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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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戌时日晚, 山色苍茫。

    司金枝倒下了,回雁阵破。摇摇欲坠的明秀已成血人,双簇补阵亦难再合。

    叶冉眼疾手快将明秀推进草丛中,也不知连城那队人里是否还有幸存者能援手她一二。

    虽此役得狼狈,也付出了惨重代价, 但以三十余人陆续歼敌近百, 哪怕最终全员尽没, 那也不算输的。

    数年来大家在西院流过的汗与泪都不白费, 叶冉的心血也不白费, 众心甚慰, 无悲无痛。

    岁行云早已杀到麻木,全凭意志在苦撑。她知道叶冉也是。

    已到了该准备最后一击之时了。

    当她终于透过满目朦胧猩红, 依稀辨出有一名身着玉色华服的男子现身,从容站在倒地的司金枝身前时,她心知最后一击的时刻到了。

    她看不清对方面容, 仅能模糊看到他的身形轮廓。

    只见对方抬手振袖, 原本还在与他们缠斗的剩余追兵便缓缓往他身旁收拢,显然是这队追兵的领头人。

    若最后一击能干掉对方领头人, 追兵将群龙无首,势必暂缓前行。

    如此至少能为李恪昭再多争取一丝生机, 大家也算死得其所了。

    心念定下, 岁行云立即拼劲全力扑身奔向那人。

    巧合又不巧的是, 叶冉几乎与同时动作, 大约也是抱着与追兵首领玉石俱焚的想法。

    他们二人齐齐调转刀口, 那玉色华服的男子自是察觉,当即振袖发令。

    他左侧之人便甩出手中长鞭缠向岁行云脚踝,他右侧之人则对叶冉发出一记冷箭。

    玉石俱焚的最后一击终究未能得手。

    叶冉倒下了,岁行云也倒下了,就倒在司金枝侧畔。

    片刻后,玉色华服的男子上前两步,左手以绢帕按住半边脸颊,歪头瞟了叶冉一眼。

    “出城仓促,这箭只此一支,原是特地为李恪昭准备,倒是便宜你了。”

    这声音似是……齐文周?阴魂不散啊。

    躺在地上的岁行云极力撑住沉重眼皮,暗暗调息,一点点蜷紧手指,试图握住身侧长刀。

    “难怪李恪昭从不轻易让旁人进他府门半步。藏了这样多女人,一个赛一个的悍辣,倒是颇有滋味。”齐文周不知从何处摸来一把匕首,匕首尖指了指早已一动不动的司金枝。

    “可瞧清了?方才对我发冷箭的就是这女人?”他问。

    有人答:“回大人,正是。”

    “别怪我不怜香惜玉,一报还报,天公地道。”他缓缓蹲下,笑音森冷,匕首往司金枝的脸探去。

    就是此时了!岁行云拼了最后力气挥出长刀。

    可惜她仰面挥刀发力不便,加之也到了神识即将涣散的边缘,这一刀挥出失了准头,未能使对方毙命。

    在陷入黑甜的瞬间,她听到齐文周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心中却并不痛快,反而无限懊恼。

    仅断其一臂,有点亏啊。

    *****

    中夜子时,山间穹隆玄黑沉厚,如毡似盖。

    岁行云空明神识若有所感,虚弱转醒,将眼撑开一道缝。可她累极,力气只够在瞬间将眼皮抬起,旋又合上。

    她似乎正被人背着,而不是扛。

    很好,这表示她还活着。

    她发不出声,两臂软弱悬垂于对方的肩头,无力动弹,惟有指尖轻颤两下。你是谁?

    “醒了?别怕,我是无咎。”

    原来是你。久仰,幸会。

    岁行云疑心是自己伤太重,导致五感出了大问题,竟觉无咎的嗓音雌雄莫辨,难以判断是男是女。

    无咎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又柔声轻道:“放心,六公子安全无虞。约莫再半个时辰咱们就能上船。”

    得知李恪昭安全,岁行云终于彻底心安,周身渐渐松弛,眼角沁出湿润热烫,源源不绝地滑落。大家都好吗?活了几个?

    无咎显然听不见她的心音,只是兀自温声轻喃:“回程诸事自有公子谋定,我会接手护好他。你不必强撑,睡吧。睡着就不疼了。”

    那就交给你了。岁行云着实也撑不住,重坠入无边黑甜。

    十二卫本在滢江畔严阵以待,望见夜色中匆匆而来的无咎一行时,罕见地在未得号令之际自行离位,飞奔上前接应。

    “他们……”伏虎喉间发哽,竟问不下去。

    无咎唇角苦涩微扬:“阵亡十四,余下十九人全重伤。我都带回了。”

    无论死活,都如数带回来了。未使一人被遗留在荒郊野岭。

    这是李恪昭当初对他们的承诺。

    凛冽江风卷着薄薄水雾拂过,月光下,无咎的半面鎏金面具闪着湿润水泽。

    通向王座的路注定如此,六你定要牢记初心。

    *****

    船行江中不到半个时辰,飞星自头船的舱中躬身而出,蹑手蹑脚靠近船首抱膝而坐的无咎。

    “公子醒了,要见你,”飞星谨慎回头看看船帘,低声道,“你自求多福吧。”

    无咎叹了一口长气,无奈笑笑:“是我晕他的,大不了让他回来。他总不至于将我绑了石头沉江。”

    猫腰进了舱中,但见李恪昭披衣靠着船壁,旁侧挂着的琉璃马灯将他眼底迫人的冰凉照得愈发明亮。

    无咎跽身坐在他身侧,双手撑在膝腿上,直视着他的目光:“我晚到半日,是因代国攻下了积玉镇,卡住澜沧江与滢江汇流处的水路咽喉,我们不得不绕道而行。”

    李恪昭凝肃神色不变,显然并非因此生怒。

    “阻止你亲自带人回头去接应,此事我不会悔过。你回去,与我回去,他们的结果不会有不同,”无咎轻道,“但只有你活着,一切牺牲才有意义。”

    李恪昭徐缓握掌成拳,字字冷硬:“报战损。”

    “我带人赶到时,他们已歼敌近百。阵亡十四人,余下十九人皆重伤。上船后仅明秀清醒过来,余者至今昏迷。明秀已看过,外伤居多,”无咎悲悯垂眸,稍顿,“但叶冉,或许保不住右腿了。”

    “原因。”李恪昭眼底无波,唯额角暴起的青筋泄露了心绪。

    “那支箭带毒锈,本是齐文周特意为你备的,”无咎举目望向他的侧脸,直言不讳,“行云在晕厥之前断其一臂,我仓促补刀只斩去他右腿。就算他侥幸被救回苟活,也是生不如死的半人彘罢了。”

    李恪昭几不可见地轻微颔首,回视无咎,斩钉截铁地发出指令:“传令,改道巩都。”

    虽天子式微多年,但巩都毕竟还是京畿之地。列国为名声计,从不轻易唐突惊扰。

    卓啸才冒天下之大不韪行了弑君窃国之事,若此时派追兵涉足天子地盘,正好授人以柄,列国皆会举大义旗帜讨伐他,他还不至如此鲁莽。

    “可是……”

    李恪昭清冷断无咎的话:“我曾许诺他们,经此役后,生者有所养,亡者有所葬。”

    缙六公子有诺必践。

    *****

    岁行云混混沌沌,不知身在何处,不清楚今夕何夕。

    她背后被划拉了一刀,火烧火燎般的疼,可失血过多又让她四肢冰寒,那冷热交织的痛苦滋味,当真是一言难尽。

    偏她于迷糊混沌间隐约听到有人“城中未寻得女大夫”,这可叫她气不一处来。

    我都命在旦夕了,还顾得上大夫是男是女?!医家眼中无男女,救命要紧啊各位!

    心火乍然高炽,她合情合理地又厥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岁行云再度于无边黑暗中稍稍苏醒神识,感觉自己整个人如置火上,活似一只被架着烤的全羊。

    蓦地,她听到李恪昭的声音似近在耳畔。

    “是我大意,没察觉代国早已觊觎着那段水道。若非如此,我不会让无咎绕那条水道前来接应。若无咎不曾因此晚那半日,你们……”

    他的嗓音疲惫沙哑,低沉无力,最终未将话完,哽咽噤声。

    莫不是哭了吧?岁行云惊疑不定,心上如有巨手裹覆揪紧,微疼。

    她不太明白事情怎又扯出代国来了。代国在哪儿来着?与缙相邻么?愁人。

    不过,她好歹能从李恪昭话中依稀捋出一点头绪:他令无咎走了条本该安全的水路前来接应,却不料中途有段水道已被代国占领,导致无咎转道绕行,晚了半日才到。

    李恪昭你这傻子。

    你也不过肉身凡胎,哪能时时料事如神?天有不测风云而已,与人无尤,不必自责的。

    “叶冉的右腿到底没保住。他昨日醒转,至今一言不发,大约是恨我?”他又道。

    岁行云大惊,懵了许久,最终只是在心中幽幽一叹。行伍者提着脑袋挣前程,不是而已。

    叶冉明白的,不会怪谁。

    只可惜古往今来虽也出过几位“独臂将军”,却从不曾听闻有“单腿将军”。叶冉应当是不知自己将来该何去何从吧。

    良久沉默后,李恪昭哑声又道:“行云,你几时才肯醒?”

    她在心中无奈嗤笑:冤枉啊,不是我不肯醒,是我这眼皮子它不肯抬。

    “虽在巩都,但长久逗留终有后患,咱们最多明日就要启程。你若再不醒,只怕得躺着进遂锦城了。”

    遂锦乃缙国王都,到了遂锦才是真能彻底松一口气的时候。

    岁行云心中不以为意地笑应:躺就躺吧,又无万千百姓在遂锦城外夹道欢迎,谁知我躺着坐着呢。

    “当年走前,我在遂锦的府中桂树下藏了一坛‘秋露白’。那时想着,便是为这坛子酒,我也要活着回去。”

    出息可真大,竟是为着一坛子酒。岁行云有些想笑,同时又为他感到心酸。

    那年的李恪昭也不过就是个半大孩儿,他为自己留下这细致却切实的念想,穿了不过是因心中忐忑,需寻多些牵挂与寄托吧。

    “等到了遂锦,就八月了。这时节,一坛秋露白,再有碎金饭配翠鹑羹,折桂赏月再好不过。”

    白心疼你了,快给我住口!有本事立刻送到我边来,光会空口白话是几个意思?

    以为我会馋吗?呵,并不稀罕。

    这么想着,岁行云却不由自主地齿颊生津。

    “对了,你闺名究竟是什么?”李恪昭隐隐漾着点笑,“你唤齐文周的夫人为‘岁敏’,显然你们这辈岁氏姑娘该是单字名。从前问过你,你却不肯答。”

    无端端问名,是要纳吉合八字吗?!我做什么要告诉你?!

    若我将来建功立业,后世战史列数名将生平时,写个“岁行云,李氏大缙开朝柱石之一,本名岁穗”……

    一代名将岁行云,一代名将岁穗。啧,你品品这气势的差异。

    哦不对,还是算了,万不能被记录生平。后世武科讲堂的学子最烦枯燥背诵名将生平,会骂脏话的。

    来也怪,岁行云在心中这么与李恪昭“有问有答”,竟就没觉那么难受,恍恍惚惚又有睡意来袭。

    陷入昏睡前,她依稀感觉唇上有轻柔异样,如蝶浅酌花朵蕊心。

    *****

    明秀左手端着药碗,右手捏着一瓶外伤药膏,站在虚掩的房门口呆若木鸡,直愣愣瞪着那道门缝。

    这几日随着司金枝等人陆续苏醒,大家在背后已与明秀嘀咕好几回:那位深居主院一年多的可怜夫人,既没在六月里随老大夫他们那批一道被送走,也未在立秋当夜出城的人中间。

    或许成大事者对夫妻之情不看重,又或者是因那位夫人乃蔡国人,所以才在生死关头被舍弃。

    但此时在大家心中,李恪昭毫无疑问是个值得追随的好主公,却绝不算个好丈夫。

    明秀两手紧了紧,目光渐渐坚定。

    行云是她朝夕相处又共过生死的伙伴,她不能眼睁睁看行云步夫人后尘。

    须臾后,李恪昭开门而出。

    乍见明秀在外,李恪昭脚下一滞,眼底掠过几许狼狈尴尬。

    明秀缓缓垂眸,深吸一口气,轻道:“公子,行云出生入死,绝不会是想成第二个夫人。”

    死就死吧,便是被杀头也要。

    “哪来‘第二个夫人’?”李恪昭敛神,绷着冷脸道。

    “既并未算娶她,那您方才还偷亲……”明秀才略扬声,就被他的如刀冷眼压得喉间发紧。

    事已至此,李恪昭无端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的理直气壮来——

    “亲了明媒正娶的夫人,算‘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