竟是如何的灾祸？

    不敢细想, 再想冷汗就浸湿了后背衣衫。

    好似过了数十年那么久, 太监终于听见殿门轻响，只见孙公公快步走来，道：“劳烦国师去稍等半盏茶时间, 圣上正教导太子殿下国事。”着孙公公转身吩咐他，“你去御膳房，将前日上供的佳果为国师端上来几碟。”

    太监连忙应着点头, 心里又急又慌，却也没什么办法。

    他正想举步去御膳房，却看见一向温和的国师紧皱了眉头，声音是从未听过的急切。

    “吾见圣上有要事！可否请孙公公再为传达？”

    太监脚步不由得一顿。

    孙公公摇头，伸手引路，坚定道：“请国师稍等片刻。”

    国师的面色沉静下来，像是下定了决心，之前的焦急尽数消失不见，他好像又变成那个万物在心的国师了。不同的是，他脸上笑意不在，不像是心中有丘壑，倒像是孤注一掷。

    孙公公一怔。阅人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有什么超出掌控的事情要发生了，然而不等他作出反应，竟见国师一步上前！

    孙公公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周围的太监看着这一幕竟然齐齐僵住，不知该作何处理，他们要做什么？喊国师要刺驾？

    这太荒谬了！

    自从有穹国，国师便站在了皇上身后，国师怎么会刺驾？

    就在这犹豫的一瞬，国师已经如同一只仙鹤般掠向了大殿！

    “国师！”

    “有人刺驾！”

    “使不得！”

    “救驾啊！”

    “你乱喊什么！那可是国师！”

    “我怎么过不去啊！”

    ……

    向着大殿门口跑去的众人突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就像是鬼墙似的，离着大殿门口不过几步之遥，却偏偏像是隔了天涯海角，兜兜转转发现自己分明是在原地踏步。

    这是神仙手法！国师、国师果然不是凡尘中人！

    几人又敬又畏又惧，却也不敢停下奔跑的动作，只怕皇上见他们慵懒就降了罪。

    顾吟身形极快，不过眨眼之间就到了大店门前，他举手欲推，一把尖刀自身后刺去，殿门无风自动，猛然开，一柄薄而细的利剑向他射来，眼看就要刺中他的喉咙！

    顾吟广袖一抬，凌空上步，堪堪躲过前后袭击，又见有数枚飞蝗石自殿中来，正向面门！

    顾吟无法，只得后退。又是一枚柳叶刀来，顾吟再退。

    顾吟本是隐门中人，修的是天时地理，布阵观心，武功本就不是长项。如此几番退后，已然后力不足，只得落于地上。

    “见过国师。”

    自暗处闪出的五名黑衣劲装男子将国师团团围住，周身气血翻腾，一看便是长于武功之人。

    天地玄黄军……

    国师在广袖中的双拳紧握。

    这简单的随手布阵不难破，但是困住普通人半天不成问题，便是武林中的佼佼者，要是对阵法一窍不通，也能困上个一时半刻，时间足够了。

    怎么会对天地玄黄军……全然无效？！

    国师突然想到了什么，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为首的黑衣男子单手一引向外殿，道：“请国师稍加等候。”

    左右各一，将他双手牢牢束缚，虽不疼，却也半点挣扎不得。

    等候？

    国师突然感觉有点好笑。

    如今太微星移位，偏偏有人想逆天行事，穹国帝星暗淡，眼看就是亡国之阵，竟然还什么等候？

    原本他没想出手，可是几日之间星辰变换，竟呈现亡国之相，若是穹国亡国，硝烟四起，民不聊生，纵使他隐于山林，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又如何能良心安稳？

    国师咬牙，全身内力聚于掌上，正待孤注一掷，却忽地见一朵流云飞过了天际，落向了……大殿？

    身后传来顾离的低吼。

    “你们——离老师远点！”

    ＊＊＊

    冉星辰被颈间忽如其来的疼痛痛得顿了一下手上动作，便见一只浑身透明的虫被“弹”出了身体，身体由透明慢慢地变成了血一样的血红。

    惊蛊？

    惊蛊被触发了？！

    惊蛊见冉星辰没有动作，扑棱着已经映上了血色的翅膀向冉星辰脸上撞去！

    危险！危险！！危险！！！

    冉星辰听不见属于蛊之间交流的声音，却从惊蛊激烈的动作中听见了它的尖叫。

    快逃！快逃！！快逃！！！

    冉星辰猛地将手向后收回，仿佛那明黄色的床帐是什么洪水猛兽。

    可是已经晚了。

    就在那短短的一顿之间，明黄色的床帐猛地被掀开，露出了半起身的冉苍。他分明是病重之身，动作却迅疾更胜巅峰，手如铁钳死死抓住冉星辰的手腕，冉星辰只觉臂骨都要捏碎！

    冉苍已经全然不是朝上一不二的铁血帝王模样，他一头长发尽数雪白，皮肤松垮，好像老了几十岁，眼角皱纹叠叠，眉间山川纵横，然而真正令冉星辰倒吸一口冷气的，是冉苍的皮肤，他皮肤下的血管涌动着，好像是一条条活物。他瘦得像是穿着人皮的枯骨，偏偏青红青紫的血管在皮肤上凸起，令人毛骨悚然。

    “父皇？！”

    冉苍的力道大得出奇。

    “父皇，您怎么了？要不要看看御医？”

    冉星辰感受到了暗处多出了几十处强悍的气息。

    他咬住舌尖强行令自己镇定下来，同时将应激险些暴露的内力尽数压进丹田，面上的关切与担忧毫不掩饰，他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觉得，师父教的“演技”竟然如此有用。

    他眼中尽是焦急，对手腕上的痛楚仿若未觉，好像一心一意都放在了父亲身上，就连自身的痛楚都忽视掉了。

    他的样子，任是谁来看都会觉得心头一颤，可是他面对的已经称不上是人，而是一头食子的野兽。

    “辰儿。”冉苍感受着手掌下的触感，皮肤温热而富有弹性，与他如同枯枝一般苍老的手相比，富有生命力与活力。

    让人羡慕。

    让人嫉妒。

    他冉苍想要的就要夺过来，只有别人嫉妒他，哪里需要他嫉妒别人。

    冉星辰对上冉苍的眼睛，其中的贪婪与恶意令人不寒而栗。

    “辰儿，父皇一直都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疯狂涌动的血管渴求新鲜的血肉，隐藏其中的千丝蛊终于钻出了头。

    “当年你为为父挡了一箭的事情，父皇一直都记得。”

    千丝蛊细长的蛊身没有变成圆胖的模样，依旧细地像丝，慢慢地爬出血管。

    “往后几十年守卫边疆，护穹国几十年，父皇也记得。”

    越来越多的血红涌出了血管，冉苍的半数身子已经被包裹，细如发丝的千丝蛊扭动缠绕，半数在血管里，半数绕在身子上，血管迅速地干瘪了下来。

    “前几日你不畏谣言也要动用虎符，很好。”

    千丝蛊的头慢慢爬过冉苍的面颊，从嘴角，到鼻梁，到左腮，冉苍似是毫无察觉。

    他眼白上血丝缠绕，也像是缠上了千丝蛊。

    冉星辰察觉到来自冉苍身上的杀意，心中大惊，内力迅速被抽调。

    千丝蛊的头一寸一寸地爬向冉苍握住冉星辰手腕的那只手。

    惊蛊藏在冉星辰的袖口，一阵阵的疼痛如同一个人绝望的嘶声催赶。

    快走！快走！！快走！！！

    冉星辰开始挣扎，扭动着手腕，“父、父皇，您病了，我去叫御医。孙公公，御医！快叫御医！！”

    大殿空空荡荡。

    “你是朕最喜欢的孩子，等你死后，父皇一定给你办上三天大葬，穹国上下尽数素槁。”

    “穹国是朕一手建立的，怎么能没有朕呢？不行啊。”

    “辰儿，你是个孝顺孩子，救了父皇两次，那就……再救父皇最后一次吧！”

    话音未落，那原本慢吞吞前进的千丝蛊猛然抬头向冉星辰咬去，动作迅疾如疾风闪电！

    冉星辰一直在运力的左手猛地拍出！

    “砰！！！”

    只听一声巨响，冉苍倒飞出去，千丝蛊像是被激怒，冉苍鼓起的血管竟然在眨眼之间又钻出了数点血红！

    许是因为身有千丝蛊，冉苍中了这样的一击，竟然不但没有死，还捂着心口慢慢地坐了起来，看向冉星辰的目光尽是凶狠与不可置信。

    “你会武？！”

    已经暴露也无需隐藏，冉星辰周身气息节节攀升，不过是眨眼之间周身气血便已然到达了巅峰。

    若是有人遇到现在的冉星辰，哪怕双目已渺也不会相信这太子殿下“天生体弱”！

    冉星辰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恨意再也无需遮掩，

    “冉苍……当年是你与德皇后，一人在明，一人在暗，将我丢下落仙崖，将母亲……毒杀。是也不是？”

    冉苍眯起眼睛，好像从现在才看清他的这个儿子。

    “是。”

    “你母亲亲族势力强大，朕不过是做了君主都会做的事情，压一二。”

    冉星辰浑身发抖，嗓音嘶哑，“母亲去后，你又花了十年时间，给文家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将男丁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余下老弱病残，不得不退隐朝廷。是也不是？”

    冉苍坐于床榻，声音没什么起伏，仿佛在什么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是。”

    “文家功劳太高，民心太盛，朕那时坐稳帝位不过几年，若是文家造反，会是一场死战。”

    “我回宫之后，一直保留着我的太子名号，一面在众人面前表露对我的赞赏，一面却在冉星河面前多次暗示，若不是我回宫，这太子之位原本是算给他的，使得冉星河多次针对我。是也不是？”

    “是。”

    “这也是制衡之术的一种，方才不是还讲过。”

    冉苍面上露出讽刺笑意。

    “只是朕倒是不知道，朕的太子，竟然知道这么多。”

    “倒是瞧你了。”

    冉星辰看着冉苍的凉薄神色，心底发寒，脸上像是哭又像是笑。

    “文家五代，代代对穹国忠心耿耿。是最先支持你的开国功臣，抵御殷国之时，文家一百二十八口十不存一，满门英烈。”

    “文家大姐，在你未得势时嫁于你，为你整理后院事务，无需分神于他事。”

    “就连德皇后，都是对你痴情不二，一心成痴。”

    “冉苍、你……”

    冉星辰再也不下去了。

    因为冉苍面上神情分明是四个大字。

    “与我何干”。

    冉星辰按住心口的毛球，只觉得透心的寒。

    他突然没了再问下去的心情。

    他要问出些什么呢？难道还要指望他会后悔，会去和母亲一声对不起？

    冉星辰慢慢地自怀中拿出了一只机关锁，折叠翻转，完全开，分明是一只巧的机关驽。

    “冉苍。”

    “这是你欠母亲和外公舅舅的。”

    冉苍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似的摇摇头，“你以为只凭这一只机关驽就能伤了我？”

    着，那隐匿的气息尽数展现，三十多道强势的气息几乎要将人压得喘不过气。

    他本就体弱，眨眼之间额上已经布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为父还有千秋要历，你如今冒犯为父可以当做没听见，依旧许你三日祭典。”

    冉苍低头看着身上的千丝蛊，又看向冉星辰。

    “当年为父给了你半身，今日你就学哪吒，将血肉还给为父罢！”

    冉星辰瞳孔骤缩，眉眼之间杀气凌厉，猛地向前冲去！

    霎时间气息暴动。暗器利刃如同雨点一样扎向了冉星辰，冉星辰不躲不避，眼中只盯着了冉苍，左手按住心口，右手机关驽已经准备完全，竟然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冉苍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戏剧。

    “把太子殿下拿下，留下半身血就好。”

    就在这电管火石之间，殿门被轰然撞开，一声暴怒的稚嫩童声在半空炸响。

    “我倒是看看谁他妈敢动我洛书的徒弟！”

    作者有话要：　　洛书：生气到爆粗口[○?｀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