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似假似真
慕子忱面色枯槁,双眸亦是无神,他半坐在床榻上,手中握着一个小暖炉,抬眼瞧着不远处站着的苏璃,面色平静:“你就是叶姑娘?”
慕彻三人以及房间中的下人之前都是被遣了出去,此时事只剩下苏璃与慕子忱二人,苏璃犹豫片刻,还是走进来,面色不变,朝着这位面前似乎是已经病入膏肓的老皇帝微微一笑:“不错,敛王殿下说陛下病重多年,就把我唤过来给您瞧一下。”
慕子忱轻轻道:“你是哪里人?”
苏璃恭敬站着,道:“民女从灵州北鸠山而来,自小在山上长大,遍识草药,而且家父家母都曾经做过大夫行医,他们觉得我在这方面极其有天赋,就尽心尽力教我他们所精通的一切,如今我能有所成就,大概也都是因为他们罢。”
慕子忱瞧着苏璃,视线是片刻都没有离开过,只是轻轻道:“你父母一定对你特别好,你可是过得开心?”
苏璃微微低头,笑道:“他们对我是极好的,我自小无忧无虑长大,即使我不是他们亲生,可他们却待我比待他们的亲生儿子都要好,他们说啊,女孩儿就是该好好养,就该惯着。”她抬眼看皇帝,道:“其实我父亲曾经对我说过,不要求我长大后能有多大的本事,只要我能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这些话都是苏璃自己在戏折子上看到过的,当初回到四方城之前她就精心捏造出了叶吹吹的身份,甚至于真的有人去灵州北鸠山寻找,也是真的能寻到叶吹吹所说她曾经生活的那片山脉,也能寻找到她曾经居住的村庄,村里还有她的父母,等着自己外出行医的一对儿女的消息。
慕子忱却微微出了神,他看着苏璃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而苏璃看着眼前的慕子忱,却觉得他早已没有了当初那种气势,似乎此刻在她面前的人,真的就是一个已然病入膏肓,饱受病痛折磨的可怜老人。
她心中微微诧异,却寻不到甚么答案,只是看着皇帝,慕子忱沉默片刻,道:“其实你本没有父母吧?你没有感受到过父母给你的爱。”
苏璃微微一怔,不动声色道:“陛下说笑了,我怎么敢欺瞒陛下?”
慕子忱微微一笑:“你虽然说得这样真实这样感人,可是你的脸上神情却是不对,说出这样的事情,本该是极美妙的回忆,而你却没有那样回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故事,一个你曾经看过的故事,甚至于你还有一些羡慕,羡慕你捏造出来的那个故事。”
苏璃怔住,而慕子忱抬眼看她,笑道:“你说我说的对不对?你也不叫叶吹吹,实则另有其名罢,只是你不愿意告诉我。”
这真的是慕子忱?
苏璃心中涌现出来的只有这么一句话。
她还未来得及仔细想,眼前之人已是自顾自说起来:“我知道你心中疑虑,不过我也就只是问一问你而已,你不如来瞧一瞧我的病?叶姑娘。”他声音十分温柔,带着淡淡沙哑与中气不足。
苏璃也不再多说甚么,只是走上前一步,从随身携带的挎包内取出一条丝巾,隔着慕子忱的手搭起脉来,这么一搭她心里却是不觉惊讶起来。
这慕子忱体内已经是一片死寂,全无半点生气,表面上看起来如此憔悴,还以为是真的病入膏肓,可他体内生机全无,早该死了,为什么会撑着这么一口气一直活着?虽然他咳得很厉害,可是却总能缓过劲来,总不会给人一种他下一刻就要没了的错觉。
慕子忱轻声道:“叶姑娘,你瞧着我的病,如何?”他的声色淡淡,不含丝毫感情,似乎他询问的不是自己的病情而是其他无关的人。
苏璃恭敬道:“陛下体内情况确实很糟糕,不过……”她犹豫起来。
慕子忱道:“不必犹豫,有甚么说什么,我如今这个样子,你还会怕我吗?”
苏璃摇摇头:“我既是行医之人,就不该存甚么害怕心理,不然根本做不到公平公正,我直说罢,陛下体内一派死气,是早该死去的人,可不知道为何竟能如此活着,吊着一口气怎么也走不了。”她抬眼看慕子忱,道:“不知道陛下可否晓得这到底是为何?”
慕子忱沉默片刻,笑出声来:“果真是不同凡响,这么多人来看,也只有你一个人能瞧得出来我早该是一个死人,或者说。”他笑眯眯看着苏璃,道:“也只有你一个人敢如此跟我说话,说我早该是个死人,还问我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早就该死了。”
苏璃神色未变,只是看着他。
慕子忱笑笑:“我知道你恨我,这么多年过去,想必你是早就知道当初事情如何了对不对?”他抬眼看着苏璃微微变化的眸色,轻轻道:“苏璃?”
苏璃猛然怔住。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就是苏璃?
这个人皮面具是她当初精心制作的,没有修为的人是半点瞧不出来,这慕子忱不过一介凡人,怎么可能?
慕子忱看着苏璃震惊的神色,笑笑道:“你你是不是十分惊讶我为何会晓得你是谁?”
苏璃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慕子忱苦笑几声:“好了,我也不多说了,其实我确实早就该死去了,在当初我生出对苏城的怀疑之心的时候,我就该去死了,连一起经历过生死,舍命救我,肯为了我得罪整个四方城的人,我竟然都会去怀疑,去陷害他,甚至于为了自己的安稳,而不顾他的感受,硬生生将他不爱的女子塞给他,还默许另一个家族的崛起,就是为了制止他。”
他长叹一声:“从而导致了他最终身亡,死在遥远的疆域,骨灰也一并洒在疆域,只有一个头颅回到家乡,而他与风离的子女也是饱受苦难,为人陷害,背井离乡。”
苏璃眼帘微垂,慕子忱看不清她眸中的神色。
他轻轻一笑:“丫头,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讨厌我讨厌得不行,可是如今我已经是这副模样了,你可否坐下来,听我仔细讲一些事情?”
苏璃抬眼看他,见慕子忱如今的面色荒凉,心中不觉已是一片凄怆,不自觉就坐下来,却是半句话都不说。
而慕子忱见她没有反对,还十分欣喜,他咳了几声:“桌上有上好的茶水,我今日晓得你要来,早就让人泡好了放在那边,我如今也是喝不得了,你赶紧喝点,这么五年来,在外边受了不少苦吧?”
苏璃只是淡淡道:“陛下,我等着您给我讲故事呢。”
慕子忱微微尴尬,坐回去,道:“罢了罢了,一切都是我自找,你可知道蛊术一说?”
苏璃微微一怔,道:“你是中了蛊术?”
慕子忱点点头,道:“不错,当初在你逃出狱之后,我曾想就此放过你,可是慕奚府中竟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邪术师,那时候奚儿与羽凉月相合作,是以才会有人去追杀你,苏府才会被人烧毁,其实当初我允许羽程欢的举动之后我就后悔了。”
他叹口气:“我知道苏城忠心耿耿,我知道他没有反叛,他一心只是为了心中的义气,他没有变,这么多年,变的只是我而已,他们都没有变,唯独是我,变得彻彻底底,怪不得当初倾城不愿意亲近我了,她早就说我变了,可是那个时候我还不晓得她到底为何这么说,只是以为她是吃醋了,后宫佳丽三千,我总不能独宠她一个。”
“那个时候我刚刚坐上帝位,根基不稳,总要给那些家族一些面子,可是倾城原本那样玲珑剔透的一个女子,怎么就会变成那个样子呢?她原本不是那样的。”
苏璃听着慕子忱所说,瞪大了眼睛,她本以为这慕子忱是顿悟,好歹在死前也清醒一场,哪知他仍旧是极自我自私,到这种时候还在埋怨别人。
她还没有开口说话,另一个人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为什么你总觉得是她变了呢?”
苏璃听到这个声音身子狠狠一颤,而慕子忱听到这个声音也是猛然怔住,他猛地抬头看向一处,苏璃也是跟着他一起看过去,却是慕修不知道何时从何处进来,站在屋中,一袭黑衣,静静立在那里,看着慕子忱,面色微寒。
慕子忱道:“修儿?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何不通报?”
慕修走近几步,道:“父皇不如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总是觉得当初变了的,是我的母亲呢?”他又是靠近了些,看着慕子忱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她当初时如何对您的,您心里不清楚吗?你为什么,会一直说是她变了呢?”
慕子忱说话都是有些磕巴,他竟是不敢看慕修的眼睛,本就骨瘦如柴的身体稍微瑟缩了一些,他犹豫道:“倾城她原本与我相识于江湖,当初的她豪爽又开朗,是我十分倾心的女子,可是在我有了条件能给她幸福,能给她她所想要的一切,她却变了。”
说道此处,慕子忱似乎是找回了一些自信,他的声音也是大了起来,道:“对!就是她变了!你们知道吗?当初没有进宫之前,她很容易满足的,我当初没有权势,又在外落难,没有钱,只能送给他草编织的指环与头饰,她都能很开心得接受,而在她入宫之后,却是再多的金银珠宝都不能讨她欢心。”
“我给她修筑了最豪华的宫殿,一砖一瓦都是精心挑选,宫中所用都是我亲自挑选的,我害怕她不习惯,刻意将她与其他妃嫔隔离开来,可是她就是不高兴!我能怎么办!?我也想让她开心!可是她不愿意理我!更不愿意亲近我!”
慕子忱说的声音大起来,就又是猛烈咳嗽起来,可是苏璃跟慕修都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去帮他拍背,只是冷眼看着他咳嗽,而他咳嗽片刻,又是慢慢好起来,他嘲弄道:“好了,他们如今都死了,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相聚,只剩下我,想死不能死,想活又不能好好活,我当初造了甚么孽,为何老天要如此惩罚我?”
慕修看着他,沉默片刻,冷冰冰道:“在我极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我,我的父亲是一个极伟大的人,他当初敢于跟自己的父亲作抗争,为了保留自己的权利,离家出走,在陌生的江湖上闯荡,他很讲义气,可以为了兄弟独自把自己一个人留在危险之地只是为了给兄弟留取逃脱的时间。”
慕子忱一怔,而苏璃也是一怔,她本以为恢复了记忆,慕修对于在人界的这一切记忆都会被自己遗忘,却没想到他竟记得如此清晰,还是念念不忘,想必当初他的母亲对他影响极大吧,可惜她早已经死在那场大火之中,终生无法再见一次,是极为遗憾的事情。
慕修继续道:“她说那是她一生中爱的第一个人,也是最后一个。她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全部给你你,在自己最灿烂的年岁里跟着你踏进深宫,饱受心机权势折磨,她的性格与这里格格不入,你从来没有看到过,你只是说她变了,她最后只是想回到自己的家,自由自在过完一生,可是你不允许,你觉得她在胡闹,你将她锁进冷宫中。”
“从哪那之后母亲的身体就越来越不好,即使后来她出来了,又有大夫的精心调理,而她自己也是一代名医,可是她治得好其他人却独独治不好自己的病,因为她病的是心,因为她所爱,愿意为了他付出一切的那个人根本不理解他。”
苏璃见慕修说的激烈,也是有些顿悟,她接口道:“其实当初她想要的或许不是金银珠宝和荣华富贵,只是能让你陪着她,跟她一起共度余生呢?”
慕子忱一下子怔住,他紧紧盯着苏璃,片刻后,道:“你说的是假的,我不信,谁能对金银珠宝不感兴趣?你是骗我的,你以为当初你父亲的事情,你恨我,所以你想叫我愧疚,叫我难过,你说的我不信……”
此刻又是一人声音响起:“你信不信,又如何呢?她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