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番外8八
八月,中秋将近,长安城越发热闹起来。
赵彦周骑马从衙署离开,一路穿过人来人往的?丹凤门大街,心底闪过一阵陌生又熟悉的?恍惚感。
近三年没回来,他似乎已习惯了晋州的?气象,再回到居住了十几年的繁华都城,只觉一切都变了。
四下挑着担子往东西市去的卖货郎也好,街边鼓乐起舞的?胡姬也罢,都已换了不知几茬,熟悉的?屋舍下,往来的都是陌生的?面孔。
“郎君,前?面便是东市,可要绕去看看?”跟随出来的侍从倒是半点没有生疏的感觉,一眼便看见东市的?方向。
因皇后的一双儿女将满周岁,赵彦周身为表舅,该送一份礼,他思量数日,决定先写信回来,让长安府中的下人将当年他母亲留下的?一套金首饰交给工匠,重新打一对长命锁,送给两个孩子,这几日便该去取了?。
身为皇子皇女,他们自然什么也不缺,他这个表舅,唯有用这样有些?渊源的?东西来表一表心意了。
他点头应下,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朝东市行去,在无数铺子间寻了?许久,才寻到过去相熟的?那一位金匠,取了?东西回府。
府中,芸娘照例坐在屋檐下,将才浆洗好的衣物一件一件叠放整齐。
守在院外的?杂役快步进来,教芸娘以为是郎君回来了。
可那杂役匆匆跑到跟前?,脸上却有几分惶恐之色:“芸娘,快出去迎一迎,皇后殿下来了!”
芸娘一愣,心里也跟着一跳,慌忙放下里的?活,急急地便要往外跑,可跑了?两步,低头看看身上的?衣物,又停下脚步,仔细整了整,才重新往前?厅的?方向去。
不知怎的,这一路上,她的心里除了久久无法回神的?惊讶,还有几分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尤其待走到前厅附近,听到里头那道温柔又和煦的女声,越发感到一阵复杂。
那里头的,便是天下女人都要仰望的?当朝皇后,也是郎君的?表妹,郎君最重视、最放在心上的?人
“这一位可是芸娘?”
女人似乎已注意到了这边,正微笑着朝这儿看来,怀里还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一旁的?侍女则抱着另一个懵懂神气的?郎君,应当便是一双儿女了?。
芸娘望着她美丽无暇的?面容,听着她柔和动听的话音,有一瞬愣神,心口几乎下意识便冲出一阵酸涩的?感慨。
“是,奴婢便是芸娘。”
她连忙低下头忍住心里翻涌的?情绪,踏进屋里,恭恭敬敬行礼。
“不必多礼,快起来吧。我听闻表兄已到了长安,便特意来看看,这会儿他还未回来,便先同你话吧。”女人虽是皇后,却并没有什么架子,反而抱着孩子行到她跟前?,亲自拉了?她一把,示意她到一旁的?榻上坐下,“听阿兄,这两年,多亏有你在他身边照顾着,该好好谢谢你才是。”
“殿下谬赞了?,该是奴婢感谢郎君才对,若非郎君好心,收留了?奴婢,奴婢这时候已不知沦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芸娘对此始终心存感激。她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因父亲获罪,才被牵累,落入奴籍,是赵彦周在离开长安的?路上偶然见到了她,将她买下,才免去她日后四处流落、遭人欺辱的?境地。
“哎,你不必妄自菲薄,当初,我也有过那样的时候。”楚宁拍了?拍怀中女儿的脸蛋,又安抚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叹声道,“表兄如今这样,多少也是被我家中的?事?拖累了”
芸娘拘谨地坐着,虽不明白她口中的?“拖累”到底指的?是什么,可想起郎君的?清冷与孑然一身,又隐隐有几分明白。
“表兄这两年多在晋州过得可好?”楚宁一面哄着孩子们,一面轻声问。
芸娘心地看她一眼,待见她对郎君地关心半分不假,心里忽然得到几分安慰。
“郎君一心扑在政务上,每日早出晚归,夜里回来,也时常秉烛夜读,处理?府衙中的事?。平日的生活,亦十分简朴。只是,有时太过简朴,难免会疏忽了自己,须得下人们提醒、照顾着才好。”
“果然是这样。”楚宁轻叹一声,无奈地摇头,“当初他在长安时,也是如此,总将别人的?事?都处理?地妥妥当当,偏偏忘了?自己。芸娘,以后,还请你继续照顾他,可好?”
芸娘受宠若惊,一时分不清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连声道:“这都是奴婢应做的?。”
恰在这时,随驾的侍女笑着进来道:“殿下,赵司马回来了!”
楚宁的?脸上立刻露出喜悦的笑容,芸娘也跟着起身迎出去。
廊檐下,赵彦周清俊的?身影快步走近,一向清冷严肃的?脸上也露出几分期盼的笑容,只是到了屋里,却不靠近,仍是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行礼。
“表兄不必如此见外,快来看看你这两个外甥和外甥女!”楚宁冲他招,将两个孩子带到他面前,教他们唤,“来,这是舅父——舅、父。”
璋儿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嘴里下意识跟着母亲喊:“舅、舅、舅!”
一旁的?芙儿见状,也跟着嘟囔:“舅!”
孩子们稚嫩的嗓音清脆响亮,一下让赵彦周怔住了。
他站在屋里,忽然有种足无措的感觉,好半晌才讷讷应了?声“诶”。
“阿兄要不要抱一抱?”
楚宁笑着站起身,让他好靠近些?。
赵彦周没话,低头对上最近的?璋儿的目光,踟蹰片刻,缓缓矮下|身子,伸心翼翼抱住。
璋儿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慢慢伸出,揪住他领口的衣物,嘴里仍然嘟嘟囔囔地唤“舅、舅”。
芙儿见哥哥被抱起来了,也跌跌撞撞靠近,抱住舅父的腿,仰头露出渴望的?眼神。
赵彦周只觉得心里又酸又软,不禁伸出另一只将芙儿也抱在身边。
“孩子们长得很像殿下。”他沉默许久,哑着声出这句话,“看到殿下过得好,臣心里十分宽慰”
两人像同时想起了?什么,忽然静了?下来。
芸娘与府里其他的?侍从都已退下了?,只有宫中随侍的?一位侍女还守在角落里。
楚宁低声道:“阿兄,我方才见过芸娘了?,她是个好姑娘。”
赵彦周低着头没看她,沉默许久,才道:“我这样,不该再拖累旁人了。”
“你怎知一定就是拖累?阿兄,你值得旁人的真心对待。”
他没再话,只是将两个孩子放到榻上,温和地抚摸他们的脑袋。
夜里,芸娘将收拾好的?衣物放进橱柜中,转眼
却见赵彦周正坐在灯下,对着多宝盒中那一对长命锁出神不已。
她脚步顿了?顿,一下回想起白日的情形。
郎君看向皇后的目光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情。
如此,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可那人,到底是皇后呀!
“郎君,时候不早,该歇息了。”芸娘掩住酸涩眼眶里的?心疼,轻声提醒着,转身替他将床铺掀开一角,“明日一早还要去衙署呢。”
“芸娘。”他背对着她,清瘦的身影显出几分孤寂,“你今年已十九了?吧?想不想出嫁?若想,我会替你备一份嫁妆,寻个好人家,往后虽不是官眷,却也能恢复平民身份,不必再为人奴仆。”
芸娘愣了愣,登时一阵心惊,下意识便跪下来,连连摇头:“郎君这是要赶奴婢走吗?奴婢——奴婢不想嫁人,只想一直留在郎君身边,好报答郎君的?恩情!”
头顶传来一声无奈的?轻叹。
“芸娘,我收留你,不过是举之劳罢了?,谈不上恩情。况且,当初见到你时,我只是不想再见到别人也同她一样,落进那样无依无靠的?卑微境地里”
他买下芸娘时,没有别的念头,只是想起数年前?的?楚宁罢了。
当初没能帮得了?楚宁,后来见到境遇相似的?芸娘,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旁观。
到底,他并非善人,只是出于私心,想弥补自己当初的?愧疚与亏欠罢了。
芸娘摇头:“不论郎君为什么救了?奴婢,对奴婢来,就是恩人。郎君,芸娘别无所求,只想这辈子都留在郎君身边,照顾郎君!”
着,她又想起白日的事?:“今日,皇后殿下还曾嘱咐奴婢,将来要继续照顾郎君,奴婢也答应了?,绝不能食言。”
“你——哎,你不知道,我”赵彦周转过身来,低头注视着她,眼里渐渐生出几分怜惜与痛苦,想将自己最隐秘的?缺陷暴露在她眼前,让她知难而退,可话到嘴边,始终难以启齿,最后只能道,“我这辈子都没法娶妻生子,你留在我身边,岂非要被我拖累?”
芸娘却像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心翼翼靠近些?,摇头道:“郎君,芸娘不在乎这些?,只要能留下,怎样
都好。”
饶是赵彦周的心里已荒芜了?多年,此刻也忍不住动容。
“痴儿啊”
芸娘红着眼,深吸一口气,犹豫片刻,将心里压着的?话了出来:“皇后殿下挂念郎君,总是担心郎君身边无人照顾,芸娘知道,郎君心里,待皇后殿下是不一样的求郎君让芸娘留下,往后,也好让殿下宽心”
赵彦周沉默不语,只怔怔地望着她,好似在辨别她到底是不是一时冲动。
“芸娘,你可想好了??即便我不能娶妻生子,即便我——心里放不下你,你也愿意留下?”
芸娘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眶里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
他双唇颤了颤,慢慢伸出,在她的?头顶按了?按。
“容我想想吧。”
数日后,便是中秋之宴,帝后一双儿女的?周岁宴也一并放在今日。
太极宫里的?热闹更胜往昔,往来的人群里处处是欢笑声,两位寿星更是被帝后二人抱在怀里,不时接受众人的祝贺。
赵彦周远远望着御座上和美的一家四口,心里一阵恍惚。
年轻的?皇帝不但给了?阿宁名正言顺的耀眼身份,让她从此有了?依靠,更是两三年里始终未再有别的女人,这几乎是天底下大多数贵族男子都做不到的。
如此轻易,着实令人唏嘘感叹。
他压下胸口闪过复杂酸涩的?滋味,伸提起酒壶,将杯中酒斟满,默默起身,行到御座前,谦恭地拜道:“今日中秋,两位殿下亦恰满周岁,臣特来向陛下、殿下,还有两位殿下敬这一杯酒,望两位殿下长命无忧。”
帝后二人相视一笑,一同举起酒杯仰头饮下,冲他示意。
楚宁笑着再度让孩子们学着唤“舅父”,又指着他们脖颈上才挂上的?金灿灿的长命锁,道:“阿兄,你看,你送来的长命锁,我已让璋儿和芙儿都挂上了?,往后,这长命锁便要护着他们一直到长大成?人了。”
“蒙殿下不弃,臣惭愧。”他望着璋儿和芙儿活泼灵动的模样,不禁牵动嘴角,微微笑了?笑。
“赵卿这两年辛苦,朕听闻,你在晋州颇有建树,甚好,不必自谦。”萧恪之亦难得满脸愉悦的笑,
冲他点头以示肯定。
这一位皇帝,从未介怀他与阿宁的?关系,更宽容地给予他会与肯定。
“多谢陛下夸赞,臣不过是尽职尽责,做分内之事?罢了,谈不上‘有建树’。”
他眼光动了动,只觉眼前这一家四口之间的温情与亲密,虽在意料之中,却依旧令人感叹。
他的?阿宁啊,总算找到后半辈子的?归宿了,往后,应当再也不必他操心挂念了吧?
不知怎的,他感到心里一阵失落的同时,也有莫名的?轻松,好似有什么重担突然被挪走了?,令他整颗心都有些?不真实的?飘忽感。
“阿兄,我方才让人又往你府上送了?几匹布料,给芸娘做几身衣裳,她是个姑娘。”
楚宁的?声音再度钻入他耳中,将他拉回神来。
“殿下的?意思,臣明白了。”
他忽然想起芸娘那日的话。
阿宁如今什么都有了?,心里唯一的?遗憾与愧疚,大约便是他这个表兄了?吧?
他不该让她如此牵挂,更不该让她留有遗憾。他只想让她这辈子都圆满安乐,无忧无虑。
“阿兄明白了什么?”楚宁有些?疑惑,一旁的?萧恪之却似乎已经了然。
赵彦周没多解释,拱行礼后,便默默离开了?。
宴席还未过半,他却不再逗留,而是直接回府。
十五的?月色皎洁明朗,在庭中洒下一片清晖。
芸娘独自坐在廊下等他,一见他回来,顿时露出欣喜的?笑容:“郎君怎这样早便回来了?芸娘还以为,郎君今日会留在宫里呢。”
“你既然以为我会留在宫里,怎还在这儿等着?”他停下脚步,站在她面前,哑声问。
“只是猜测罢了,万一呢,万一郎君回来,奴婢岂不是就等到了?”她温柔地笑笑,转身推开屋门要迎他进去。
暖色的烛光一下从门里袭来,刺得他眼眶发热。
“芸娘。”他站在原地没动,嗓音里透着几分颤意,“我受过宫刑,已不是个男人了?。”
“我的?心里,还装着别人,一直一直,往后,也不能全部给你。”
“若我娶你,也是为了?让她能安心。”
芸娘的?脚步顿住了,猛地回过身来,忍着泪望向他。
“这
样,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她仰着头,唇瓣轻颤,秀丽干净的?眼里泪水盈盈欲坠,微微一动,便夺眶而出。
心里分明是震惊的?,可直觉告诉她,这时候容不得半点犹豫。
“芸娘愿意,只要留在郎君身边,芸娘什么都不在乎。”
她依旧得毫不迟疑,仿佛孤注一掷扑向烈焰的飞蛾。
“傻芸娘。”他眼底酸涩,终于叹息着伸按在她的?发顶,“是我配不上你。”
“郎君难道不是和芸娘一样傻”
芸娘得瓮声瓮气,令他含着泪轻笑出声。
“是啊,两个痴儿,倒是又般配了?。”
“郎君这话什么意思?”她紧张又期待,甚至还有些?害怕地看着他。
“芸娘,我会娶你为妻。”他低头轻声道,“我没法给你太多承诺,可往后,我的?身边只会有你一人,我的?一切也都是你的?,我会竭尽全力待你好,你可愿意?”
他的?心里早已装了?别人,他无法保证立刻忘掉过去,一心一意只爱芸娘一人,可他愿意试一试,愿意给她一个依靠,让她这辈子再不必忧心。
她值得他好好对待。
“郎君,我、我怎会不愿?”
“好,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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