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他去见了一次马千家。关藏不在,他照例进来就自己找东西吃。马千家能坐轮椅溜达了,抄着手看他吃。
“哎,跟我关藏时候啥样呗。”他塞嘴里一颗草莓,问道。
“你直接问他不得了,他啥都不瞒你。”马千家没好气地。
“那能一样嘛,他的是他以为的,不如你客观啊。再了,你不是他半个爹嘛。”
马千家嘴角微微一扬,不大好意思的得意着。
“啥样的……很乖,特别听话,学习好,运动也好,生活规律,喜欢动物。他爸那事儿以后,他外公就不让他养猫了,啥都不让养,就自己看书。受他妈妈平日的言行影响,他对那些宗教信仰、神秘学、民间传啊什么的特别有兴趣。”
他点点头:“如果他能出国,算继续念书吗?”
“如果按他的想法那肯定是要念的——你问这些干啥?”
“随便问问呗。”
马千家看他吧唧吧唧十几颗草莓进肚了,转动了轮椅方向,问道:“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你喜欢关藏哪里?”他刚要张嘴,被马千家断:“除了钱与性。”
他咯咯咯地笑起来:“还挺了解我啊。”把最后一口草莓吃完了,拿湿巾擦擦手指头,:“诚实,无论对谁都很诚实。我被骗过,所以我喜欢诚实的人。我其实不在乎他撒谎,我在乎的是他有没有对我撒谎。关藏从来没有,要么不,要就实话。
“我其实挺佩服他的,在一根钢丝上能活成这样——至少我做不到。”
马千家沉吟半天,缓缓地:“但是,你并没有像关藏喜欢你这样,那么的喜欢他,对吗?”看他眼神不善地瞟过来,又摇摇头:“别误会,我不是在责怪你,我知道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永远不会完全对等。我只是担忧——他对你的狂热或许有一点冷却,但他的情感比之前更加的牢固,无法动摇。
“虽然不想承认,但你对关藏的影响比我想象中更大,也更加积极。我不知道你们俩之间会如何发展,纵然我还是不那么喜欢你,可我更不希望关藏受到伤害。”
“所以我们俩现在分开,是最好的时机。”他突然。
马千家怀疑自己的耳朵,侧着身子问“你什么?”
“听你以前是精神科的,那给我做个心理疏导呗?”他笑嘻嘻地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
“我不是心理咨询师,是也没办法给你做疏导——”马千家抱怨道,“再了,收费很贵的!”他马上接茬:“咱俩之间还提钱,多伤感情!”
闹完了,他抓了个红柚子,开始剥。
“我们剧团出的事,你都知道了吧。”马千家默然,他接着:“我去了一趟外地,想办法爬上了一个高层办公楼的天台——放心,我没想跳。从来都没想跳。”
他不恐高,就是风很大。站上面能看见天际线。他又往楼下看,人跟蚂蚁一样。他伸开双臂,风从腋下穿过,鼓动衣衫,像在提醒他没有翅膀。
费劲地把整个柚子都去了皮,他掰开一瓣,露出里面纤维分明的果肉。“你查过我的资料,应该知道我以前成绩不错吧。”
马千家挑挑眉毛,“是还行。”
他不服气地嘿了一声,“还行?什么叫还行?是非常行,知道不?”举着剥干净的果肉对马千家认真地,“就像我站在天台上看人一样,俯视着这些傻/逼,渺,平庸,只有老子我是Superstar,早晚能一飞冲天,成为King of the world!”
马千家拒绝吃他用来比喻“傻/逼”的柚子,从鼻孔里嗯一声,“这我看得出来,所以你摔得也够惨。”
他笑一笑,“惨吗?不惨。只要想,还能往下摔,天堂有顶盖,地狱可没有底儿。更何况,我还没成Superstar呢,有什么资格自己摔得惨?”
“所以你要去做Superstar,不需要关藏了?”
“不要让我‘需要’关藏。”他一字一字的,“我不会因为需要一个人而跟他搞对象,只会因为喜欢。”
马千家不做声,他站起来抻了个懒腰,扣上了棒球帽:“能不能做Superstar我不知道,但我不允许自己摔一次就不敢往起站了。严恪己不求名垂青史,但求为祸人间,想祸害谁祸害谁!”
“我一句实话——”马千家皱眉,“在我的认知里,你早就为祸人间了。”
他哈哈哈一阵大笑,笑完了:“我会让关藏出国的,你可把他照顾好了,体面精神儿的给我送回来祸害!”
关藏:“恪己,你要给我一个能够服我的理由。”双手拢着他的脸,很平静,只是有一点疑惑,“我知道你需要整理情绪,但我不需要。”
拇指抚摸过脸颊,关藏把他拢在怀里,嗅他的味道,发出沉醉于香气一般的叹息:“如果不能服我,我又会做让你不高兴的事,虽然我不愿意。”
他把下巴搁在关藏肩上一个劲儿地笑。
“关藏,我过喜欢你吧。”
“嗯。”
“你喜欢你自己吗?”
关藏思考了一下:“还可以。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他亲了关藏耳朵一下:“这也是我很喜欢你的一点——你这个变态诚实的文化人。”他把关藏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但我没有那么喜欢我自己,至少没有看起来那么喜欢。
“美美不愿意提起严恪己,严恪己也没想过他有一天会变成美美——我不知道怎么让他俩握手言和。”
他看着关藏的眼睛,看见里面的自己。“你对自己很诚实,可我没有,我在逃避。你对了,我需要整理,你不需要,你只是需要给我时间整理。如果你足够冷静,那你应该知道现在是我们离开彼此最好的时机,也是唯一的时机。”
关藏歪着头思考了,过了很久才回答:“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要明白我很不情愿,即使我非常擅长忍耐,也需要你给我一点奖励。”
他是等豪一审出来以后走的,偷着给香香姐留了点钱,谢谢他这一年多的照顾。
庄百心因为写报道来找过他几次,一次是因为灵灵的自杀,一次是因为国色天香的解散——豪的杀人案没轮得上她,刘杨批评“你这就不是对杀人犯充满同情了?”即使如此她的报道最后一个都没播。领导觉得“角度不合适,内容也不符合社会主义主流婚恋观”。
庄百心终归还是辞了职,也没搞出一个“大新闻”。她似乎也做好了准备,没太失望,“苍蝇还是苍蝇,闻见味儿就上”。
走之前回了一次家,爸爸举起手来想他,照量半天,没下去,妈妈抱着他哭,哭完了倒是给他一顿捶。在家里待了半个月,他收拾行李,坐一夜火车,去了新姐给介绍的学长工作室。
新姐:“你可别给我丢人,我给人家夸下海口了。”
他:“你也不想想我是谁,我是严恪己啊。”
学长这工作室是真的工作“室”:就一个室,四个人,又睡觉又工作,六十平米房间里烟雾缭绕。他拖着行李来那天,学长胡子拉碴刚从行军床上爬起来,头发乱翘,看完他的作品,:“老实你这些作品放三年前可能还不错,放学生作品里也不错,现在就有点跟不上了。但我相信清新推荐的人,我们也不看学历,有学习能力就行。”
他点点头,:“我懂。”那作品是他给国色天香重新设计的宣传和海报。
“还有吧,我们这儿现在刚起步,实话实工资给得不多。基本上从品牌到包装,互动、影视、数字媒体,沾边儿的活儿什么都接,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他还是点点头,“懂。”
在工作室附近租了个单间,一个月房租比国色天香宿舍半年的费用还多。开头半个月他就帮学长干点零活儿,找找资料、素材,做一点简单的调整;没活儿的时候就看分享库学习,看学长推荐的各大网站和其他公司的案例、艺术展:“不止是设计创意案例,电影电视、艺术、装置、戏剧、美食、旅游,多看,多走,多感受,设计卖的不是技术,是你自己的美学储备。”
他没日没夜的学,看,一天的时间当两天用,把没念书的这一年补回来。有空的时候四处走,四处看。这个城市,那个城市,时间够的话就背包去国外,语言不通瞎比划,靠比划也比划了好几个国家。
能够独立做方案的第三年,工作室想要扩充,学长问他要不要出资做合伙人,他答应了。附加一个条件:“想穿裙子我就要穿裙子。”
学长愣了一愣,倒也没有为难,只是:“咱们对着装本来也没要求。见客户时稳当点,上班时间你别光着来就行。”正式成为合伙人的第二天,他就穿了一条黑色连衣裙,长袖,下摆盖住了脚踝,脚上蹬着平底绑带凉鞋。没穿胸罩,没化妆,涂了指甲油。同事问他:“老板,你这是女装吗?”他:“对啊,管它什么装,我觉得好看就是我的装。”
一次两次还有人讨论,一个月两个月就习惯了,仿佛他们老板天生就该这么穿。后来有一次聚餐,喝了酒的直性子女同事问他:“老板,我是不是没有机会泡你了?”
“没机会,”他指一指脖子,“有人预定了。”
他还是喜欢收集chocker,但最常戴的依然是那一颗穿着皮绳的黄金心脏。黄金心脏的后面,他的脖子上,曾经的割喉伤痕变长了,或者被重新覆盖了。绕着他的颈部整整一圈,接口处有一颗心。
这是他给关藏的奖励,一条永不消逝的chocker。而亲手刻下它的人,已经远在美国了。
他曾回去看过几次香香姐。香香姐把豪父母留下来的房产卖了,租的筒子楼转手,又借了十万才凑够赔偿金。在原来宿舍附近开了个卖部,每个月都去看一次豪,是在里面还行,没受欺负。
乐乐在夜巴黎干了不到半年就走了,交了男朋友,换了好几个夜总会表演,后来不知道干吗去了,有人又看见他去公园站街。金祥回老家待了几天,跟爹妈和孩子都过不到一起去,耐不住寂寞去外地工,半年多没回来。
野萍还在表演,直播刚兴起来的时候就开了直播间,起名叫野萍表演秀。带着那些服装行头和几个姐妹一起做现场,租的场地,没暖气没风扇,慢慢还播出点名气来。不过网络严的时候第一批就给封掉了。
香香姐开始还去现场看,后来就不去了。卖店晚上开到很晚,入夜的时候还亮着灯,偶尔有音乐声传出来,透过玻璃窗能看到里面有人翩翩起舞。
香香姐问他:“美美,外面好吗?”
他:“姐,哪儿都不好,咱只能自己对自己好。”
闲着没事的时候去一个女装论坛看帖子,认识了那里的姐姐“温柔的风景”。风景是真的温柔,从来不骂人不生气,鸡毛蒜皮一点事也能认真回复个上千字。这要是香香姐,磨叽两句一巴掌给他抽飞了。
他的ID就不一样了,出了名的嘴巴坏,人又刻薄,看不顺眼了就怼人家。把人弄哭了,还要风景挨个来安慰,私下里跟他好声好气地商量“都是姐妹互相温柔一点”。
线下聚会见到了风景本人,微微的胖,讲话细声细气,握着他的手一阵夸“你可真好看”。开个酒吧,多半都填补到论坛活动上去了。遇到有人有难事儿,能跟着掉眼泪愁半天,有人求帮忙,自己跑断腿也没怨言。他就风景:“你哪是大姐,你是他们的妈呀!吃喝拉撒一手包办?这么大个人有事自己不会解决吗,就是你给惯的!”
风景总是笑一笑,:“哎呀,大家都不容易,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呗。最美你是这样,不也还是帮了不少。”
“我是怕你累死,这些个哭鸡鸟嚎的上哪儿再找个妈去!”
过了没多久,论坛上加了个叫红印的,发一篇求助帖《假如被人发现秘密怎么办》,讲自己怎么跟那男人认识,怎么交往,怎么被发现的。他不看还好,一看气坏了,秀恩爱还有这种秀法呢。屁大点儿事要死要活,吃饱了撑的。
他管人家要那个男人的电话号码,果不其然被拉黑了。聚会的时候听红印也来,他下了班马上就开车去了,要亲眼看看这个林黛玉长啥样。
个子挺高,长得也还行,挂着一张“我看不上你们”的冷脸。他严恪己这辈子就看不惯捧心口的矫情,你矫情老子专门治矫情,没事儿也给你整点儿事。
一桶冰水,一瓶啤酒,把那个长得一米九十多,跟绿巨人似的退伍兵给损了几句。事后他被风景一顿教训:“你这张嘴怎么就不消停点,看不惯就看不惯,哪能都跟你似的?互相理解理解呀!”
“理解不了,老子的今天是老子自己挣的!他要敢死就去死,不敢死就他妈挺胸活着,赖赖巴巴哭哭啼啼地给谁看啊?自己都看不上自己,还指望谁可怜?!”气不一处来,他回去给野萍的直播间刷礼物,留言:国色天香的野B,我可真想你,想跟你一仗。
美美不穿包臀短裙了,不露大腿了,不化浓妆了,不戴假发了。
美美踩着高跟鞋出入办公室,穿女式衬衫见客户,看见喜欢的裙子走进去就试,穿出来就走。
男装女装不拘,全看自己心情。
美美现在叫“老子最美”。
“老子最美”就是他严恪己。
红印跟他们家的绿巨人和好以后,成了风景酒吧的常客。跟他互相看不顺眼,一照面对上个眼神就能吵半天。他一张嘴满屋子跑生殖器,把红印气得讲不出话,脸通红,他“粗俗”。他就哈哈哈笑,“咋了,谁身上没有啊,要不脱裤子比比。”
“呀,真的可以脱吗?”
他听见身后有人问。风景倒抽了一口冷气,两手跟他乱摆,就怕他回身就把手里的酒瓶子往人身上砸。
他噗地一笑,把酒瓶往吧台上轻轻一磕。“能脱,还能摸呢,出得起价吗?”
“多少钱?”
他慢慢回身,把对方从上到下量了一番。衬衫笔挺,鞋子干净,长得斯文英俊,戴着细边眼镜,看着是个体面人。
“干吗的?”他问。
“大学讲师。”
他点点头:“文化人呀,我就喜欢有文化的——给你个教师价。”
文化人盯着他,眼睛里射出一股子赤裸裸的欲望。
“好久不见,我的泼妇。”
人类很久以后才会知道,宇宙的中心不是银河系,银河系的中心不是太阳系,太阳系的中心也不是地球。世界这么广阔,谁都不是中心,谁又不是中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