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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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日一早,天还没亮,莫文滨和冷因就出发去了广州。

    墓园门口,江家人已经到齐了,莫文滨一一招呼,对方也客客气气的向他家人问好。所有人都看见了冷因,但没有一个人问她是谁。冷因把这理解为时宜的礼貌。

    “师母呢?”莫文滨问。

    “刚跟倩倩买东西去了——诶,回来了!”

    不远处,师母和江倩走了过来,两人都穿着黑色衣服,走路姿态如出一辙,不用看脸也能认得出来。

    师母一眼看见了莫文滨边上的冷因,但只是不易察觉的动了动眉、很好的克制住了惊异。莫文滨笑着叫了声“师母”,冷因也是;师母应了,但是是看着莫文滨应的,师母又询问莫文滨父母的身体状况,只有一旁的江倩和冷因微笑了一下。

    又来了几个江老师的身前好友、学生,莫文滨完招呼,终于得以脱身。

    莫文滨家人在美国,冷因没有家人,他俩单独站在石门旁的貔貅像下。

    “有没觉得咱俩像是局外人?”

    “没觉得,”冷因摇头,“我和你可不一样。”

    莫文滨刚要张口,江倩过来了。黑色真丝衬衫,黑色西装裤,头发端端正正的梳在脑后,这人有种不突不兀、但又不容人忽视的气质。和她妈一个样。

    莫文滨本来插着口袋背靠貔貅石墩上,见江倩来了站直身子。

    但他迎了个空,江倩先对冷因开的口。

    “冷因,好久不见了。”

    “是啊,三年了。”

    回完话,冷因思忖:三年,久吗?

    莫文滨问江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星期。”

    “怎么没告诉我?”

    江倩偏头笑了一声,“你回来不也没告诉我?”

    这时师母突然喊起了江倩,江倩应了一声,跑着赶去招呼了。

    又来了人,七八个。莫文滨扫了一眼,对冷因:“孟旭东家人。”

    这是冷因第一次见到孟旭东的家人。她从就觉得孟旭东比旁人正,走路正,话正,就连玩抓人跑起来时也是昂首挺胸的。今天见到孟旭东家人,她才明白这种“正”是骨子里的。

    “孟旭东来了吗?”——面对齐刷刷的正装,她已经完全丧失识别能力了。

    莫文滨看了会儿,摇头:“没看到他。”

    “东哥没来?”孟家江家是世交,孟旭东是江老师认的干儿子,他怎么会没来?

    “不知道。”莫文滨神色有些严肃,“我们也过去吧。”

    来时的路上,莫文滨现在殡葬业毛利率高得可怕,这大概是唯一一个人们心甘情愿多砸钱的地方。冷因不以为然,莫文滨,你待会儿就明白了。

    江老师的墓果然理得不是一般的好。花草树木修得整齐,石碑石狮擦得锃亮,就连鲜花、纸钱也已经备好,在墓前端正陈列。

    一切井然有序得她内心没有一丝波澜。

    江老师走后,冷因没有参加过任何丧葬仪式、追悼会。除了莫文滨外也没有人会记得她。

    今天,冷因发觉自己是对的。三年以来,这是她面对江老师的离去最为淡漠的一天,淡漠到她自己都感到害怕。

    午饭,江家在五星饭店定了包间。

    留下吃饭的都是和江家最熟的,自然包括了孟家,还有代表莫家的莫文滨。

    冷因随莫文滨的车到了饭店门口,什么也不肯参加了。

    “那我让司机先送你回深圳。”

    “高铁半时就到了。”

    “你现在买票等车,到了那还要回家,高铁站和你家一个城南一个城北……”

    莫文滨着开手机,要把司机叫回来,冷因皱眉抢他手机,这时身后响起师母的声音:“文滨,你来一下,我有话和你。”

    冷因顿了顿,转身叫了“师母”。师母点了点头,带莫文滨走了。

    莫文滨回头拟口型让她在大堂等,跟着师母走到一边。

    “师母,什么事情这么急呀?”

    师母站定,看着他,轻笑着:“倩倩吃完午饭,下午的飞机回美国了。”

    莫文滨有些惊讶,“这么快?她不是上周才回来的吗?”

    “她博士刚毕业,有很多事要忙。”

    “也是,优秀的人都努力。”

    “听过你们在美国也没怎么见面?”师母淡淡的问道。

    “是啊,”莫文滨叹口气,“我在西岸,她在东岸,隔得太远了。”

    师母点点头,:“我就不绕弯子了。倩倩对你你是知道的,我是妈妈,以前有些话不愿意讲明,但你俩现在也大了,倩倩这次一走又是半年,我今天想认真问问你的态度。”

    师母讲这话的时候,莫文滨用牙咬着舌头,咬得都疼了。

    “倩倩各方面都这么完美,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只是……”

    “那好,如果你真对倩倩有意思,我同意你们两个在一起。”

    莫文滨微怔。他没话,他知道师母还有下文。

    果然,师母接着道:“但你得和那个因断绝往来。”

    莫文滨回到大堂的时候,冷因已经不见了。手机里躺着一条短信:【票已经买好了,谢谢你带我来看江老师。】

    莫文滨感觉,她下面应该还有一句:但以后我不会再来了。只是没出口。

    冷因到家后没多久就上班去了。张总出事的消息很快在KTV传开。

    经理问了冷因几句审讯的事,几个平时看她不惯的路过时下巴抬得高了些,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不同。大家对客户这类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了:有的公司倒了,有的赌破产了,有的携赃逃逸了……有的来,有的去,是谁都无关痛痒。

    今晚来了几个邻国来深圳做生意的,冷因被叫去的时候已经喝过几轮了,包厢内酒气熏天。男人操着蹩脚的中文,上来就摸她大腿,被冷因撇开了。男人问她是不是歧视外国人,冷因不是。男人又问她是不是没玩过,冷因我今天不方便就陪你喝酒吧。男人看了她两眼,最后,算了你走吧,等等,把你们经理叫来。

    经理走出包间的时候表情就跟生闷一碗藿香正气水似的难看。接着把冷因骂了一顿,让她回去好好想想,想不好就不用再来了。

    冷因回家冲了个凉;卸了妆,换了吊带背心、短裤。

    这时电话进来了,她关掉空调、开窗,这才接起莫文滨的电话。

    “师母今天和我,她愿意江倩跟我。”

    “你怎么回的?”

    “我,我配不上你女儿。”

    “师兄,”她顿了顿,“你今天不该带我去的。”

    挂了电话,冷因趴在窗前。

    窗外街景她是熟悉的,熟悉到闭了眼也能一针一线的在眼前复刻出来;这景象不难记住,无非是将人类所能想到的所有颜色,以最缺心眼的方式横七竖八的拼凑在一起,怎么彰显怎么来,搞得火锅和药房、针灸和网吧,看着都像一个品牌下的姊妹店,倒是自成一道和谐的风景。或许本就是同一个老板开的吧。

    冷因忽然觉得自己薄情。在这个本该追思的夜晚,脑子里竟是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这时,门外响起砰的一声,钥匙碰撞的脆响从她门前经过,待她想要起身追出去时,脚步声已经哒哒哒哒的往楼下去了。

    冷因重新看向窗外。眼花缭乱的灯光此时浑成背景,她等着他的身影出现。

    今天宋岳走得格外慢,就在她怀疑起刚才是否幻听,他终于从一堆塑料凳和旧家具中走了出来。

    冷因叫了声他名字。宋岳抬头。

    她喊道:“你等下!”

    宋岳今天轮得早班,八点多就下了。他穿着宽大的T恤、棉短裤,头发刚洗过还湿潮,不是特别好认。

    他在便利店买水,给完钱后走到发懵的冷因面前,“喂”了一声,递出水。

    冷因这才听出他声音,回:“我不喝。你喝吧。”

    宋岳收回水,也没喝。

    “谢谢了。罐子。”

    “别,本来就是我碎的。”

    “叫我有什么事?”

    “……”冷因这才想起问他,“你是下来吃饭的吗?”

    “嗯。”

    “那一起吧。”

    他顿了顿,好。

    一个人吃饭,看哪家顺眼就进去了。两个人吃饭,就得顾及对方的感受。

    冷因对吃什么要求不高,她觉得宋岳也是,但林林总总十几家走下来,没有一个人开口话。

    终于,宋岳开口:“你想吃什么?”

    “随便。”

    “别随便。”

    冷因也不喜欢优柔寡断,“那喝粥吧。”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两人今晚都没胃口,跑来吃海鲜的潮汕砂锅粥点了份素粥。

    粥是现煲的,等的过程中,路边搭起了投影幕布,原来今晚公益放映队要来城中村放露天电影。一锅粥端上来的时候,电影也放起来了。

    冷因内心感谢万分,这样一来就不用找话了。

    电影确实好看,是这两年很火的一部日漫,冷因零零碎碎看过一点,但不记得名字了。

    宋岳也在看,而且看得很认真,不像是故意避开谈话。

    这让冷因稍微大胆的量起他人来。

    宋岳有点黑,这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同样混杂在第一印象里的还有土,那是根据他的头盔、腰包和工作服得出的结论;但是她现在不觉得了,其实她早就已经发现,宋岳身高身材气质——简单来,整个人往那一摆——随便套件干净的大汗衫就很好看了,再多都是画蛇添足。

    皮肤黑对大多数而言是硬伤,况且宋岳的黑和古铜、咖啡、麦还八竿子不着边。冷因得出结论,宋岳的黑就是宋岳的黑,他能黑得眉眼更黑,黑出一种自然而然、浑然天成的深沉。

    “吃好了没?”他忽然回头。

    冷因反应了一下,点头。

    宋岳起身,长腿跨过满地坐的看客,好不容易才挤进店里买单。

    冷因这才发现,周围已经这么多人了;闹哄哄的,电影演至第一个泪点,地上有女孩子啜泣起来。

    宋岳回来后见冷因没有在看电影,问道:“走吗?”

    冷因站起身,“走吧。”

    可能是因为映画BGM和吵闹人群的缘故,回去路上显得比来时更沉默了。两人中间隔了半米,于是便有站街姐上来拉人,被宋岳冷着张脸甩开了。酒吧门口有人招呼他俩进去,冷因连“谢谢”、“抱歉”都不想了,摇摇头绕开。路过棋牌室的时候,她看见房东还在一楼麻将,洗麻将的声音很遥远。像海涛。

    进单元楼,上楼梯,步子太轻,声控灯都没亮。

    她也不明白怎么就成这样了。钥匙插进孔里连扭的气力都没有了。

    隔壁的门也没有开。

    黑暗中,冷因轻唤了声他的名字。

    宋岳面对着门,插着口袋,连钥匙都没拿出来;听见她的声音,缓缓地、机械的转过身。

    身后的廊道窗透进点光,不是月光,恰似月光,披在她身上,比月光更柔。

    她:“宋岳。我好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