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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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年后】

    哈巴雪山——

    宋岳没有下撤回大本营,而是直接徒步去了黑海。

    黑海又叫黑湖,位于哈巴雪山主峰北侧,海拔4200米,是一座高原冰碛湖。此时正逢春末夏初,黑湖冰雪融化,水面平静,水色如墨,倒映着青天上的白云和远处山岭上的余雪,显得寂寥、空冥。

    湖对岸聚了一群野牦牛,卧在看起来软绵绵的高山草甸地上,懒洋洋的嚼着一嘴蒿草。

    宋岳仰躺在湖岸边的大石头上,也随手扯下一撮蒿草,放在鼻前闻了一闻,馨香如艾叶,可嚼一嚼却是干巴巴的涩味。

    宋岳身后的坡地上,长满了大片大片的高山杜鹃。今年雨水不多,花开得不够满,但俨然已是一山娇嫩得快要滴出水的浅粉。

    对岸不知哪头躁动的野牦牛发出一长串哼哼唧唧的叫声。宋岳笑了一声。这些东西,成天赏花吃草,“牛生”舒服得不要不要的。

    宋岳用草帽盖住脸,头枕着手算憩半晌。

    他也很久很久没这么惬意过了。

    这次一个人来哈巴,刘平以为他是要破自己去年创下的速攀记录,没想到牛都吹出去了,这人来了一句:我去晒晒太阳,不登顶。

    只是山在那,不爬一下难免心痒。宋岳用一早的时间完成登顶下撤,眼下便是真真正正的晒太阳了。——当然不是傻到像老外那样把全身衣服剥掉献祭给大自然——高原那么晒是要晒出问题来的。

    再者,现在不比几年前了,宋岳也懂得了保护皮肤。倒不是怕黑,而是防止皮肤衰老、病变。几年前那场大难,让他倍加珍惜起一切。

    直到太阳西行,宋岳才徒步返回哈巴村。

    回途遇见了一个牵骡子的纳西族男人,是哈巴登山向导兼马夫。

    马夫问他:“你一个人?”

    宋岳是。

    “厉害。”马夫朝他竖了个拇指。

    宋岳笑了,没多解释自己本就是这一行的。

    宋岳问马夫,怎么这时候往黑湖方向走——他刚才在黑湖,没看见有人扎营。

    马夫:“去看杜鹃花。”又:“替我父亲看。”

    “替你父亲?”

    “嗯,上个月刚去世,没能等到今年的杜鹃。”

    “不过他老人家已经看过70年了,横竖不差这一年。”

    马夫着笑了,一笑脸上就露出褶子,黝黑得发亮的皮肤仿佛能反射阳光。

    宋岳回到香格里拉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了。

    他回家洗了个澡,来刘平客栈蹭饭。

    这几年,刘平业务拓展得很快,又开餐厅又开酒吧,还成立了一家徒步俱乐部。只有这家老客栈雷不动,十年如一日的用心经营着。

    如今,客栈还有老板娘坐镇,休息区终于不再只卖牦牛奶了。刘平娶了个川妹子,一同娶进门的还有红彤彤的麻辣鲜香以及令人羡慕嫉妒的一大团烟火气。

    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有酥油糌粑,也有回锅肉、麻婆豆腐。

    刘平拿来一壶青稞酒,坐下倒满了两盏。

    这个点,休息区只有两桌,除他俩外还有一桌青年驴友。

    刘平下巴指了指那桌,道:“看见那留个中分的没?”

    宋岳嗯了一声,“怎么了?”

    “他们他这次来是要破你在哈巴的速攀记录,”刘平,“好像是个户外健身教练。”

    “破呗。”宋岳无所谓道,夹起一块切成西瓜片形状的酥油糌粑给刘平。

    刘平横空拦截,“不吃这个。”

    “干嘛?”

    “热量太高。”

    宋岳嘁声,送进自己嘴里,一口咬去半块,又对刘平:“是该减减了。”

    这时,音乐从那一桌传来。

    那位中分的青年抱着一把木吉他弹了起来。

    宋岳嚼着,嚼着,停了下来,半块酥油糌粑还夹在空中。

    “好听啊。”刘平指头点着桌边拍子,“歌好听,弹得也好听。”

    沉默须臾,宋岳点了点头。

    这时,一个男孩出现在了吧台边上,朝着刘平宋岳这桌屁颠屁颠奔了过来。奔到半路,脚一崴,啪的一声整个人掼倒在地上。

    吉他声停了,那桌忙下来一人,从地上把孩扶了起来。

    男孩很坚强,眼里分明疼出泪花也一声不吭。

    吧台后又跑出一个女人,身上系围裙、腕上还套着防污护袖。女人拉过男孩,和青年道了谢,带着男孩往宋岳刘平这边走来。

    “嫂子好。”宋岳完招呼,掐了掐男孩肉嘟嘟的脸蛋,“刘好啊。”

    男孩腼腼腆腆的笑了笑,:“丘哥哥好。”

    刘平不屑道:“都多大人了,还丘哥哥呢,也不害臊。”

    罢被宋岳漠然乜上一眼。

    宋岳对女人:“谢谢嫂子,太好吃了。”

    女人笑道:“喜欢就多吃点。上次给你带的那些吃,听刘平出国后很受欢迎?”

    “是,都被抢光了,各个喊着辣还是要吃。”

    “就是要辣才香嘛,”女人笑道,“下次出国什么时候?给你再多带点。”

    宋岳回:“还早,要等下一个登山季了,大概初秋吧。”

    “行,到时候跟我。”

    刘平对老婆:“你赶紧休息去吧,这些我来收拾就好。”

    “那我带东西睡觉去了。你们也别太晚。”女人拉着男孩,“和爸爸哥哥晚安。”

    “爸爸丘哥哥晚安。”

    *

    “羽!洗手吃饭了!”江倩端汤走出厨房,对楼上喊道。

    过了会儿,还不见人下楼,江倩走到楼梯口,一边拽下护袖一边喊道:“江羽!妈妈话你听不到是不是?”

    冷因倚站在椅背后,笑:“别催她了,学作业不少吧。”

    “不少什么呀,肯定在上面偷偷玩游戏。”江倩愤愤的,“今晚就把她IPAD给收了。”

    “No I did not!”江羽噔噔噔的跑下楼梯,“You ’t do that. I just got a full score oest today.”

    冷因对江羽:“没人催你,你下楼慢点。”

    “来,坐吧。”江倩习惯性的帮冷因把椅子拉开,对江羽,“因姐姐明天要回中国了。”

    江羽惊道:“呀!这么快呀!”

    江倩:“所以才叫你快点下来啊。”

    “因姐姐一路平安哦。”江羽坐下,乐呵呵的对冷因,“给我带礼物好不好。”

    “好啊,想要什么呢?”

    “什么都行。”

    “那我帮你看看。”

    “别买太贵的。”江倩着接过冷因的碗,帮她了半碗汤。这也是冷因喜欢在江倩家吃饭的原因,一切都已经习惯成自然,素菜在哪,荤菜在哪,勺子筷子在哪,不必多也不必多谢。

    “对,不要贵的。”江羽悄悄,“中国风的这个红绳就好。”

    一旁江倩听到了,问江羽道:“你怎么知道因姐姐手上戴的红绳就不贵?”

    江羽吐了吐舌头,回妈妈道:“因姐姐这个不要钱的。——而且上面又没有diamond。”

    江倩挑挑眉:“合着早就问过了是吧。”

    冷因笑了,对江羽:“是不要钱,回头给你带一把。”

    江羽满足的笑道:“谢谢因姐姐!”

    江倩见冷因推了好几次鼻梁上的墨镜,:“在家就别戴了吧。”

    江羽同意道:“我和妈妈又不怕。而且我觉得你眼睛好酷呀,像Sci-Fi电影里的机器人。”

    “又瞎。”江倩白了江羽一眼,“那个叫做义眼。”

    冷因:“可我今天没戴义眼哦,拿去做超声波清洗了。”

    “那你明天走前记得去拿。”江倩提醒她。

    “嗯,预约好了,上机场前顺路取一下。”

    吃完饭收拾好后,冷因靠在沙发上听音乐。江倩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冷因听见声音取下一只蓝牙耳机。

    江倩:“拍卖会上新闻了。

    “噢?怎么样?”冷因将耳机收进口袋,换了个姿势面向江倩,问道,“拍了多少钱?”

    “你就这么不关心自己的东西?”

    “已经委托给了盲童基金会,早就不是我的东西啦。”

    江倩拿出手机,翻到拍卖会的新闻,:“那套杜鹃花金首饰总共拍了16万美金——120多万港币呢!”

    冷因听到这个数额微微一怔,问:“有买家信息吗?”

    江倩摇了摇头,“只是位匿名收藏家,美籍华人,再多的信息就没有了。”

    冷因有些恍然的点了点头。须臾,笑:“真是有钱啊。”

    江倩开她玩笑道:“的好像你自个儿拿不出这么多钱似的。”

    冷因叹了口气:“拿得出这么些钱,却不会用在拍卖收藏品上面。在我这种俗人眼里,古玩字画不值一钱,但在这些收藏家眼里却是价值连城——物有所归不是很好?”

    “对了,你到现在都没告诉我,这套明朝金饰究竟哪来的?”

    “因缘巧合。”

    “嘁——不拉倒。”江倩又翻了翻手机,放到桌上叹,“不过,这位匿名收藏家,还不知道自己这一拍做了好事呢。”

    “嗯,”冷因笑了笑,“应该够建好几所盲校了。”

    冷因起身,江倩问她去哪,她回道:“去倒杯水。”

    冷因转过沙发,绕过餐桌,在吧台上一排陶瓷杯、玻璃水晶杯中找到了自己的那一只。

    那是一年去阿拉斯加旅游时,在迪纳利*国家公园买的纪念瓷杯。“迪纳利”在阿拉斯加原住民的语言——爱斯基摩*语中意为“The High One”。顾名思义,迪纳利峰也是北美第一高山峰,几乎是任何一位登山家所向往的挑战。

    每次看见冷因用这个杯子喝水,江倩都禁不住暗自神伤。有次给她偷偷换了个尺寸材质一模一样的瓷杯,冷因一拿到手便问:“我是不是拿错了?”江倩只好骗她那个杯子还在消毒,之后便再没动过。

    也是,多久过去了,那红绳还系在手上,都系得脱色了。

    江倩看着她娴熟的摁开冷水壶的盖子,准确无误的倒满了大半杯水,水位正好卡在杯口三分二的位置。江倩曾问她是怎么做到的,冷因没话,笑着指了指自己耳朵。

    随着水位高度变化,声波频率也随之改变。如此一来,冷因绝不会犯错。

    即使是这样,最初一两年还是吃了不少苦头。求学那会儿一个人住学校附近公寓,有次碎了东西,碎片划开了手腕动脉,好在当场有人懂得包扎急救,美国救护系统效率又高,立马送到医院做了血管缝合手术,才没酿成大祸。

    那道伤痕,至今还在右腕两圈红绳下若隐若现。

    江倩问她:“一个人回去,真没事吗?”

    “能有啥事?”冷因着在柜台上摸来摸去,“咦?蜂蜜呢?”

    “坏掉了,我扔了——”江倩皱起眉,严肃道,“问你话呢,要我陪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哦好吧,昨天不还好好的嘛。”冷因端起杯子喝了两口,:“你就在家好好陪羽吧,我又不上街乱晃,而且已经联系了当地的义工——放心,没事的。”

    江倩叹了口气。“那好吧,反正你注意安全。”

    冷因应了声,将杯里的水仰头喝尽。瓷杯上的雪山印画在灯光下微微发着白光。

    江倩知道自己的担心没用又多余,也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人实则比自己强大百倍。

    后天眼盲是什么样的?除了生活上的重重障碍外,还有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与孤独。

    然而到了她嘴里,只是淡淡一句:都这样了,何必再自怜自哀呢?

    从到大所经历的困苦,已经化身成最坚硬的翅羽、铠甲。她比任何人都强大。

    “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收好了。”

    “护照、签证?”

    “都拿好了,”冷因,“明天走前取一下义眼就成。”

    江倩点点头,:“你啊你,堂堂个人演奏会都请不动,一座城中村拆迁反倒把你千里迢迢给招呼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  *迪纳利峰(Denali)原本叫麦金利峰(Mount Mgley)“麦金利”来自美国一任总统的名字,2015年改命为原住民语言“迪纳利”。

    *美国称土著人为原住民(The Natives)一般不称爱斯基摩(Esikimo)因为不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