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屋顶不高,但足够开阔。有晾晒的衣服、被褥,还有吃完没丢的饭盒、烧烤签、啤酒瓶。
宋岳拉着她爬上楼梯间顶部的斜坡台,在层层生了锈的瓦片上坐下。这里有风,足以吹起长发。
“三年前的今天,走了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
“爸爸一样的人。”
宋岳看了她一眼,:“我也是。”
“你……”冷因声问,“父亲?”
“不。一个我本来要娶的人。”
一阵风吹来。冷因垂眸,“对不起。”
宋岳摇了摇头,他胳膊搭在膝上,看向天空。天空灰蒙蒙的,没有星星。
“云南有很多星星吧。”
“有。很多很多。”
“你是少数民族吗?”
“我爸是,我妈不是。”宋岳看向她,“你是?”
“我不知道。”冷因抱着膝盖,下巴埋胳膊里,“我很就被卖了,本来还要往西边送,我自己中途逃出来到的深圳。”
“那……你还记得家在哪吗?”
“我是被家里人卖的。死我也不回去了。”冷因扯了个失败的笑, “中国人不是讲究‘孝’吗?父母对你再怎么样也是父母。可我就是不孝,我就是恨他们。所以我这辈子失去什么可能都是报应吧。”
宋岳不会安慰人,索性回以沉默。
“我还有个妹妹,我们是双胞胎,人家都是卖的,我们家是卖大的,因为我生下来就不认人,连爹妈都不认得,神婆我是白眼狼投胎的,留着不吉利。索性就卖了。”
两人之间隔得很近,他只要伸手就能把她圈住。但宋岳觉得她不想要,也不需要。她讲这话不是为了讨人同情的,从她眼睛就能看出。
“你俩长得像吗?”
“嗯。至少时候像的。”冷因放下一只胳膊,用食指去抠脚边锋利的瓦片,“我一点也不恨她。我好想她。我希望她上学、谈男朋友、有稳定正当的工作、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旅行……我希望她过得比我好。那我也算好好活过了。”
冷因眼睛湿了,但只是湿了,没让眼泪掉下来。
风过无痕。
转瞬即逝的悲伤,像流星。宋岳看见了。
他迟疑片刻,轻轻搂住她,:“会的。”
夏天夜空每时能划过几十颗流星,城市中肉眼能看见的却少之又少。——但不抬头,就永远看不见。
翌日一早,莫文滨急吼吼的来电话,孟旭东被查了,现在已经停职。
但冷因晚上赶到颐园的时候,看见两人正坐在沙发上喝茶;孟旭东戴了一副细框金属眼镜,翻着一本杂志,像退休老干部。
“因来了?”孟旭东抬头笑笑,“今晚不用工作?”
孟旭东口中的“工作”指的是弹琴,他可能并不知道冷因在KTV。可能。
莫文滨重新坐下,捡起沙发上的IPAD,随口:“她那工作,不去也罢。”
莫文滨知道冷因不喜欢喝茶,给她拿好了依云在茶几上。冷因在矿泉水所指定的位置坐下,左手边是莫文滨,茶几对面是孟旭东。她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莫文滨像是翻到了什么好东西,两眼一亮,凑身过来,递给她IPAD问道:“你看这双鱼洗怎么样?”
屏幕上是一口月白色的洗;洗,又称笔洗,是文房盛水洗笔的器皿,这是冷因早年随莫文滨去香港拍卖时学来的。笔洗是青釉的,底部有一对精雕的鳜鱼,宛如在清澈碧波中游戏。
冷因扫了一眼6位数的估价,:“很好看。”
孟旭东放下杂志,伸出手要IPAD。“因都好看,那我也得看看。”接过去后,推了推眼镜,摇头道:“龙泉窑的,就是好。你上回不是拍了个北宋田窑的白釉洗吗?把这个弄到手,南北宋集齐可以当镇宅之宝了。”
“我孤家寡人,有什么宅子需要镇呀。”嘴上这么,脸上却露出向往的微笑,
莫文滨收回IPAD,继续向下翻看拍品,孟旭东拾起杂志,认真的钻研起什么东西来。冷因拿起依云,刚要扭开,又放下了。
她:“不早了,你们慢慢聊,我先回去了。”
莫文滨看了眼时间,“这才来多久?你平时这点还上着班呢。难得有空,多坐会儿吧。”
冷因:“我在这儿也没啥事。”
莫文滨回道:“你回家也没啥事。”
眼看着要僵住,孟旭东招呼冷因道:“杂志上看到几个想去的地方,你帮我把把关。”
“停职多好,休起假来了,”莫文滨问,“什么地方?”
“雪山。云南。”
“香格里拉已经下了一个多月的雨了,再不出来晒晒太阳我可能就要霉死在山里了。”
宋岳对面话这人叫刘平,时候一个村里长大的,后来当了户外登山向导,现在在香格里拉开客栈,偶尔带队,但已经不冲顶了。
“夏天不下雨就不是云南了,”宋岳明知故问,“不如你也来深圳吧?我看这里登山俱乐部蛮多的,你资历深,不怕找不着工作。”
刘平摆手,也是直言不讳的道:“我已经养得懒掉了,成天抽烟喝酒扑克。向导那种生活这辈子是回不去啦!再深圳这天热得跟蒸笼似的,待不住。”
刘平反问宋岳:“倒是你,就清明回去过吧?你难道就再也不算回去了?”
沉默须臾,宋岳答道:“暂时不吧。”
“也是,大城市里住习惯了,回到那山旮旯里还难免不适应,”刘平叹了口气,“一晃都三年了。听你还没成?”
这时,服务员妹拿来两听冰啤。
冰啤已经开好了,宋岳一边倒酒一边问:“成什么?”
“你成什么?”刘平一副你子少给我装蒜的表情,“喂,不会还没看开吧?”
宋岳“嘁”了一声,放下空酒罐,“我怎么会看不开?”
“也是,你这样子摆哪不缺女人。”刘平接过酒杯闷了一口,满嘴的泡沫,“老实话——你听了别那啥——我觉得你对灵灵主要是愧疚。”
见对面没话,刘平以为他是默认了。
刘平摇头道:“灵灵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宋岳反问:“你知道我喜欢的类型?”
“姿子妮乍*呗!”
“谁不喜欢?”
刘平哈哈大笑。
“喂,我的愧疚,可不是指最后。”刘平口中的“最后”,是三年前哈巴*那场山难。
宋岳看了他一眼,点头,“我知道。”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讲出来些许能减轻你愧疚。”
“你要讲讲,不讲少废话。”
刘平不气反笑,“你子他妈一点没变。”
刘平坐了坐直,挠挠脖子,又皱了会儿眉头,才终于张口:“其实那晚,是灵灵故意让我们把你灌醉的,我也是后来才听她还往里加了东西,没想到她自己也喝了……”
刘平声音变,倒不是宋岳脸色变了,而是他太过平静以至于刘平反而摸不着底了。
宋岳拿起啤酒杯,晃了晃,“干不?”
刘平举起自己的才发现宋岳那杯喝得只剩下一口了——几分钟前分明还是满的。
两人碰了碰。宋岳:“不勉强。”
“你丫别看我。”刘平着仰头大口灌。
云南人喝起酒来不是吃素的。但不知是深圳太热还是怎的,刘平被这杯冰啤闷得七荤八素。他放下酒杯,皱了皱鼻子,听见对面宋岳叹了一句:“人都走了,谈什么愧疚。”
孟旭东这句话完,客厅里沉默了足有十秒。
十秒过后,对面两人同时回道——
“去。”
“不去。”
莫文滨以为冷因心有余悸,科普道:“其实山难是非常概率事件,就连珠峰现在的死亡率也就百分之一二。”
“我不怕死,”她挑挑眉,“我没钱。”
“……”
莫文滨:“登个山又没多少钱。”
冷因回道:“那是对你而言。”
“又没让你出。”
“我也没时间。”
“没时间?我看最闲的就是你……”
“你去你的,非要拉上我做什么?”冷因面无表情的断他,起身对孟旭东,“东哥,我走了。”
完人已经大步走向门口。
“你怎么话的,”莫文滨追了上来, “——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了?”
冷因换好了鞋,一抬头,莫文滨堵在门前,像个生气的大宝宝。
她看着他,:“你真是越来越像他们了。”
莫文滨自然知道冷因的是谁,声音抬高几度:“什么他们你们。好歹也是江老师家人,你不喜欢可以,不许这么话!”
“你真喜欢你去娶啊?”冷因一字一句,“你的没错,你配不上。”
“你……”莫文滨被她狠狠呛到了。
孟旭东听见门口两人声音越变越高,赶忙赶了过来。冷因已经走出门外了。
莫文滨冷冷的哼道:“别管她!”
“不行,我得去看一眼。”孟旭东也换好鞋,“看她上车我就回来。”
“随你!”
孟旭东在区门口追到了冷因。
“因,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我知道他今晚几次话得都不对劲。文滨这两天心情也不太好,你理解一下。”
“不就是江倩的事情吗?”
“你知道了?”
冷因唇紧抿。
孟旭东:“师母也就那么一,莫家在这事上不会逼他,你是知道的。”
冷因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摇头:“莫文滨怎么选择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曾以为他……算了。如果哪天他娶了江倩,或是什么别的、江倩类型的人,希望在他眼里我这种底层市民,还是个人吧。”
孟旭东张了张嘴,这时的士开了过来,车灯晃眼。冷因拉开车门,转头:“对不起,失态了……孟旭东,你多保重。”
喝完酒,宋岳带刘平逛了逛市中心。把人送回宾馆后,宋岳搭最后一班地铁回了家。
车厢里人不多,大都带着倦容。宋岳左边是个码电脑的白领,对面是个戴着耳机刷手机的学生,快到站时进来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侣,宋岳起身把位让给了他们。
回到家后,宋岳叼着烟开窗。窗边放着她给的玻璃罐。他抓着罐顶转了转,幸运星也跟着转了转,像万花筒一样折出亮晶晶的光。
石头装进麻袋收进抽屉了。宋岳没有把幸运星倒出来。
一支烟才抽了一半,身后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
作者有话要: *彝族绝色鬼女姿子妮乍。
*哈巴雪山,云南唯一允许攀登的5000+,与玉龙雪山隔金沙江相望,中间是虎跳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