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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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岳临时出发要去深圳,走前一晚刘平约了几个朋友喝酒吃饭。饭后一帮人要去搓麻将,宋岳没兴趣,刘平想到老婆还守在店里,便和他一同回去了。

    近来醉驾查得严,刘平没敢开车,叫了自己的司机来接。

    回程路上,刘平问宋岳:“什么事这么急着回去?不会是接了马轲俱乐部的分享会吧?”

    宋岳今年刚刚登顶K2乔戈里峰,世界第二高峰,也是传中最艰难的8000米山峰,各大媒体俱乐部座谈会的邀请自然是层出不穷。

    “我看着是会开讲座的人?”宋岳,“哪天我要是开讲座了,娶个媳妇儿回来给你看信不信?”

    “信信信,”刘平敷衍着,“反正你想取个媳妇儿不也是分分钟的事?”

    “什么意思?”宋岳挑眉问道。

    刘平:“每次登顶新闻一放出来,你不知道,那论坛啊微博底下,简直惨不忍睹……”

    宋岳似乎饶有兴致,“怎么叫个惨不忍睹?”

    “还不就那些,想跟你翻云覆雨颠鸾倒凤呗!”

    宋岳嘴角扬了扬,假正经的“哦”了一声。

    “不过啊,阿布……”

    “怎么?”

    “这些事,还是要趁早想想,”刘平郑重其事的拍拍他肩膀,“男人啊,一到年龄,真就不行了。”

    宋岳嗤笑一声,瞥了眼刘平肚子,:“难怪一天比一天大,原来是缺乏锻炼——,这得怀了几个月了?”

    “我-操!”刘平杵着眉啐他一句,过了会儿又想起自己问题还没得到答复,“真的你到底是去深圳干嘛?”

    “也没啥,离得久了,回去看看。”

    “也是,好歹在那干了三年多——不过最好别再碰见那个女人。”

    宋岳没接这句,看着刘平,等他下文。

    “当年见你受了伤,签了个手术合同,人也不管钱也不管就这么蒸发掉了……真是负心呐……”

    宋岳轻轻枕上后椅靠背,沉默少刻,问道:“前几晚在你那吃饭,有桌年轻人弹吉他,你好听,还记得吗?”

    “记得啊,”刘平看着他问,“怎么了?”

    宋岳摇了摇头,“没什么,觉得调子挺熟悉的。”

    完,别开脸,看向窗外。

    天上繁星点点,月色清朗。再不出两个星期,雨季一来,再看不见这样的天空了。

    *

    傍晚时分,冷因五指轻轻搭着义工肘关节,在南方大都市的车水马龙中穿行。

    义工是个大男生,还在念本科,有些腼腆,但很认真。

    南方夏夜潮湿闷热,男生手肘都沁了汗,湿湿黏黏的;周遭都是汽车鸣笛和行人杂乱匆匆的脚步,对于看不见的人来仿佛险象迭生。

    冷因不仅不嫌弃,甚至生出一丝温柔的感动——这种氛围,那么熟悉,那么陌生——她几近忘却了。

    就像一时前,已经出了酒店大门,又折回房间特地换上一条黑色吊带长裙,似乎在竭力还复着什么不可能还复的东西。

    长裙没口袋,她又没背包,手机钱包都攥手里。

    过一条主干道时,没料到迎面行人竟是那么多,钱包不知被什么东西一勾一撞后,啪的一声掉在沥青路面上。

    那一声千斤重般捶在了她的心上,很快消失在了乱七八糟的落脚声、四面八方的车流喇叭声中。

    冷因慌了,忙拉住男生臂,“我皮夹掉了。”

    男生抬头见指示灯已经闪了起来,对她:“你别急,先过马路。”

    完便拉着她往路边快步赶,一边赶一边安慰她:“我一会儿掉过头去给你捡,现在安全第一。”

    两人刚刚踏上人行道,车流便急不可待的涌了上来,眨眼功夫便将那脆弱渺的皮夹淹没了。

    冷因急得额头冒了汗,心脏揪着疼得窒息。

    这是她等过的最长的一个红灯,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车流终于安顿下来。

    没等男生去捡,她已经奋不顾身的冲到马路中间,竟然精准的捡起了那只的皮夹。

    被男生拖回马路边的途中,冷因一连了可能有三四遍“对不起”。

    男生惊魂未定,白着个脸,见她急得额上挂满汗珠,又满脸歉意,默叹了口气:“算了,下次再不可以这样了。”

    “好。”冷因点头。她知道万一自己出了什么事情,男生作为义工是要担负责任的。于是又了一遍,“绝对不了。”

    两人离开拥挤的路口,站定后,冷因拉开皮夹,从夹层里抽出一张拍立得相纸。

    相纸已经很旧了,边缘褶皱泛了黄,中间的画面也褪了色。

    这张照片,有些年头了。

    冷因顺时针将相纸四角都摸了一遍,又逆了个方向再摸一边,才终于舒了口气。

    男生看着眼前女人的一举一动,本想问她,照片上的是你吗?但看清楚了什么后,便再也不需要问了。

    因为女人右手腕上的两圈红色手绳,跟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

    机场整个变了样,宋岳找半天找到车的地方、网约车又供不应求,好不容易蹭上最后一班通往市区的大巴,已是心力交瘁。

    都市的生活竟比无氧攀登还累人——那三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宋岳一路半醒半睡,窗外夜色降临,再睁眼时已经到了市区,距离城中村还剩不到五个站。

    他搓搓脸起精神,又捋了捋睡得翘起来的头发,望向窗外。窗外人车熙来攘往,车灯猩红得晃眼,喧嚣而寂寞。

    盯得久了,眼睛酸胀,又转回车内使劲眨了眨。即使手术后一切正常,他对非自然光线的接受度还是要比一般人差些。

    绿灯,大巴在引擎的轰隆声中重新起步。宋岳再次向外看去时,不经意间瞄到街边冲出来的一道黑影。

    倏然间撑着椅背站了起来。

    再看去时,那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已被另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拥护着回到马路边。

    不见了。

    “借过借过——谢谢。”

    宋岳挤出座位,快步踱到大巴前边,对司机:“不好意思,麻烦停下车行吗。”

    “请停一下车,有急事。”几乎是恳求的口吻。

    不知司机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反正是头也没转动的把他忽略掉了。

    大巴在下一站停靠时,已经是数公里开外。

    宋岳只有一个背包,早早的就背上了,一下车就往反方向跑。其间有段修地铁,人行道被封死,他绕了不知多一大圈才终于回到方才看见黑色身影的路口。

    路口人潮依旧,却没有了任何一个熟悉的、触动心弦的身影。

    *

    男生心有余悸,晚高峰人啊车的太多,不敢再随随便便带个盲人在路上乱走了。

    两人叫了车,一直开到城中村口。

    冷因下车第一印象就是静,清静,当年吵吵嚷嚷的城中村竟比方才CBD主干道的路口要清静许多。

    逐渐的,熟悉的气味、叫卖声显现出来,竟是无以伦比的轻和。——这些年在大大的城市、各色各样的人种语言中殽杂惯了,以至于回到这个破烂地儿,就连呼噪声也变得可爱万分。

    不过这片“破烂地儿”终究没能逃过开发商的眼睛,多年惦记着、磨刀霍霍着,终于在前不久借政-府之笔公开下发了“旧改规划”通知,正式宣布城中村的拆迁与新城市绿洲的建立。

    冷因凭印象指了指村口一角,问男生道:“这儿有间报亭——是吗?”

    男生点头,“是的。”

    “去看看。”

    “好。”

    少年领着冷因走到报亭前,冷因伸出右手向前探了探,杂志上的塑料纸发出呲啦呲啦的声响。

    报亭老板娘正在手机上麻将,听见声音抬起头,抬头便是一惊:什么人大晚上还戴着个墨镜,气质不像黑帮,排场不像明星——怕不是有病吧?

    少年对报亭老板娘默声了个手势,老板娘这才明白过来了,心:还真的是有病啊。

    “要买啥?”老板娘问道,“六月份杂志今天早刚。”

    冷因听见老板娘的声音后心一颤:不是她了。

    当年的老板娘已经不在了。也是,这么久过去了,姑娘应该已经上中学了吧,不定家已经搬到别处了。不定,早都不在这座城市了。

    杂志肯定是不买的,冷因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对男生:“你随便挑个什么吧,我买单。”

    “啊,不用……”

    “没事,快啦。”

    男生沉吟着看了一圈,拿起什么,:“老板娘,这个。”

    冷因听见塑料包装袋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什么。

    “5块。”

    冷因拉开皮夹,少年帮她拣了张五块钱出来。

    付完钱后,冷因问男生:“是什么东西?”

    男生答:“泡泡水。玩吗?帮你拆下来?”

    冷因笑着摇了摇头,:“待会儿路上看见孩子的话,送给他们吧。”

    “咦,马路对过就有。”

    “那过去吧。”

    “心,路牙很高。”

    冷因搀着男生,心翼翼的迈过路牙,果然是很高,比她脚踝还高一截。

    她问男生:“路牙是新修的?”

    “应该吧,看着像是新的。”

    冷因嗯了一声,心想:曾经烂了碎了也没人理会,如今冠冕堂皇的修好了结果却要拆迁了。

    路边已经听不见曾经令她日日夜夜饱受煎熬的叫卖声,什么长沙臭豆腐啦,桂林米粉啦——那家赶她走的云南过桥米线店还在吗?可惜看不到了。

    男生问:“姐姐,你要去哪呀?”

    冷因:“再往里走走。”

    “你是本地人吗?”

    “……嗯,算是吧。”

    “难怪。”

    “怎么?”

    “游客咋会来这种地方。”

    周遭越来越静,是村子深处民宅间的巷子。街角有人正拿扫帚扫着地,干草和水泥地相擦发出一道道的簌簌声,像干燥的风,又像锈了铁的刀片,在破破烂烂的每一角刮来擦去。

    头顶忽然传来几声燕鸣,冷因寻声仰面望去。

    “这么多!”男生望着那一只只燕子,惊讶着,“城中村里竟然还有燕子!”

    冷因笑而不语。忽然间想起,曾经有个姑娘,装模作样的和让她上了心的伙子,这是她的城。只为了让他也对她上心。

    如今,她竟真真正正觉得这是她的城。即使是一座不怎么样的“城”,在“城”外人面前也觉得十分自豪。

    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只是这家,快要永远沉睡进记忆里去了。

    “姐姐,那边有个燕巢!”男生惊喜的喊道,“在你两点钟方向!”

    完才意识到她看不见,忙解释:“不好意思呀……第一次见到燕巢,太激动了……”

    “没事,”冷因问他,”你是深圳本地人?”

    “是啊,土生土长的。”

    “这儿没来过吧。”

    “没。”男生摇头,“我家住福田中心区那,这边很少来。”

    冷因在一栋单元楼前停下,拧了拧铁门把,铁门把的咯噔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晰。

    铁门锁了。

    男生抬头瞧了瞧,窗户都紧闭着,没有灯,没有晒衣服……没有人居住的迹象。

    男生:“这栋好像已经搬空了。”

    冷因一怔。“搬空了?”

    “喏,这儿有个通知。”

    男孩照着念了起来:

    “接上级通知本栋物业已纳入城市旧改规划,请各位租户于五月一日前办好搬离手续,五月五日前搬离。”

    五月五日……如今已是五月中旬了。

    冷因对着铁门静默了好一会儿,又转过头面向冷冷清清的空巷。

    许久,她:“那我们走吧。”

    *

    宋岳从下车的地方到CBD路口,又从CBD路口一直步行到了城中村口。

    昔日来来往往的农民工少了大半,原先一排宵夜档也关得只剩下两三家,报亭里坐着个瘦瘦的中年女人,报亭旁边几个穿学生校服的男生正比赛吹着泡泡水。

    往里走,没有人的巷子显得萧索,到处堆放着旧货、旧家具。

    他和她的那栋,已是人去楼空。

    楼下那家便利店也关了门,白色铁皮卷帘门上,红字写着一个大大的拆,被巷口的一闪一闪的白色灯泡照得骇人。

    宋岳插着口袋,颓然离去。

    *

    深圳湾公园,对岸遥望流光溢彩的香港;两岸之间连着深圳湾大桥,璀璨金光像一把把宝剑直插大海。

    宋岳独自站在海边的乱石上。

    想叫,叫不出声。

    回想过去一切,一切宛如梦幻泡影。

    只能在无人问津里泪流满面。

    然而心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