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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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恍恍惚惚放下了电话,关藏把车停在路边。听他问:“从那以后……过几天了?”关藏没回答,只是摸他的脊背。他把头垂下去,捂着脸,呻吟道:“十二天?还是十四天?十五天?我咋觉着是过了好几辈子。”

    一个人跳楼了,一个人杀人了,一个人被杀了。短短半个月,他的头发还没长出几毫米,马千家还不被医生允许下床。

    歇了半天,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轻轻地:“走吧。”

    香香姐坐在公安局附近的快餐店,双眼无神,金祥在他身边哭哭啼啼。豪杀了人,自己了110自首,又给香香姐。年儿实在没啥人了,外地人都回了家,本地人都等着过年。香香姐索性又往后推了几天,找大仙儿给算了日子,是初八正好。他便给剧场定了个新LED屏,将将儿刚装完。

    豪:“老叔,我杀人了,就是欺负灵灵那个男的,他死透了,我不是无期就是判死刑。银行卡搁抽屉里了,密码是我生日,豪不能给你养老了,老叔,豪对不起你。”

    测试的LED屏幕上,正播放“恭喜发财”,“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红彤彤的喜庆颜色与明星笑脸充满屏幕。

    人给抓走了,见不着,正式的通知也还没下来。香香姐不回家,就在附近等着,想见豪,死活不信他杀人。关藏找律师咨询,真抓了家属也见不着,只有律师。

    “赶紧找个律师,姐,不能判死刑啊,无期也行,不定还表现好了能减刑呢。”

    香香姐慢慢地摇头:“我不信,他哪能杀人啊,那么老实的孩子,借他个熊胆儿也不敢去杀人啊。”

    “公安局咋的啊?”

    香香姐不吱声,他捅金祥,金祥一边抽泣一边:“人家涉嫌刑事案件……我们问啥刑事,人家不,就人肯定是抓起来了……姐不信,给人家问烦了,有个警察就……就你家赶紧找律师吧,出人命了。”完了忍不住哇哇哭,“这孩子咋这么冲动啊!”

    香香姐站起来往外冲,还要往公安局里去,“我不信!我家豪不能干这事!”路上来来回回的车,金祥和严恪己差点拽不住他,加上关藏,三个人给弄回宿舍去了。

    听见他们上楼的动静,大家都开门来看,七嘴八舌地问“咋回事”,严恪己挥挥手,都给撵回去。野萍抻着脖子探着脑袋,想问又不敢问,嘟囔着:“那……晚上还练不练啊?”没人理他,怏怏地缩回去了。

    “都赖我。”香香姐软软地靠在床边,低声。“我当初要是答应他俩,就没事了。”

    “谁能知道有这些事,不赖你,姐。”他安慰道。

    “那他妈能赖谁啊?!能赖谁啊!!!”香香姐突然嘶吼,啪啪地抽自己耳光,把头往墙上磕,“我怎么对得起他爹妈啊!这孩子才多大呀!”

    金祥一边哭,一边搂着香香姐。叫声与哭声掀起绝望的龙卷风,席卷了整个国色天香。

    当天晚上,剧场被人破门而入,砸个稀烂,连一个灯泡都没剩下。年那天没能开幕,就再也没能开幕。

    香香姐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懂法,关藏帮忙找的律师他觉得还不够,四处求人,听人找谁能减刑捞出来就信,请吃饭请喝酒包红包,活活被坑了不少钱。

    表演停了,剧场被封了门。宿舍和女子公寓也让人查了,消防不合格,要拆除整改,人都撵走,不让住了。受害人家属放出话来,不要赔偿不要无期,就要个死刑,不死刑也不会让他在里面活过两年。不但里面的人必须死,外面的人也不能让你好过。

    香香姐最后请国色天香的演员们吃了一顿散伙饭:“从今往后大家各奔前程,再没有国色天香,再没有香香姐了。大伙儿们,香香姐对不住你们。愿大家平安顺遂,各自安好!”完举杯一饮而尽,饭桌上响起一片细细的抽泣声。野萍愣愣的,只会问:“姐,那我咋办呢?”

    乐乐留在夜巴黎了。大伙儿都搬出宿舍之前,乐乐跟他悄声儿了一句:“她胸罩是我剪的。”他看了乐乐一眼,乐乐垂着头,看自己的胸。他什么也没。

    剩下的戏服行头不老少,香香姐要卖,他掏钱买了,送了野萍,野萍仔仔细细地叠好了,首饰收好了,又心翼翼跟他多要了一张自己的易拉宝,卷吧卷吧搁进行李箱里。

    香香姐最后去了一次剧场。

    国色天香的喷绘已经都划烂了,垂下来的一角被寒风吹得呼呼直响。他陪香香姐找了两把椅子,在剧场里坐了一会儿。舞台上的能听见风声,似鼓似乐。

    “美美,我还记得你第一天来的时候。喝得迷迷瞪瞪,非要往台上爬,咋地都不下去。硬自己比野萍好看,要扒了他衣服换上,这要不拦着你,裤衩都让你扒光了。抢我麦克风,一句话没,哇一下吐一地,我跟豪给你抬上车的。”

    他干巴巴地笑。

    “你上哪儿啊?”香香姐问,“我听了,你是大学生呢,还能回去念书不?”

    “不念了。”

    “念吧。念书好,有文化好。别像我们似的,平时咋咋呼呼,夜总会能博几分面子。真出点事啥都不懂,啥劲儿都使不上。”香香姐淡淡地,“豪要是能上大学,哪能这样。”

    “姐,我听要轻判得出赔偿金,你还有钱不?要不——”

    “有没有也不能要你的钱。”香香姐断了他,“自己的窟窿自己填补。”

    他也就不话了。香香姐要再坐一会儿,让他先回去。

    “走吧,美美,往好点的地方走。你们都往好点的地方走,好点的活。”

    他听见这么一句,回头看香香姐的背影,坐在废墟中央。

    香香姐卸去妆容,换下花裙,穿上男士T恤和夹克衫,奔走于律师事务所和家。去给受害人家属下跪,被人抓着头往地上磕,磕得不省人事,过几天再接着去。多少钱都愿意赔,只要让豪活命就行。

    过了年儿,开了春儿,雪快化干净了,一审判决下来了。死缓。上诉,二审改判无期,赔偿金四十五万。

    宣判完,香香姐回家把自己的表演服烧了。

    他在关藏那里过了一个年。初八上班,他买了去北京的车票,没让关藏跟着,自己去的。去完北京又去上海。

    回来的那天,他跟关藏做/爱,关藏似乎弄疼了他,他哀叫了一声。关藏看了他一会儿,又把他弄得更疼,他哭了起来,眼泪被关藏尝了一口以后,就再也没有停下。

    他嚎啕大哭,哭了一夜。

    早上起来,关藏一睁眼,看到他光裸的脊背,蹲在床边,脊骨一节一节,分明,嶙峋。

    “关藏,我要走了,我一个人走。”他嗓音嘶哑,道:“你也走吧。”

    在北京和上海那几天,他去城市的CBD,陆家嘴,国贸,去坐早高峰的地铁,挤在男女白领的西装和香水之间,挤在中英夹杂的对话与抱怨之间。看他们神情冷漠又步履匆忙,去咖啡馆、便利店,拎着早餐和纸杯,涌进那些高度比国色天香筒子楼在的街道还长的写字楼。

    他没有工作证,多数写字楼都进不去,保安会客气或不客气地请他出去。他有时候隔着玻璃能看见灵灵,白衬衫,长头发,一字裙,高跟鞋,戴着工牌抱着笔记本,扬着下巴从这头走到那头。

    他去剧场看演出,有时候人多,有时候人少,但台上的演员一样卖力。看着看着就能看到香香姐,搭着野萍,演完了全场起立,掌声雷动,野萍跟观众抛飞吻,观众给他抛鲜花。

    大马路很宽,来往的车很多他都不认识。豪偶尔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还是那个勤快的伙儿,开着货车,笑起来眼睛都看不见了。

    晚上,那些白领下班了,他看着他们在餐厅聚,在健身房锻炼,回家路上逛个街看个电影,或者买一束花。他们在他身边穿梭而过,有一瞬间他似乎看见灵灵在人群中看了他一眼,好像在惊讶:美美呀,你怎么来了?

    奶妹,你当上白领啦?他问。

    灵灵甜甜地一笑:是的呀~

    罢挽着姐妹的手臂,向他挥挥手,又消失不见。

    “咋是好点的活啊,姐。”

    “怎么踏实,高兴,敞亮,怎么就好。”

    他站在某个中心广场,仰头望,楼宇将天空括起来,分割开。偶尔有云飘过,却看不到它完整的样子。一点都不敞亮。

    严恪己还是爬上去了。

    作者有话

    曾出现在微博内的三百字内容,与之前同样方式处理,发布后再编辑加入正文,不算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