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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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京畿,自从十几年前逆王之乱后,京城内外驻守的巡查士兵便全部改制到内阁直属,除非圣上亲旨或内阁用印,不然谁也无调动半个士兵。

    今日恰逢京城会试放榜,士子和相关仆从们都挤在红榜前查看榜单,这挤挤攘攘间,便听得有人摔倒落地,随即好似被人踩踏,接连传出好几声哀嚎,但谁也没空去管,都急着想去看榜单。

    彼时街对面有两骑正缓慢行来,只听蹄声沉稳,环佩叮当。前马玄黑,上坐了一清俊儒雅的男子,其一身月白浅色圆领绸衫,外罩玄色广锦袍,玉带环腰,腰间仅缀有一红穗黑石。

    似被一旁的放榜的嘈杂声影响,那男子凝眉看了过去,见一群士子争先恐后,撕扯推攘,竟比方才路过的菜市场还要热闹,不禁摇了摇头,从怀中摸出一物,交给一旁牵马的厮道:“拿这个去北门,调两个人过来守着,像什么话!”

    厮双接过,行礼之后,转身就往北门跑。

    见那厮已去,后马上的人摸了摸自己上唇的胡须,夹了马腹,跟上前面的男子,笑道:“林兄呀,明日御史的折子上又有你名了。”

    被称作林兄的敖闰并不在意,反而看着远处还推攘不休的众人,无所谓地理了理袖口,对身边的李渔道:“若不是为了让他们参我,哪里来这么多事,去京兆府找人不是更便宜?”

    李渔见敖闰这般不在乎,也不再多,反而跟着驻马在一旁看士子们如何‘斯文扫地’。看着看着,突然发现其中有个极为眼熟的人,不禁‘咦’了一声,然后拍了拍敖闰的肩,指着一人道:“你看那人是不是贾府的焙茗?”

    顺着李渔的指向,敖闰也看到焙茗,她想了想,道:“应该是他,依稀记得上回琏表兄过二表兄可参加会试的事。”

    想到贾家那位,李渔感慨非常,他道:“倒是个人物。”

    敖闰却摇摇头,想到前几年在金陵与贾宝玉相见那回,道一句‘泯然众人’亦丝毫不为过。

    李渔见敖闰摇头,以为她是不赞同自己,于是补充道:“莫你这个太子太傅,就我这里,家中内子与他是亲兄妹,这些年也无半分攀附之意,哪怕我与内子登门求见,也多回避不见,是个真君子。”

    闻言,敖闰只笑笑,不予置评。

    刚巧敖闰方才派出的厮回来,敖闰从厮中收回令牌,又见北门守将专程携四个兵士过来,低声吩咐几句后,便扬了扬马鞭,对李渔笑道:“三姐姐和颖儿都在我府上,一起去用个便饭?”

    李渔笑道:“欣然往之。”

    于是二人两骑便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

    要京城的林府,那可有数十家之多,上到一品大员,下到员外郎,凡当家姓林的,所居之处都可称之为林府。然由当今圣上亲笔题字,亲旨敕造修建的林府那就只有一处,即毗邻皇族贵亲王府,由当今太子太傅内阁大臣林闰玦所居之林府。

    谈及这林闰玦,于京城百姓而言,十几年前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冠军侯,十几年后,则是不择段推行税制改革的铁面丞相。听闻凡是阻挠税改之人,无论是乡绅还是在朝官员,一律被她视为眼中钉而被狠决拔除。连她曾今的恩师,内阁首辅范老也因当朝谈及税改可能之弊端,而被她生生拉拽下来,只能黯然回乡养老。

    虽然外界传闻这位刚足而立的内阁大臣在朝堂之上如何铁血无情,但因着她的税改减轻了佃农和平民的税负,故而其在民间的名声并不差,加之又听闻这位大人如平常百姓家里一样,内院只有一位正妻,众人便觉她是一位极清正廉明的好官。

    然于京城皇亲、官员而言,林闰玦之名便十分复杂了,一则,在朝堂上,作为圣上盛宠的臣子,众人不讨好她,稍微识时务点的,也不会去得罪,然而她之所为又间接损害了他们的利益,真是很难让人喜欢;二则,便是内院了,京城之中,凡稍有身份的,谁家内院不是姹紫嫣红?偏林家独树一帜,内院冷清的只能封锁部分院子。然对此事的评价男女迥异,男子认为林闰玦不是假清高就是惧内,更有甚者猜测林闰玦在那方面受了损害,不能多近女色;而众多女子却十分欣赏这般专心一意的男子,尤其是林闰玦作为圣上钦点的探花,面容秀雅,气质如兰,且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更添成熟的意蕴风采。莫是春心萌动的待嫁女了,就是已为人妇的大族奶奶对林家闰玦也多有钦慕赞赏。然而,因着自家妻女对林闰玦的‘偏赏’,朝官皇亲对林闰玦的怨念更重。想来若不是有圣上浓恩,她自身也比较干净强悍,林家将很难在京城立足。

    冬雪初融,池边的柳芽还没冒头,宝钗披着银狐滚边灰鼠里衬斗篷,拢貂鼠细绒袖笼,在莺儿的搀扶下,疾步往后院校场而去,边走还边问一旁的文杏道:“硠硠怎么就去扒麒哥儿的裤子了?”

    被问到的文杏似想起方才的情形,脸通红,有些难以启齿道:“今早两位表姑娘过来,咱甿哥儿就拉了麒爷去偷看,谁知被薛二姑娘发现了,麒爷绷不住脸,就撵着甿哥儿到了校场要比试。您也知麒爷从习武,甿哥儿比不过,于是就混着耍赖,麒爷气性上头,一个拳头上去,人没打着,却反被甿哥儿扒了裤子。适时李家二姑娘过来找甿哥儿,刚巧看个正着,吓得哭了一场。”

    听完,宝钗顿时觉得今早敖闰帮她选的珠钗有些沉,她问莺儿道:“大嫂和李夫人现在何处?”

    莺儿道:“刚出来时听闻还在自己院中。”

    宝钗停下脚步,指了身边两个丫鬟道:“你们去,看姑娘们那边什么情况?然后等嫂子和李夫人那儿忙过了,再请两位到我屋里话。”

    两个丫鬟应声退下。

    宝钗叹口气,继续往校场而去。

    彼时校场的主院里,闯了祸的硠硠有些焦虑地捏着自己的下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转了好几转,很明显是在脑瓜子里思索对策。

    忽听的里间围屏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硠硠一下子便站起了身,随就将今早才换上的荼白银狐外卦扔到地上,露出被揉的皱巴巴的艾青绣竹稠衫。

    看到围屏后转出的玄黑鹿靴,硠硠赶紧迎上前,卑躬垂首,面露深重愧色道:“哥,哥,金麒大哥,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

    被唤作金麒的少年面白如润玉,黑发褐眸,眼形狭长上挑,朱唇鲜朗有泽,本该是偏阴柔的长相,然当下少年身姿板正,眼含冷光,丹唇被抿成了一条线,他垂眸看了看那快将自己脑袋垂到地上的子,还未平息的怒火顿时又烧了起来。

    金麒一把揪过硠硠的领子,还不待身边仆从来劝,硠硠立马招呼道:“别,别,我哥不会打我的。”

    一听这话,本想揍人的金麒也不好再下,只往后一推,将比他矮了一个头的硠硠推进一旁的摇椅中。

    硠硠惊呼一声,刚以为要滚出去,便觉得腰上猛有一力,整个人又被弹了回来,如此一摇一晃之下,硠硠心中的大石落下一半,扬起个人畜无害的笑容,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对金麒道:“我就知道哥舍不得打我!”

    金麒看着那张乖的不能再乖的脸,心中憋了口气,俊脸黑沉,他指着硠硠道:“你明知我与你大表姐定了亲,怎么还如此捉弄我!”

    硠硠忽闪忽闪自己的大眼睛,从摇椅上起身,走近金麒,十分无辜道:“是呀,可不正是知晓你们定了亲,我才拉你去看呀。听闻云姑姑给你定亲的时候,大表姐才刚满十岁,你们两家平时又不走动,都这么些年过去了,等云姑姑她们回来不定就要为你完婚了,你就不好奇未来媳妇?”

    金麒被硠硠中心事,脸上不由一红,他今日能那般轻易地被鼓动就是存了些心思的,只是没曾想人是看到了,但自己也被抓了包,甚至之后还在李家姑娘面前丢了个大脸,只要一想到那姑娘被吓白的脸与当时自己尴尬的处境,金麒便觉得自己拳头有些发痒。

    硠硠见金麒脸色不对,立马补充道:“哥,你别气,我就是出于一片好心。虽大家都我那大表姐和我阿娘有七八分相似,但我却觉得差得远了。不过好在她近些年的性子改了不少,不然你可有的受了!”

    金麒被硠硠的话吊起了兴趣,虽未话,但一个眼神过去,十分识时务的硠硠便稍靠近了些金麒,在他耳边声道:“我听呀,我那大表姐是我以前舅妈的亲女儿,不过在她七岁的时候,她亲妈就被我大舅屋里的一个妾药死了。对了,也就是那一年,大舅带了她和我现在的这个舅妈来金陵玩儿,我记得那时的大表姐既专横又刁蛮,仗着那副相貌可在我爹娘面前坑了我不少回,我可恨着呢。不过等我们回京后再见,她便似变了个人般,沉稳安静了不少,且来往了这么些年,虽也没见过几面,但我却觉着她也挺可怜的,没了亲妈,连脾气都得收敛着些。”

    金麒第一回听到他未婚妻家中的私密事,结合之前自家亲娘的话,想来也是看中了这姑娘卸下了脾气的模样,回想之前在桂花树下的惊鸿一瞥,心中不由升起怜惜之意。

    且正是这时,硠硠身边的厮在门口大声请安道:“请夫人安!”

    硠硠一个激灵,飞扑上前就将方才扔在地上的褂子捡起穿好,又赶紧揉了揉自己束好的头发,最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金麒的腿,呜呜就哭了起来,边哭边沉痛万分地道:“是我错了,虽然我不是故意的,但是的确是因着我才让哥哥丢了颜面,哥哥要打要骂我都受着。”

    金麒被唬了一跳,正想后退撤腿,就见硠硠眼中真有泪珠落下,且那泪珠一行比一行大,最后就似水流一般,哗啦哗啦地完全止不住的模样。金麒被吓呆了,一动都不敢动,任由硠硠将那不绝的泪水和刚破掉的鼻涕泡儿擦在自己刚刚换过的青绸花绫裤上。

    宝钗进屋就见着硠硠像一只抱着树干的绒毛松鼠,耸肩哭泣之中尽显可怜弱。

    这厢金麒见着来人,虽不敢动脚,但还是规矩行礼道了声:“干娘”。

    硠硠自然也要闻声而动,就那般包着一汪泪水可怜兮兮地转过头来,看到自家娘亲,话未出口,泪先落下,带着鼻音唤了声‘娘’。

    听到硠硠弱气中带了三分可怜的呼唤,宝钗心中升起些许无奈,暗叹一声,出口的话便温和了几分,她道:“像什么样子?还不放开你哥。”

    硠硠抿抿嘴,似十分不舍般松开了金麒的腿。

    而金麒一得自由就赶紧跨步走开,步子刚落,又觉当着宝钗的面如此嫌弃硠硠不好,于是又往回挪了一步。

    宝钗看了看守礼规矩站的如棵劲松般挺拔端正的金麒,又看了看自家像被霜打的茄子般快蔫儿到地底的儿子,不禁觉得有些心累,再念及敖闰年轻时候的模样,她有些怀疑自己的孩子是不是被掉了包。

    硠硠见宝钗面露疲态,当即就不敢再演了,立马擦了自己的眼泪,诚恳向宝钗道:“阿娘,是我错的了。”

    宝钗终于将心中的那口气叹了出来,她走到金麒身边,温声道:“硠硠顽皮,让你受惊了。放心,你颖妹妹已回你三姨那儿,她以为你和硠硠在打架,所以才被吓住了。明日你和硠硠亲自送她去学堂读书与她解释清楚好不好?”

    宝钗一语道破了金麒当下最为忧心的事,毕竟当时那个场景太过尴尬羞人,在姑娘面前被扒了裤子,如何都难让他淡定。不过听他干娘话中的意思,那李家姑娘应当没注意到这个。回头想想,李家那姑娘才刚满六岁,当还没有男女之分的意识,或许真的没注意当时自己的窘境。金麒心中有些游移,又看了看宝钗,待在她眼中看到了郑重与肯定后,不由稍松下一口气,但很快便垂眉再次复盘今早的场景以确定那姑娘的确没注意到自己当时的窘境。

    宝钗见金麒垂下了眼帘,知晓她的话只是打消了他些许顾虑。当初敖闰口中的胖子已然长大了,虽然有湘云那般随性豪爽的亲娘,但卫家的担子太重了,弄的这个孩子的心思也愈发重了起来。

    金麒在脑中确定今早李家的姑娘的确没怎么特意关注到自己后,才终于卸下重担,抬头看向宝钗道:“干娘放心,明日我会和甿哥儿一起送颖妹妹去学堂的。”

    宝钗温和一笑,颇感欣慰地道:“看你这般懂事,干娘便没什么不放心的。”

    金麒俊脸一红,眼光有些躲闪道:“是孩儿该做的。”

    旁边的硠硠见这边‘母慈子孝’,心中的大石才彻底落下,他揉揉自己哭红的眼睛,适时凑上前道:“阿娘放心,明日我一定起早和哥一起去送颖妹妹。”

    宝钗转身看了看硠硠,叹气道:“你呀你,等你爹回来再收拾你!”

    硠硠咧嘴笑道:“大哥都不怪我了,爹最多就训我几句。”

    宝钗点点硠硠的头,笑道:“你且就等着看吧,今日你爹可要往东宫去,也不知你帮太子做抄的事儿有没有被她看破。”

    硠硠脸上的笑容立时凝滞,他慌张地看看宝钗,又看看金麒,似想找人求情,但想到自家亲爹在处理朝堂事的冷面无情,顿时就煞白了脸。

    金麒有些不忍直视,宝钗也含笑摇头,见两人如此模样,硠硠觉得今晚自己恐怕在劫难逃,不知道这会儿往郊外别院去找自己的两位姑姑是否还来得及。

    硠硠:阿爹,我觉得我并不是‘三不像’

    敖闰:怎么解?

    硠硠:您不觉得我哭的时候特别像姑姑?

    敖闰:若你姑姑哭成你那样,那这文就不存在了

    宝钗:若你姑姑哭成你那样,也就没你什么事了

    硠硠:我的是哭的本事像姑姑!那自然流露,那延绵不绝,那

    黛玉:不管你们怎么,我都觉得是在我坏话!

    敖翎:你的感觉应该没错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