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8番外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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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方才传来消息,北戎人支撑不住,掠了几户百姓的粮食便?仓皇逃走了,想来只是快入冬了,物资匮乏,想来打秋风罢了。”

    甘州边疆的营帐里,靳江将?里简短的军报送到书案上,沉声回报。

    萧恪之低头扫视军报,紧锁着眉头将?情况一一记在心里,心底却不知为何闪过几分慌乱的恍惚,迟迟没有应答。

    分明只是场不满百人的规模劫掠,他?却觉得空落落的,好像某个自己牵挂的地方出了差错一般。

    “殿下?”

    靳江见始终没得到回应,不禁出声提醒。

    萧恪之猛然回神,伸揉了揉眉心,挥去心头的异样,道:“我知道了,吩咐将?士们,不得惊扰百姓,被劫掠的几家,若受损严重,让县衙好好安抚。”

    “喏。”

    他?拱应下,才转身?出去交代了几句,又收到长安送来的密报,随即回到帐中?:“殿下,长安似乎出了些事。”

    这两年,随着甘州军中?的情况越来越有气色,萧恪之开始逐渐往大凉各地部署自己的人,尤其都城长安,更是重中?之重,朝中?的大事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可今日不知怎的,听到“长安”二字,萧恪之顿了顿,好不容易松开的眉宇再度蹙起,沉默地低头拆开密报。

    方才那阵怪异的感?觉不但?卷土重来了,甚至因为看到密报中?的内容而越来越重。

    密报中?写的,是近来轰动朝野的楚虔榆案。

    此案闹了整整三个月,如今终于结了,楚虔榆被夺官职、爵位,贬为庶民,当街腰斩,楚家十几名在朝为官的成年男丁亦牵涉其中?,被判流放黔州,独女楚宁则被贬入奴籍,暂时收押在刑部。

    “楚相到底没能?逃过”

    他?点?了盏灯,将?看完的密报点?燃,望着薄薄的几张纸静静燃成灰烬,心底的异样越发令他?不适。

    他?未派人去详查此事,只是大致清楚事发的过程罢了,先前听,只是有些唏嘘,亦有过想帮一帮楚相的念头,然而如今的他?能?力有限,虽有了打探各方消息的渠道,到底在朝廷中?仍是个无名之辈。

    可今日,再想到

    此事,除了唏嘘外,竟还有种挥之不去的紧迫与慌乱,尤其是听到楚虔榆独女的时候,更是心悸不已,好像有什么东西催促着他?要?赶紧抓住一般。

    难道,是因为楚虔榆曾经?对他?有过几分关照?

    自己的确不是个会轻易忘记旁人恩情的人。

    他?如此安慰自己。

    楚虔榆不但?关照过他?,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点?醒了他?,而且还是个品行端正,有真才实学的人。

    这样的人,不该遭到如此不公的对待。

    如今楚虔榆已被斩,他?该做些什么?

    这般焦灼又冲动地思考着,他?忽然从榻上起来,冲靳江招道:“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去一趟长安。”

    “殿下?”靳江一惊,忙道,“这时候赶去长安,若被人发现了如何是好?楚相虽曾关照过殿下,可如今已去了,殿下若要?报答,也不急于一时啊”

    他?知道萧恪之为人看似冷漠,实则极重视情义,只道忽然决定赶过去,也是念在楚虔榆过去的恩情上。

    只是,在他?看来,楚虔榆的那点?关照,不过是个举之劳罢了,实在不必冒着这样大的危险赶过去。

    可萧恪之却没理会他?的劝,只是坚定道:“不必了,去吧,明日一早就走。”

    靳江自知多无益,只好应声离开。

    长安城西南郊外二十余里,刑部用?来暂时安置犯官眷属的屋舍中?,数十名年纪各异的娘子正低着头弯着腰辛勤劳作。

    管事的胡娘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里悠闲地捧着杯热茶,目光却分外凌厉地四下扫视,一见哪个动作慢了,便?高声呵斥。

    “动作都快些,别磨蹭,赶紧将?布料染好,否则,今晚的饭就别吃了!”

    她坐久了,放下茶杯,在众人之间走动巡视,时不时停下喝骂。

    唯独行到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娘子面前,只顿了顿脚步,没多什么便?皱着眉离开了。

    那娘子姓楚,是不久前才被当街腰斩的宰相的独女。

    虽不论身?份如何,一旦进?了这儿,便?统统是犯官眷属,可这一位楚娘子到底不一样,即便?父亲死了,依然有东宫的太子殿下特意来吩咐,莫要?

    为难。

    胡娘子在这儿时日久了,自然明白分寸。

    她轻哼了声,转了个方向,推了另一边一位姓陈的上了年纪的妇人一把,将?那妇人推得差点?跌进?染缸里。

    “利索点?儿!”

    楚宁站在自己的染缸旁,听见动静下意识掀了掀眼皮,想上去扶陈娘子一把,可到底还是站着没动,只是加快了上搅动染缸里布料的动作。

    她明白自己已不是从前那个受尽宠爱呵护的贵族女郎,而是成了父母双亡、身?份卑微的奴婢。

    “娘子,让奴婢来吧。”翠荷已将?里的活做完了,趁着胡娘子不注意,悄悄来到她的身?边低语。

    楚宁摇摇头,擦了把额头上的细汗,继续上搅动的动作:“不,你去歇着吧,这是我该做的活,不能?假别人之。”

    她没干过这样的粗活,来了近十日,依然没能?适应。可她明白,这里的娘子们,大多都是这样沦落下来的,总有习惯的那一天。

    翠荷沉默片刻,没走远,只是先到胡娘子处领了饭食,再回到她身?边坐着等候。

    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天已完全黑了,楚宁累得头脑发昏,坐在一旁的石阶上许久才缓过神来。

    “娘子,吃吧。”翠荷将?饭食递到她边。

    楚宁垂眸看着已经?变得又干又硬的面饼,一声不响地接过,麻木地送入口中?咀嚼。

    干涩坚硬的口感?蔓延开来,磨得口腔生疼。

    她仰头望着宁静的夜空,深深吸一口初冬时节的冷气,这才觉得脑海清醒了些。

    破败拥挤的屋舍就在身?后,她却半点?也不想回去,只觉得心里一片荒芜。在这儿住了十日,她似乎连如何哭泣都快忘了。

    “娘子别难过,还有太子殿下,总会救咱们出去的。”翠荷坐在她身?边低声安慰着,抖出一件十分朴素的棉氅盖在两人身?上。

    楚宁费力地吃完里的面饼,喝了口已凉透的水,既没肯定,也没否定,只道:“但?愿吧。”

    萧煜是如今唯一一个还会往她身?边送消息的人,身?上这一件棉氅便?是他?身?边的人送来的。

    她知道自己该对萧煜感?激涕零,可不知怎的,心里想起的却都是父亲

    出事前的话?,矛盾不已。

    “太子性子软弱,思虑过重,恐不长久。”

    她与太子原本有过婚约,可父亲一再推脱,恐怕也自有原因。

    如今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况,她无暇为父亲的死而太过伤心痛苦,每日摆在眼前的辛苦劳作与即将?到来的未知的为奴生活,已牢牢占据了她的心神。

    还有五日,她便?要?被带去发卖,若被人买走,从此便?跟着主人为奴,否则,依模样、年岁,或充入教坊,或充入掖庭,或发配南方。

    太子过,会将?她从这儿带走,难道她当真要?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吗?

    五日后,长安郊野,萧恪之隐没在高高的山林间,俯视着底下的山道。

    在他?的身?后,是三十多个年轻汉子,个个粗布麻衣,黑布包头,持棍斧,乍一看,是一副山间盗匪的模样,若仔细观察,又会发现他?们似乎比寻常盗匪更有气势,也更训练有素。

    “殿下,咱们真的要?这么做吗?”靳江站在他?身?边,心中?忐忑不已。

    今日是楚相独女被从郊外带回长安去发卖的日子,他?们所?在的这条山道,就是刑部押送人回长安的必经?之路。

    秦王不知为何,轻易便?决定要?来将?人带走,为此,甚至让下带来的将?士们扮作附近时常出没的盗匪来这儿劫人。

    堂堂亲王,即便?不受朝中?重视,贸然做出这样的事也着实令人诧异,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报恩吗?

    靳江感?到一阵怀疑。

    萧恪之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冲动。

    可心里的那急迫感?让他?按捺不住,生怕错过了会。他?在北方经?营这几年,在寒门阶层中?根基颇深,可中?央朝廷却并未涉及,无法为楚家的事出力,更没法名正言顺救下楚家孤女,只好出此下策。

    “怕什么?若朝廷真要?追究起来,恰好让京兆尹派人来剿了这附近的匪患,造福一方百姓。”他?心中?虽有忐忑,面上却从容不迫,丝毫没有显露。

    靳江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镇定下来。

    秦王一贯如此,平日沉稳寡言,但?到关键时候,总会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举动,这股魄力,似乎是与

    生俱来的。

    不一会儿,寂静的道路上,一队荆钗布裙的女子徒步而来。

    她们的双皆被同一根长长的绳索捆绑着难以?逃脱,在衙役们的不断催促与看守下,被迫忍着劳累与饥渴一步一步朝前走着。

    萧恪之几乎一眼就看到其中?那个素面朝天,却依旧光彩夺目,仿佛璞玉的年轻女郎。

    她比记忆里的一个长大了许多,也长开了许多,只是掩在一群女奴中?,面上再没了过去的生动活泼,只剩下麻木与茫然。

    连惊惶都没有。

    他?心口像忽然被一只收紧了,一阵一阵疼痛,只觉得牵引着自己冲动来此的那根线索已近在眼前。

    他?肃着脸无声挥,身?后那三十多人立刻持棍斧俯冲而下,拦在队伍前方。

    负责看押的二十名衙役吓了一跳,登时抽出佩刀,大喝:“什么人,刑部押人也敢拦!”

    那些扮作盗匪的军士们早得了萧恪之的嘱咐,一言不发,生怕话?的口音暴露身?份,见到平日鲜少操练的衙役们半点?不怵,当即冲上去厮打起来。

    一时间,兵器的碰撞声,衙役的怒骂吼叫声,女人的惊呼声交织在一起,惊起无数山林飞鸟。

    捆绑着女人们的绳索不知被什么人斩断了,得了自由?的女人们纷纷抱头往各个方向逃跑,生怕被歹人抓住。

    萧恪之瞅准会,骑马俯冲而下,精准地抓住楚宁,猛一用?力,将?她抱离地面,坐到自己身?前的马鞍上。

    马儿毫不停歇地狂奔而去,楚宁吓了一跳,一时想问?这人是谁,一时又想起翠荷,不禁朝后看去。

    岂知身?后这人像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立刻朝身?后另一个骑马的男子比个势,那男子转身?就将?翠荷也带上了。

    “你是谁!”她再平静不下来,一面抓紧身?前的马鞍,防止自己摔落下马,一面大声问?。

    看打扮,这些人应是附近为祸多年的匪盗。可匪盗们平日劫掠的,皆是往来的平民妇女与财物,如此明目张胆拦截官衙押运的人,实属罕见,让她不得不生怀疑。

    “我自然是来救你的人。”

    耳边传来低沉的嗓音,在呼啸而过的风里迅速飘散。

    “你是太

    子的人?”她转过头去,下意识问?,可话?才脱口,又在心里迅速否认。

    太子行事谨慎,恐怕不是这般明目张胆。

    那人似乎有些诧异,不禁低头看她一眼,眼里飞扬的神采也淡了些,却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只淡淡道:“你呢?”

    马儿沿山道蜿蜒而下,一路朝西疾驰,整整一个时辰后,才在一处村庄外停下。

    附近有等候接应的军士,已将?马车、行囊都准备好,一见人回来,立刻上前行礼,随时整装待发。

    “你到底是谁?”楚宁跟着他?下马,却不肯再走近一步,只是站在原地戒备地看着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眼前的男子看来二十多岁,年轻英武,高大挺拔,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长安贵族子弟们没有的肃杀气势,一看便?是常年混迹行伍之人。

    他?闻言,停下里的动作,转头静静凝视着她,漆黑的眼底平静而深邃,让人看不透。半晌,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轻笑一声,摇头道:“我并非东宫的人,更不是什么富贵官宦子弟,不过是军中?一个籍籍无名的辈罢了,救你,是因我曾受过你父亲的恩惠,此生没别的会报答罢了。”

    楚宁定定看着他?,双眸一眨不眨,稍显稚嫩的面庞间是不敢有一丝一毫松懈的戒备。

    “我要?如何相信你的话??”

    萧恪之顿了顿,从随身?携带的囊袋里取出这几年,楚虔榆给他?写过的信件:“这是你父亲写的,他?的字迹,想必你比我更熟悉。”

    楚宁伸接过,连拆两封快速浏览。

    的确是父亲的笔迹,行文?、语气亦十分像。只是,这人的身?份——

    “你是秦王殿下?”

    她从在长安长大,甚至没怎么听过这个名号。

    “虽然有这样的头衔,不过,我过的日子,恐怕连长安城里的九品官也不如。”萧恪之嗤笑一声,黑沉沉的眼底闪过几分嘲意,却依旧直直凝视着她,“我本想带你离开长安,不过,方才听你的意思,东宫也有意搭救你。你如何选?”

    楚宁蹙眉望着他?,不知这忽然出现的陌生男子到底是好人还是歹人,可不知怎的,在她眼里,他?冷峻锐利的

    模样着实比萧煜的儒雅谦和更令人安心。

    “我若跟你走会如何,不跟你走,又如何?”

    “跟我走,便?要?到边疆吃苦,那儿一天的风沙就比长安一年的还多。若不跟我走,我这就派人送你去东宫。”

    听起来,似乎人人都会选择到东宫去。

    可楚宁却咬着唇问?:“若跟你走,你丢下我怎么办?”

    她对太子总有些怀疑,而眼前的人,若真如他?所?,仅仅为了父亲信里的这一点?点?关照,便?不管不顾从遥远的边疆赶来救她,应当是极可靠的。

    况且,父亲在信里,也的确对此人颇为赞赏。

    萧恪之怔了怔,心里的异样一下被放大了,连心口也跟着莫名颤了颤。

    “不会。”他?站正身?子,走近一步,低头郑重地望着她,“你若跟我走,我便?绝不会丢下你。”

    楚宁看着他?的眼眸沉默片刻,一旁有军士在催促快走,翠荷也紧张地唤她。

    她咬咬牙,忽然道:“那我跟你走。”

    萧恪之张了张口,既诧异不已,又有种难以?克制的莫名喜悦。

    “好。”

    他?猛地抱起她,将?她送入准备好的马车中?,脸上是罕见的灿烂笑容。

    “坐稳了,咱们这就走。”

    初冬明亮温暖的日光下,马蹄声声,车轮滚滚,压过宽阔的黄土路,朝着西北的旷野奔驰而去。

    “大家,该回甘露殿了。”

    太极殿中?,刘康的声音传来,将?萧恪之从睡梦中?唤醒。

    他?费力地睁开眼,揉了揉眉心,慢慢坐直身?子,望向四周熟悉的布置,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只是自己的一场异梦。

    那场梦,似乎是为了弥补他?心中?因未能?早些遇见妻子而生出的遗憾。

    若他?早些动作,在萧煜之前便?带她离开,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

    他?也曾在心里问?过自己,今日,似乎已有答案了。

    “大家这几日忙着河道堤坝的事,太过操劳,皇后殿下特意嘱咐,让大家早些回去。”刘康将?他?的靴子送到榻边。

    “嗯,朕这就回去。”

    萧恪之没多,低头套上靴子,便?起身?出屋,朝甘露殿的方向行去。

    走了片刻,还未到近前

    ,便?有妇人温柔悦耳的嗓音夹杂着孩童们活泼稚嫩的笑声传来。

    他?抬头望去,就见一双儿女正在廊下蹦跳着玩闹,而孩子们的母亲正坐在廊边笑看着,时不时与他?们话?。

    “陛下回来了。”

    她一转头便?看见了他?,立刻站起身?步下台阶,将?两个孩子也一同带到他?面前。

    “我正要?派人去问?呢,只怕陛下忙碌起来,又忘了时间。”

    萧恪之看着眼前与梦里相像又不完全相同的脸庞,心间忽然一阵悸动。

    梦里未见到的不同的结尾如潮水一般涌入脑中?

    因那一次冲动冒险,他?拼命隐藏的势力终于还是在一年后被齐太后一党发现端倪,在朝中?掀起惊涛骇浪。

    不得已之下,他?只好仓促起兵,从甘州一路往长安方向攻打。

    期间,萧煜欲与他?联,遭他?拒绝后,恼羞成怒,派人往北戎放出消息,引北戎人从后方偷袭。

    无奈之下,他?不愿见百姓流离失所?,只好率兵返回,驱赶北戎。

    那时的甘州军还未完全成熟,几番折腾下来,元气大伤,好容易将?北戎人击退,到底还是被朝廷的援军压制住了。

    最后,他?走投无路,葬身?沙场

    那时候的他?,到底还是无力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啊。

    也幸好,那时候的他?,还不曾真正遇见她。

    “阿宁。”他?伸抱她进?怀中?,将?脑袋亲昵地搁在她的肩上,低声道,“遇见你的时候不早不晚,真好。”

    楚宁怔了下,随即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什么也没,只是默默环住他?的后背,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

    两个孩子眼巴巴望着父母亲密的样子,嘻嘻笑着学父亲话?:“哎呀哎呀,真好呀!”

    一家四口,儿女双全,这一辈子,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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