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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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子村成了鬼村。

    汉历七月,又称兰月、鬼月,夏末秋初,曼珠沙华恰巧在南方绽放。曼珠沙华花开时,见花不见叶,于是便有了许多花叶生世相错,两不相见的苦情故事。

    还有人,曼珠沙华的香味可以唤起前世的记忆。江一木特地凑上前闻了闻,结果大失所望。他算得上是半个药医,辨认各种中草药的酸苦甘辛咸可谓十拿九稳,平日里闭着眼也能抓药,可这曼珠沙华别香了,基本连味儿都没有。

    不过从江一木进了井子山,这一路上连成片的赤红伞就没断过,像是迎接老友似的相继盛开。

    这让他自做噩梦以来,一连多天的阴郁好了大半,甚至对这个神秘的鬼村抱了几分正面的期待。

    井子村在井子山内,所以叫做井子村。至于井子山为什么叫井子山,据这座山是空的,地下水丰富,随地挖个洞就能成井,就叫井子山了。

    这种山沟沟里的村庄大多自给自足,与世隔绝,外头改朝换代了,官府县衙都懒得告知一声这里的父老乡亲们。除了几百里外的蓝城,井子山首尾再无别的乡镇,因此很少客商往来,连土匪都挑不上。此外,又传有风水先生给算过,此地阴气极重,连牛羊马在山口都得自觉的掉头绕开。

    井子村也就这么被遗忘了。一年前还有个把些村里的年轻人偷偷跑下山做生意,后来就越来越少了,可能是井子村真的没人了,也可能是人家出来后不想自己是山沟沟里来的,太土。

    于是,渐渐有谣传井子村闹了鬼,人进去就走不出来了。有人有天夜里,井里蹭蹭蹭的冒出了一连串的僵尸,把村子都啃光了。还有人,整个村子都神秘的消失了,还井子山肚里一直空到了地心,以前仗的时候走进的军队都被吸进去了,估计这次村子也给吸了。总之有一阵子闹得挺邪乎。

    但渐渐的,人们的兴趣就被消费光了,转向那些坊间的八卦传闻和青楼的花天酒地了,毕竟更贴近生活。

    人们都忘了这座山,和山里的村庄了。

    *

    这些江一木都是从阿禾那听来的。他和阿禾都是城外永顺镖局里长大的,离开镖局后阿禾在蓝城开了个茶馆,专搞这些舆论转播,茶客买酒水,茶馆买消息。这个行当,留得江湖在,不怕没钱拿。

    江一木总笑阿禾命好,走对了行,不像自己,不是块习武的料又对商行没兴趣,唯独能让他沉下心来的就是医术。镖师们见练教他不成,便也随他去了。

    江一木人缘就好。镖局里多是道上混的铁血汉子,一言不合就抡刀了,少有他这种温文尔雅善解人意型的。于是大伙儿都喜欢和他玩,知道一木喜欢研究医术,走镖时会给他捎些书回来。就这样,江一木闷在局里看了十年医书,《黄帝内经》、《神农百草经》都能倒着背出来了。

    镖师当中,阿禾是待他最好的,书也帮他带的最多,所以两人离开镖局后出,江一木不由分的投靠了阿禾。他在道上无名,专门料理茶馆的“后事”—— 给人家断了的骨头接接位,捅出的皮骨疮缝缝扎扎。反正道上此类事情多,不怕接不到活。

    给人动手术的时候,江一木还能听到些江湖消息,再顺手转卖给阿禾,赚点钱。

    不过这次他只身前往的,可是没人敢来却人人好奇的鬼村。井子村的情况,估摸着能在茶馆卖个好价钱。

    如果这一趟能平安回蓝城的话。

    *

    此次前来井子村,是因为前些天,江一木做了个噩梦。

    梦后他持续好些天神情恍惚,像被抽了魂似的,转眼半个月过去了,自己百般调理不好,只能病急乱投医的去找了城南的算命先生老徐。

    老徐他丢了魂在梦里的梦到地方,让他赶紧去那拾魂。

    江一木十分把握,出现在他梦里的地方就是井子村。至于为什么如此确凿,他也不晓得原因。

    他和井子村没有任何交集,或者,这个村,和外界几乎都没有交集。即使人们对鬼村好奇,但毕竟闹鬼的传闻太多,大家都不愿意为了卖个消息跑去查看:万一那些关于鬼墙、蹦僵尸的谣传是真的,那不就把命交代在这破山里了吗,还不带人收尸的。

    江一木不是大多数人,他偏不怕乱力怪神。他从在镖局长大,见过的血比水还多。虽然他不信什么梦里掉魂叫魂的胡诌,但近来实在彷徨无依、魂不守舍,纵有一肚子医学知识却无从下手,只好破罐子破摔,饥不择食了。

    见过老徐后,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上路了。

    *

    路边的曼珠沙华越来越少,江一木心头忽然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井子村,或者焚烧过后黑漆麻乌、寸甲不留的火坑子猛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还是倒吸一口凉气。这场火烧了该有一阵子了,但山谷中央的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刺鼻的烟气。

    他狂咳了一阵,走了两天,腿脚酸麻,跌坐在了火坑边缘,一时有些恍惚。

    江一木两手垂在腿边,下意识的去拔野草,摸了一圈一株新草都没长。他皱了皱眉,心道不应该啊。俗话得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果井子村地底下真的满是水,现在又是夏日,该有野苗子往上窜的。

    他突然心想,这趟回去要是添油加醋的给井子村的消息加一个“游魂所致,寸草不生”的戏码,消息的价位恐怕可以更长一筹。

    但他很快消了这个念头。

    他不缺钱,也不贪财。

    这场大火已经够他烦心的了。

    是与井子村没有任何关联,但人都是有同理心的。一个好端端的山村忽然一片废墟摆在自己面前,草垛房梁和尸体都烧在了一块儿,瞧着心里挺不是滋味。

    但真正可怕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个令他江一木“丢魂”的噩梦。

    他在梦里清清楚楚的预言了井子村的这个结局。

    当时他一个人站在村口,瞳孔里燃烧着熊熊大火,不害怕,不悲伤,就好像眼前的大火来自另一个世界,火中人是生是死与他毫无干系。

    火愈烧愈烈,一团团硕大的火球滚到了他的跟前,炸出煞白的火花直逼他的双眼,蔓延出的火舌舔上了他的鼻梁,却毫无温度。

    正当他认为自己会永远这么站下去时,一只巨大的血手突然从火里伸了出来,死死的扣在了他的脸上!

    手上的皮肤已经被火烧得溃烂,鲜血汩汩的往外冒,血口处结的不知是痂还是脓,散发出腐尸的恶臭。

    江一木吓得惊叫了出来,刚张开嘴,血手上的不知什么液体就从他的嘴里钻了进去,带着一股阴森森的烫气,从喉咙下到五脏六腑,从体内扎得他浑身抽搐。

    这只扣住了他头颅的手将他提了起来,指节的力道忽然的增强了,咔嚓咔嚓,不知是血手骨,还是自己的头骨被掐裂的声音。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撞开去。江一木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甩出去,翻滚了有十米远的距离。

    抬起头再见那火手扭曲着抽搭了几下,落进了火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

    那股力量将他彻底与井子村的大火隔离,在他和火之间盘旋。

    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股不成形的力量,却什么也摸不到。

    江一木听见自己的声音喊了几声“妈妈”。

    再之后,他就醒来了,一摸脸上全是泪。

    ***

    鬼月初一,蓝城,凤仙坊雅间。

    凤仙坊是蓝城最大的风月场所,开在繁华的东市商圈后头。场面上红红火火风风光光的酒楼客栈,却不是丰厚的利润的主要来源。真正跑银子的,自然是那昏暗廊道里,绕着红纱帘,焚的香烛台的一间间风雅包厢。

    雅间内,香酒缭绕,妖冶其中。桃帘一角拖出蕊女环身纱带,帘中水火交融,声光凌乱。

    雅间入口处立着一道漆器彩绘的屏风,屏风上雄者为凤,雌者为凰,交相辉映。

    门口走进一青衣女子,明知雅间内已有人,依旧目中无人的绕过屏风进了室。她的脚步极轻,就跟她人一样,身型微薄像一片羽毛,银白色的羽毛——豆蔻容颜却顶着一头白发。她与凤仙坊众多其他香艳女子不同,并没有胭脂抹粉,一对丹凤眼不出挑,却足够明亮。一头鹤发也不挽起,任由它瀑布一般的披着。

    帘里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喘,她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的绕到墙边的木台上,在一堆锦缎丝绸中摸索。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张白纸请帖,右下红章印着“禾木茶馆”。

    请贴上印着人名,原来这屋的主客叫刘亮平。

    叫什么一个样,毕竟偷请帖不是她来的真正目的。

    她将请帖折了起来,揣进怀中,悄然转身面对桃帘,一帘相隔三人,帘内似有翻动之声。她屏住呼吸,俯下身,两眼微眯,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来来回回的寻着什么。

    找着了。

    她从地板上捻起一根寸长的头发,男人的头发,短而硬。她放进嘴里抿了抿,又在指尖搓了几下,一阵撼动心扉的力量忽然顺着寸发触及的舌尖颤栗全身。她忙把头发装入入一个极的黑囊袋里,忽的站起,起的有些急了,银发扫着了桃帘,她吓得头一转,发梢又上了一旁木台上搁着的刘亮平的衣物。

    虽然是极其轻巧的闷声,但那一刻好像一切都凝固了,包括桃帘中的声音。

    她怔住了,但立即反应过来,足尖点起,嗖的窜向门口,银发飞动。

    出了门,她终于呼出了憋在胸腔许久的一口气,摸摸自己的脸,滚烫滚烫的。手忍不住的伸进怀中,摩挲着装着那个男人头发的黑囊。

    刘亮平,第一个猎物。

    想到生魂的滋味,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

    桃帘中,待脚步声消失在门口,刘亮平僵住半天的身子一侧,忽的坐起。

    铺上女子见他方才神情忽的严肃,整个人像石化了一样,心不在焉,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惹恼了他,便更加妖媚,直贴上了他的耳廓,娇嗔道:“公子,怎么了?怎么不理睬女了?”

    他显然没注意到她的谄媚,微微皱眉:“刚听见什么没?”

    “公子真会开玩笑,您包的雅间,还能有第三个人进来不成?”

    一边着,嘴唇还一边在他的下颌若即若离的轻触。

    刘亮平将她一掌按回铺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自己轻轻挑开帘子向外望去。见屋里却是没人,转过头来,对榻上女子吩咐了一声“躺着别动”,翻身下床。

    枕上的女子虽心有疑虑不满,奈何自己还巴着他的银子,只好乖乖躺着,翻了个白眼。

    刘亮平起身到木台前,随手抓起一件褂子套上。

    忽然,空中一道反光,明晃晃闪过。

    他凝神细望,一道银白色,雪絮一般的头发缓缓落下。

    刘亮平脑子嗡的一下,耳边突然响起蓝城鬼节的童谣:

    “七月半 开鬼门儿鬼门开了出鬼怪鬼怪苦 卖豆腐豆腐烂摊鸡蛋......”

    这是人们都熟知的《开鬼门儿》,三岁孩都会唱。歌词乱七八糟,讲的大概是七月半时鬼门关开了,姑娘出来点灯掉河里了,姑娘出来串门掉脑袋了,姑娘出来喊魂又吊树上了。

    可时候听姥爷,开鬼门儿后边,其实还有一段,但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这段就没人再唱了。

    他早年听姥爷哼过:

    “七月半抱鬼罐儿鬼罐开了收鬼怪鬼怪苦 卖豆腐豆腐烂摊鸡蛋 鸡蛋鸡蛋磕磕里面坐个哥哥哥哥出来里面坐个奶奶奶奶出来扫雪里面坐个姑娘姑娘出来吊魂吊进罐里回不来……”

    “七月半唱鬼角(jue)儿鬼戏开了降(xiang)鬼怪鬼怪恶(同‘饿’) 卖豆腐豆腐烂摊鸡蛋 鸡蛋鸡蛋磕磕里面坐个哥哥哥哥出来里面坐个奶奶奶奶出来唱戏前头坐个姑娘姑娘出来吃人化进雪里回不来……”

    据那吊魂吃人,最后又化进了雪里的姑娘,正是一头银发。

    人称蓝城雪鬼。每逢中元,抱个罐子,上街吊魂。

    今日鬼月初一,三手十五指,半月一过,就是中元鬼节了。

    从闹着姥爷给自己讲雪鬼的故事,还对天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见着。于是每到中元节,便陪着姥爷在东市看目连戏。目连戏讲究个“两头红”,从头天日落演到第二天日出,别家孩都睡着了,自己还挑着眼皮看台上咿咿呀呀的,为的什么?还不就是能看见中元节晚上雪鬼姑娘出来吊魂。

    只是从到大连只鬼的影儿也没见着。

    刘亮平干站那端着银发怔怔的,桃帘里的女人也干躺着不敢乱动。

    忽然胸口发烫,一股温热的腥气上涌。刘亮平忙捂住嘴,闷咳了几声。

    身后帘内的女子闻声,赶忙坐起,刚弹出个头来就被他厉声喝了回去。

    刘亮平移开捂着嘴的手,低头一瞧:掌心血水开了花。

    “你别动。”

    他又对那女子哼了一声,擦干净血迹,将银发收进衣服上扎着的深蓝色容臭里,裹紧上衣袍走出雅间。

    那根银丝,像是挠着他心窝,心窝里藏着孩童时代最想知道的秘密。

    男孩子,男孩子,最喜欢幻想自己哪天邂逅传里的神仙姐姐,再不济狐狸精也行,最好是那种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翩翩者鵻,载飞载下的情态。

    蓝城雪鬼就是他心中那个可望不可即的仙女狐妖。

    刘亮平赤着脚,轻声踱过凤仙楼昏暗的长廊,内心忐忑,心跳到嗓子眼,总觉着有什么东西将自己往前引。

    像是一根根银丝勾着自己心口的那团元魂,勾着他向前跑,越跑越快,越跑越急。

    他真的跑了起来。

    忽然,一个瘦的身影从一道侧门闪出,和飞奔的刘亮平撞了个满怀。刘亮平个大,那黑影巧,他下意识的伸手去稳住那人别被自己撞飞。

    黑暗中,他能肯定是一个女孩子,肩膀窄窄的,却异常的冰冷,冷进骨头里的那种。

    他刚想道歉,谁知两手一空,那人影一蹲一闪,退进黑暗里。

    刘亮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头一紧,忙伸手去捞,一捞一个空,紧接着一个踉跄向前摔去,差点跌倒。刘亮平扶墙站稳后,望向黑暗的长廊。

    黑黢黢,空荡荡的,哪还有什么人影?

    他向后倒了几步,回忆着刚刚与那女子相撞的地方,再一摸右手边,果然是一道侧门,也没多想就走了进去。

    刘亮平意识到自己闯进别人包厢的时候已经晚了,屏风后头,一男一女吻得火热。

    他脸一红,讪讪的退了出来,好在那一男一女全神贯注,根本没注意到他,不然要是被告了,凤仙坊怕是要拉他进黑名单。毕竟是闯进别人香房,想想也是罪大恶极的事情。

    回到自己的雅间后,那女人还躺在床上,刘亮平根本无心与她做什么了,便给了银两赶紧发走。

    那女人本来躺在那毛躁的很,白眼翻的眼皮子都酸了,但没想到自己最后竟然不费一点力气就拿着了钱,于是心满意足的穿上衣服,跐溜溜得比谁都快。

    刘亮平叹了口气,一个人坐在了床上,满脑子都是那首童谣:

    七月半抱鬼罐儿鬼罐开了收鬼怪……七月半抱鬼罐儿鬼罐开了收鬼怪……七月半抱鬼罐儿鬼罐开了收鬼怪……

    他模拟着刚刚撞人的姿势,明明已经握住了她的肩膀,怎么就塌掉了,接着右手环着一抡,怎么就没捞着她呢。

    他想着发毛,嘴里还残留着一股血腥味。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他忽然想着了什么,忙走到灯下去检查自己衣袍。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刚刚捞人的袖口,银丝盘绕,明晃晃,冷凄凄,如雾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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