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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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因和琴子一同辞去了工作。

    琴子回了老家。冷因正式开始了钢琴师的工作。

    钢琴师这个职业定义比较模糊,因而良莠不齐——白了,就是符合市场需求比专业水准更为重要。性别、年龄、样貌、表现力……都可以成为入行的加分项。

    听起来虽不是件好事,却帮了目前的冷因一把。

    不到一周的时间她应聘上了三家,加上原先的商务酒店,每天至少可以保证四个时的工作时间(因为钢琴师的工作时段并不固定)。

    工资虽比不上KTV,但凑合着过日子是绰绰有余了。

    宋岳计划冲顶的那天,深圳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深圳秋天少雨。

    这让冷因想起一首曲子。

    她找了家书店印出谱子,雨中宝贝似的抱护着琴谱。十月底的深圳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秋天:树叶仍青、温度仍高。但早晚微凉,属于夏天的燥热地气已经褪去。天阴阴的,透着一丝诗意的忧郁。

    这是一家五星酒店;是唯一一家没有向她要证书、文凭,直接让她演奏面试的五星级酒店。

    酒店大堂宽敞、明亮,欧式装修豪华却不显俗气。可能因为开阔的原因,来往的食客、住客明明更多,却比先前的商务酒店更为安静。冷因在琴前坐下,能够听见金属和陶瓷餐具相碰、红茶倾入瓷杯、以及人们礼貌交谈的声音;非常融洽。

    这种融洽对琴师而言,是一种完美的压力;她需要不显突兀的切入、并在当中寻到属于自己的平衡点。

    冷因深呼吸,求将自己完完全全的放下、放下。

    冷因一直相信,音乐是可以穿透时空、连接灵魂的;很久以前、某一瞬间的情感、意境可以通过音韵传达现世。就好像现实中的某一场景、某一画面,常常好似在梦境、甚至前世中经临。

    【山殿中的古寺,墙头滴答、滴答的漏着冰凉的雨。雨滴是那么轻柔,轻柔得叫人心厌!淫雨霏霏何时是个尽头!迟迟未归的爱人何时才能归家!】

    这是一首单调、冗长的曲子,从头至尾重复着一个单音;像秋雨,不生动、不犀利,细碎、低糜,叫人昏昏欲睡。

    可又那么情深意切。像溺水的人绝望又期待的伸出一双被浸泡得柔软的手。

    一曲终了,也无知觉。

    竟是稀稀拉拉的掌声将她带回到人间。

    冷因起身,害羞得鞠了个躬。她庆幸钢琴的高度足以遮住自己的脸,因为那时她的脸上一定是难以遏制的不矜持的笑容。

    结束后在大堂门口,冷因又遇见了老人。老人有了名字,史文祥。

    史文祥还是一件暖色调的格子衬衫、卡其色长裤,戴了顶浅灰色的细格贝雷帽,像是从上世纪初的法国巴黎穿越来的。

    那天下午,大堂门口,史文祥只和她了两句话。

    “肖邦在等待爱人乔治·桑时写下了《雨滴》。”

    “那么,你呢?你等的人回来了吗?”

    冷因觉得,那一天她过得像梦。

    翌日上午,冷因在琴房练琴时接到一通电话。电话放在钢琴顶盖上,震动传来第一声,琴音便戛然中止。

    冷因仓促的拿过手机,看到来电显示黯淡下去。电话号码开头是+852;电话来自香港,而不是尼泊尔。

    “请问是冷姐吗?”

    “您是哪位?”

    “这里是佳德拍卖行的拍卖人刘。”

    “你错了——”

    “等等,”那头检查了一下电话号码,“号码对的呀。您不是冷因姐吗?”

    银行保险箱办理起来不难。冷因带上身份证,在刘的带领下将那套不属于她的明朝杜鹃金耳饰、金簪,以及同朝的一件迷你白玉千里驹一同存放进了保险箱。

    冷因不用出一分钱,拍卖行直接续交了十年的租金。

    “这是我们的业务范围之内。”出了银行,刘解释道。

    “请问这套首饰是谁拍下来的?”冷因问道。

    “您不知道?”刘一脸惊讶的看着她,“你想想呗,能为你花这个价钱的人应该不多吧?至于是谁拍的……这个我是不能的。”

    “那我能不能问一下拍了多少钱?”

    “这个可以,我们官网都查得到的。”刘想了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首饰一百二十万港币吧——都上报纸了。白玉雕便宜点,十来二十来万吧——不好意思,这两天业务办得太多,具体数目我得去查查。”

    莫文滨的电话一整天都没有人接。江倩电话也是。

    下午弹完琴后,冷因直接车去了颐园。保安守着大门不给她进。冷因户主可能失踪了,保安将信将疑的给4栋11-1对讲机了过去,果然是没有人在家。

    “报警没?”保安换了张严肃脸,一本正经的问。

    冷因摇了摇头,留了个电话。“有消息了和我一声好吗?”

    “一定。”保安收好她联系方式,又问:“对了,你是户主的……”

    冷因顿了顿,:“朋友。”

    从颐园出来,太阳西下。

    冷因没有犹豫,直接去了江老师家。

    一路堵车,经过学区时,车子开都开不进去。冷因直接下了车,凭着记忆往区方向走。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风吹得头顶树叶沙沙。路边车灯红成一片,一声喇叭带起一串,嘟嘟嘟嘟的囔囔着,像是一堆人在吵群架,一个高过一个。令她觉得聒噪、心燥。

    时不时有学生经过,有的舔着可爱多,有的啃着竹签插起的咖喱鱼蛋、热狗肠。

    四个女生结伴走来,冷因路过的时候很不好意思的把她们胳膊拉成的一条线从中切成了两段。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们要做什么?“

    “告白啦。” “哟!”

    “和爸妈待一起 。” “啧啧。”

    “揍主任一拳。” “无不无聊?” “解恨啊。”

    “去喜马拉雅山。”

    (沉默须臾)

    “去那干嘛?” “冻死你!”

    “你们没看过2012吗?谁还记得喇嘛在山顶撞钟的那一幕——”

    “我记得我记得!之后就被海水淹没了!”

    叽叽喳喳的聊天声远去。冷因看了眼时间,距离宋岳的计划冲顶时间,已经过去20多个时了——出发了吗?登顶了吗?平安返回了吗?天黑了,山顶上应该真的可以冻死人吧。

    登不登顶还重要吗?不啊,只要平安回来就好。

    到了区门口,除了奶茶店改建成了咖啡厅,三年来没什么变化。

    这是她自江老师走后,第一次又重新踏进这个区。

    冷因不费力的找到了江老师家的单元楼。

    上电梯、按门铃。没有响应。

    她确信自己不会记错楼层和门号;那么只能明家中无人。

    冷因在门口又等了又等,最终在稍许不安的恍惚中选择了离开。

    几乎是刚进电梯、厅门一关上,口袋里的手机就震了起来。拿出一看——未知号码!卫星电话!冷因激动得狂按开门按钮,可是有人先一步在一楼按了电梯。电梯不睬她,殷切的奔赴一楼而去。

    通信断了,手机显示无信号。

    她焦急的看着老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慢吞吞、慢吞吞的一层层递减。

    终于,一楼。门开了。

    冷因握着手机冲出门外;迎面进来一男一女,男的将女的猛的往旁边一搂才没正脸撞上猴急猴急的冷因。

    但冷因臂还是猛的擦过女人包上的金属链条,手腕好像被刮破了。

    只不过,眼下的她无暇顾及,奔出单元楼一路冲到区里空旷的地方——手机终于连上了信号,可是再没有电话进来了。

    冷因举着手机,着圈走,万分焦虑、懊恼。走着走着,发觉手臂上的一丝异样。

    手绳呢?红色的手绳呢?

    不见了。

    电梯口,江倩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红绳。

    她若有所思的盯着看了会儿,从包里拿出钥匙给孟旭东:“你先上去吧,我在这里等一下她。”

    “因会上来找我们的,”孟旭东接过钥匙,“晚上降温了,你穿太少。”

    江倩摇头,“她一定没有认出来是我们。”

    孟旭东恍然的点了点头。他脱下西装,披在江倩身上:“我陪你一起等吧。”

    昨日一场秋雨过后,晚间温度真的降下来了。冷因抱着胳膊直起颤栗,手腕处刮出的血迹已经被风吹干了,像是一道血色的红绳。

    她走到了咖啡厅外。

    橙色的灯光从咖啡厅里透出来,仿佛在她身上罩上一层可以感知的温暖。

    灯光是从一盏复古煤油挂灯中散出来的,灯下挂着一盆青葱的吊兰。这让她想起香格里拉客栈门口的那一株吊兰,以及吊兰下那句低哑的告白;那句用彝语讲的,她听过一次后再没忘记的告白。

    冷因透过玻璃窗看着那株苍翠的吊兰。

    玻璃窗上映着自己的脸。好陌生的脸。

    冷因努力回忆宋岳的脸。回忆不起。像是一个无论如何使劲也无法到达的终点。

    那个在吊兰下,绵柔细雨中对她“我喜欢你”的男人,此时此刻在她脑中是一张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具;只有乌黑硬朗的短发和印象中模糊温存的笑意。

    宋岳离开多久了?一个多月?该死,才一个多月,她就没有办法忆起他的长相了吗。

    KTV楼道间,安慰琴子的时候,她人总是要分开的。如果有一天,她和他也分开了——只是如果——那么她是不是再也记不起他的模样?他们竟没有拍过一张认真的合影!

    不可以!没有这个如果!她在内心尖叫。

    在内心咆哮。

    在内心窒息。

    宋岳……

    你在哪……

    再一次再一次接到“未知号码”来的电话时,已经距离上一通有两时之久。

    冷因连看都没来得及看显示屏,在电话进来的那一瞬间接起。生怕再断。

    “宋岳,是你吗?” “……” “你倒是话啊。”

    “是……”虚弱、沙哑。

    “为什么过这么久才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我担心得快死掉了。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泪水无意识的、止不住的往外流。

    “对不起,”那边传来沙拉沙拉的响动,过了将近十秒,他才继续道,“当时暴风雪太大了,高海拔营地待不下去了。一直下撤到安全的地方才能联系你。”

    宋岳得很慢,很顿,很低,很哑。

    很累很累。

    冷因听见他这样的声音,愣住了。

    “宋岳……”

    须臾,他回道:“我在。”

    “宋岳……”她捂着嘴,深吸一口气,“宋岳,你哭了吗?”

    那边终于抑制不住,用颤抖的声音回道:“韩一龙走了。”

    “冷因,他走了。坠崖了。” “我们两是绑在一起的……他滑下悬崖前,解开了身上连着我的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