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大汉登时看直了眼。

    这脚可真是，还没有几个大老粗的手掌一半大。秀巧一只，鞋头尖尖，在半空晃荡了一下，心也跟着一颤似的。

    只是那鞋尖还没落地，就有一个紫衣裙的丫头蹲下抱住了新娘子的腿：“姐，您可别急，这会儿新娘子的脚还不能落地呢！”

    那只绣花鞋立马缩了回去。

    屋外哄然大笑，有人道：“看来是新娘子等不及要嫁给咱们王大人啦！”

    如此，屋内屋外都笑作了一团。

    “二老爷来了！”

    话音落下，院内又静了一瞬，方才趣新娘子的几人顿时不敢吱声，一个个跟哑炮似的杵在那儿。

    宋常山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板着个脸，毫无喜色。

    方恒玉碰了碰刘明远的肩，压低声道：“刘大人，怎么宋二爷半点也不高兴？”

    刘明远淡淡一笑：“你不知道，他就生了这么一副死人脸，况且……”话一半，突然没了话音。

    方恒玉疑惑地看向他，正想再问，却听众人不知何故突然吵嚷起来。

    定睛一看，没想到是宋常山几步走到了新娘闺房前头，矮下身竟要背新娘。

    “这个老糊涂，哪有当爹的背女儿出嫁的！这宋二姐指不定就是个赔钱货……”

    王彦目光一冷，一旁刘明远已把那人如同拎鸡似的一提，拿刀背往他脸上一拍：“谁老糊涂？谁赔钱货？”

    那人吓得面如土色，不出半个字。

    刘明远把人往地上狠狠一扔，高声笑道：“宋二老爷既当爹，又当娘，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如今要嫁人了，这心里可不是舍不得么？当老子的，背一背女儿，又怎么的？”

    “就是！”

    “又怎么的！”

    “背！”

    一通乱叫后，宋常山总算是背着语嫣往院外去了。

    语嫣知道自己是给常山背着，外头喧嚷不绝，他喘气的声音落在她耳中却格外分明。

    她终于没能忍住，泪盈于睫。

    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常山的背上，浸湿了片衣裳。

    “真真，别哭，爹还背得动。”他极低声道。

    语嫣向前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爹爹……”

    等到语嫣坐进了轿子里，常山才直起身。

    他望着慢悠悠晃荡起来的喜轿，看着在马头上风姿如玉、华采无双的王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

    迎亲的队伍到了王家，两家的亲朋好友们俱在。此次王彦成亲，阵仗不。皇帝派人送来十六箱笼的大礼，世家贵戚最会看风向，如此便也跟着送来不少贺礼。原本宋府门庭寥落，还维持着走动的亲戚比起从前已少了许多，谁知新娘子娘家那边的酒席却仍是宾朋满座，八成竟都是宋常山的学生。

    敬酒时，宋常山看着王彦，虽然五味陈杂，更多的却是欣悦。

    最初的惊异和抵触淡退以后，仔细想来，恐怕没有人比王彦更合适语嫣，没有哪一户人家能比王家更清净，也没有哪一个婆婆会比王老夫人更通透、更知道疼人。

    来去，他又哪里是看王彦不顺眼，只是舍不得罢了。

    “你们要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他了这一句，便没有更多了。

    也只有王彦，能明白他的意思。

    今日两家喜结良缘，最高兴的，还要属王老夫人。从语嫣进了王家的大门，她心里这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看着两个新人拜堂、入洞房，她的嘴就没合拢过。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盼来了一个儿媳妇，了结了这么多年来的一个心愿，整个人都跟重新活过来了一般。

    今日来的诸多宾客中，有一位却是稀客，那就是陆家夫人。

    陆家门第甚高，向来只与高门贵族结交走动，与王家关系一般。原本送到陆家的请帖只请了两位，却没想到陆夫人会这样领着七八号人，带着大礼过来。

    只不过，与她这欢庆的阵仗不同，这陆夫人的脸色却并不怎么好看。席间坐了一会儿的工夫，就见她举着帕子擦了十数回汗，这脸色也难看得吓人。

    *

    新房里头，语嫣自不知酒席那边的热闹。

    除却紫扇和三儿，屋里头还有两个丫鬟，是王老夫人特意派过来伺候的。一个叫桃，生得圆头圆脑，外加一对弯弯的笑眼，十分喜庆模样。另一个叫杏，容长脸，长眼睛，气度沉稳、不苟言笑，看着极为可靠。

    两个丫鬟上前来给语嫣见了礼，杏道：“六爷怕少奶奶累着，已叫人过来传话，是早些拆了钗环也使得，不必非等他回。”

    紫扇一笑：“还是王大人知道疼人，咱们姐凤冠一看就沉死个人！”

    三儿瞥了她一眼，她心头咯噔，忙道：“瞧我这脑瓜，该喊六爷和少奶奶了。”

    桃、杏倒没有半分轻慢，脸上的笑意也温和亲善。

    桃道：“咱们阖府上下可都盼着少奶奶来呢，六爷从来都一个人，实在是孤单了些，往后有了少奶奶，这院里头也多些活气。”

    “快别了，少奶奶头上这些还等着咱们卸呢。”

    三儿伸手替语嫣揭下了红盖头，底下桃、杏一看语嫣，都怔怔出神。

    乌雪堆云似的发髻，底下翠眉秋瞳、琼鼻樱唇，竟是无一不美，无一不好。语嫣容貌好，原本不施脂粉已经秀美绝尘，今日有意描眉点唇，更是皓齿明眸、雪肌红唇，叫人无法移开目光。

    “少奶奶真个好看，比公主娘娘们还要好看……”桃叹道。

    杏也跟着一笑：“咱们六爷好福气。”

    语嫣因方才尽力哭过一场，这会儿有些乏力，话并不太多，只冲她们二人笑了一笑，令紫扇一一赏。

    两个丫鬟见她这样疲累，也不再多，忙上前伺候人卸下钗环首饰，正要脱吉服时，外头有丫鬟急匆匆来禀，是王彦给人缠着轮番喝酒，竟难得一见地醉了过去，眼下人已经往院子里来，可却连路都走不太稳，这会儿正着醉话要语嫣过去。

    语嫣一听，那还了得，也顾不得许多，穿着大红的吉服就要跟着那丫鬟往外去。

    眼看就要一脚踩出屋子，她却忽然定住。

    “少奶奶，您这是……”

    语嫣扶住三儿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神色警惕地看着那丫鬟：“你、你撒谎。”

    屋里头的四个丫鬟俱是一怔，三儿最先有反应，向前一步，将语嫣护在身后：“没错，别咱们大人根本没那么容易喝醉，就算是醉了，也绝不会叫少奶奶顶着寒风去瞧他。”

    传话的丫鬟脸色一变，霎时显露凶相，竟猛然跳起就朝语嫣扑过来。

    三儿神色一凛，迎面上前，举手一挡：“姐快跑！”

    紫扇立马大叫：“来人！有……”

    岂料话未喊尽，就有银芒乍现，噗呲一声，眨眼间就将三儿钉在了墙上。那是两枚银色飞镖，狠狠地钉进了她的手心，没入墙身。

    一个高大的黑影步入屋中，黑沉的鹰目直直地盯向语嫣。

    语嫣捂住嘴：“是你！”

    晋王身形一滞。

    她身穿火红的嫁衣，乌发披散，就算是惊惶恼怒，也美得惊心动魄，令他神魂俱失。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胸腔里像有一团干燥的火。

    紫扇眼睛一瞪，正要张嘴大叫，晋王目光一冷，扬手就在她颈后一切。

    语嫣猛然扭身，抓起梳妆台上的金钗抵住自己的脖子：“你再向前一步，信不信我……”

    晋王却冷冷一笑，伸手掐住紫扇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你若敢那么做，孤就掐死她。”

    语嫣一震，手里的金钗一下子掉落在地。

    他弯唇：“你还是这么容易心软，对谁都是这样菩萨心肠……孤早就跟你过，心肠太软，迟早有一日会害了你自己，可你偏偏不信……”

    在语嫣记忆之中，晋王从未和自己过这样的话，除非他是……

    一个念头从她心底冒了出来，吓得她往后一跌：“你难道……”

    晋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突然神色一厉。

    下一瞬，紫扇的脖子发出咔嚓一声。

    语嫣两眼睁大，近乎声嘶力竭：“不要！”

    晋王把手一挥，紫扇就像一具泥偶，滚落在地。

    桃、杏都给吓得面色惨白，却仍视死如归地横在语嫣跟前：“六爷一定马上就来，你、你心给六爷五马分尸！”

    晋王：“倒是一对好奴才……”

    他扬起手，正要往下落，语嫣猛然冲上前揪住他衣服：“求求你……别杀她们……”

    眼前这张脸，已面无人色，却仍那样祈求着自己。

    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

    他的手落了下来，却是落在她的脸上，轻轻摩挲：“这才对，你该求孤，孤才是你唯一的天。”

    然后他眸光一阴，狠狠地捉住她的手腕，大步朝外走去，出门前对那传话丫鬟了一句：“都处理了，一个不留。”

    语嫣浑身一僵，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你这个禽兽！”

    她一手勾住廊柱，用力后缩。

    晋王嗤笑一声，干脆矮身将人扛起，随后大步往外走去。

    她双腿乱踢乱踹，大力挣动，恨不能将他踹死。

    他如此堂而皇之地扛着人穿院而过，期间竟无一人阻拦。

    语嫣的心已是透凉，怪不得、怪不得他要假装离开京城，原来是早有筹谋。

    “就算你强掳了我走，我也绝不会……对你奴颜婢膝。”

    晋王脚步一顿，声音透着沉冷阴郁：“不管是上辈子，还是下辈子，你生是孤的人，死是孤的鬼，孤会帮你……把一切都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