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鬼月十四,早已是黑灯瞎火的时辰,蓝城东市依旧灯火辉煌。
桧江自西北向东南注入石塘海,其北面的支流形成了一条溪河,自西向东横穿蓝城,于蓝城城东汇成了一个袖珍却精致的月牙湖港湾,东市就是围绕着这港湾发展了起来。
湖边一圈是茶馆酒楼,都心有灵犀的建成了二三层楼的样子,朱栏绮疏,红红火火的挂满了灯笼,生怕自己门前突然暗了下去了。月牙湖中,不出十余艘船停满了港口,首尾相衔,也不嫌堵塞。这些优哉游哉的船,不运货,不载客,完全是闲钱垒起来的工艺品。船身雕着蛟龙戏水,蓬上珠帘纱幔,船上常有秀女吹箫歌唱,与对岸的少年眉眼相望。
看对了眼的,相行而去,来日又各奔东西。
水面星散着水灯,在朦朦胧胧的水汽中如夏日荧光。
这就是蓝城东市,一个繁华得不真实的地方。
林芙儿将这些尽收眼底,心中冷哼了一声。在她的眼里,东市就是一片鬼火空城,这些穷奢极欲的浮夸躯壳已经在某种意义上“超凡脱俗”了:是生是死,不过一把金子的事情。
林芙儿穿了件灰麻布衣,严严实实的罩住了大半个脸面,一双机灵的大眼睛露在外边四处瞅着。
找着了,“禾木茶馆”,洋洋洒洒的四个大字刻在一块桃木牌匾上,与旁家商铺大材质无异,却给人一种稳重的感觉。走去的一路上林芙儿都在琢磨到底是为什么,到了茶馆门前才发现,禾木茶馆的用的木料颜色更深,没挂灯笼,里头的光线也不亮堂,所以在东市明晃晃的商圈中显得尤为平和。
林芙儿挑了挑眉,心道还“和睦”呢,谁知道这种地方暗地里交代过多少人命。
即便她对东市整体印象不好,想到此次前来有求于人,于是尽可能的压低自己心里的抵触,摆正心态走了进去。
一踏入禾木茶馆,林芙儿就惊讶的微微咂了咂嘴。
茶馆内比之外头东市的车水马龙,竟然非常清静。
人们几撮的聚集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话。几盏纱灯挂在四角,灯下摆有香炉,走近一闻像是檀香,却更为清雅。香气在微微闪烁着的烛光下隐约缥缈,颇有几番“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意味。
这和她所期待的那种江湖侠客大摇大摆的一坐,翘着脚,吆喝着“两斤牛肉一坛酒”的热闹场面大不相同。
这样也好,找起人来方便,随便问问哪桌应该就能问到谁是茶馆馆主了。
林芙儿还是大意了。她以为安静的地方查人办事十分方便,却没有考虑到,越是清静的场面,越是突出个人。就像一潭死水抛入一颗沙砾都能掀起涟漪,反之,抛几具尸首进大江大河,依旧云净天空。
这不,自这个灰袍女子踏入茶馆的一刻起,就被人盯上了。
阿禾茶馆里常年汇聚的都是老顾客老江湖了,哪根是葱,哪根是蒜,扫那么一眼就分得清。这么一个大半夜,一个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的少女,孤身一人踏进阿禾茶馆,怎么看也不像是善茬。
忽然,背后桌上,一个细声细气的男声笑着吆喝道:“哟,那妹子我见着过。”
林芙儿一惊,的是自己吗?自己可是从凤仙坊偷溜出来的,要是被发现了,少不了麻烦。
林芙儿尴尬的僵在原地:转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另一个稍微低沉些的声音不悦道:“我正讲着故事呢,你招呼人家丫头做什么。”
——“就是,这蓝城雪鬼的故事,咱刘大哥才讲到一半。”
——“要听就听,不听拉倒,别插话。”
先前那人十分不知好歹,不仅揪这话茬不放,还非得拉扯个嗓门:“这娘们我他妈真见过,上次大哥你带我去开荤,那叫个什么地,凤,凤仙坊,对对对,凤仙坊。“
周围传来一阵低吁:凤仙坊可是蓝城出了名的酒楼,院子深的很,去那开荤,啧啧。
一团怒火在林芙儿的胸腔里烧了起来,她翻了个白眼,心想今天可算是遇到了极品,得好好认认这位老大爷的脸,今天有事不提,下次见到,非得他一辈子开不了荤。
转过身去,只见那人瘦骨嶙峋,门牙掉了一颗,边上还镶了个金的,两眼深陷,歪着嘴,猥琐的笑着。
他刚刚这么一喊,四周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邻座的人识趣,赶紧拍了下他脑袋:“囔什么囔。”
然而猥琐男不仅猥琐,智商也不在线,还指着林芙儿,满嘴喷着酒气,口齿也不清楚:“不就是凤仙坊来的嘛,我绝对没错。”
见周围人不搭他腔,声音更是抬高了一截:“你们不信?你们不信去问她。”
谁知话一半,指尖指着的姑娘大步向自己走来,忽的一大巴掌就扇到了自己脸上。这一掌十分有劲道,不像是平常人家能扇得出来的,猥琐男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还没感到疼呢,一沓子血就喷在了桌上。
再仔细一看,血泊中还屹立着一颗金牙,像是一粒的尊严,只是撑在血泊中,显得有些凄惨狼狈。
林芙儿转转手腕,只道这一下得还不够尽兴。
是,她确实是凤仙坊做事的,可她做的不是那种事。况且最重要的是,这一趟她是来找禾木茶馆的馆主谈正经事的。现在倒好,这神经病在这儿一吆喝,四零八座的人都听见了自己是从凤仙坊来的,先不万一传出去凤仙坊要找自己麻烦,自己这张脸首先都被丢尽了,还怎么和人家茶馆馆主坐下来好好话。
这一巴掌得四下静了一静。
紧接着,猥琐男邻座的一个人忽的站起身,足足高过她一个头多。
林芙儿估摸着,他就是那个讲蓝城雪鬼的“刘大哥”,大概是这桌的头头。
”刘大哥“对着林芙儿下巴一扬:“我表弟是了不该的话,可你一个姑娘家怎这般没教养?给我表弟赔礼道歉,我们就当啥事没有。”
林芙儿上下量了一下这人,发髻结在头顶,身着襕衫青圆领,腰佩刺着猛虎的深蓝容臭,针线邃密。
大家公子读书人,难怪硬扯些阴阳怪气的三从四德。
林芙儿毫不示弱的瞪了回去,还生怕他听不见自己声音,见不着自己脸,灰色口罩往下一拉,下巴扬的更高,一字一句的回敬道:“我既没家,也没教。怎么,本姑娘的就是你表弟。”
刘亮平估计还没被人这样呛过,还是在禾木茶馆一众有鼻子有脸的茶客面前,稍有些滞。
对面坐着个胖子,左看看,右看看,有些怂的缩了缩头,心想自己当个和事佬把这事过了吧,于是扯了扯“刘大哥”的衣角:“亮平兄,咱不和女人一般见识。”
刘亮平大高个又站着,一眼俯看过去,胖子楞的就缩回了那扯着他衣角的几根白指头。
一旁的猥琐男这才发现自己金牙被飞了,不知是牙疼的,还是心疼的,嗷的叫了一声。胖子掏了块方巾出来,递给猥琐男,用眼神示意他没事别乱嚎。
刘大哥,亮平兄,怎么听着这么熟悉?
但这个问题也就在林芙儿脑海里一划而过——她正窝着火,大脑没空瞎转。
在场的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等着看这场好戏如何收场。除了角落里一个胖胖的算命老头,不声不响的磕着瓜子儿。
“禾木茶馆是蓝城最有场面的茶馆,也是咱家东市的主心骨,可一个不知从哪蹦出来的野丫头动手就动手,我表弟的……”刘亮平乜了一眼捂着嘴的表弟,后者五官酸的都褶在了一起,一副愚懦样看得他更是气不一处来,他转向林芙儿,“赔钱我不收,估计镶金牙的钱你也赔不起,你又不肯道歉,不如就让我表弟扇回你一巴掌,如何?”
的倒是有理,可听着就是糟心。
看着对面女人脸色青了下来,刘亮平心中增了几分恶俗的得意,像叮铃桄榔摇晃摆动的手摇鼓。
林芙儿看着桌上那个喷着酒气,捂着嘴呜呜咽咽的猥琐男。扇自己一巴掌?还不如去死呢。
她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眼见之处都是男茶客,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而自己是茶馆里唯一的女子,还是初来驾到,甚至是硬闯。
心不妙。
不准自己要找的茶馆馆主也在这些看热闹的人当中,如果自己最后被扫地出门,可就太难看了。
她死咬着下唇,咬得红唇都发白了,终于挤出一句:“我道歉。”
这声完后,茶馆三楼的楼梯口,一个人在黑暗中扬了扬嘴角。
角落里嗑瓜子的胖老先吐出瓜子壳,活动活动了脖子,似看非看的的朝着三楼扬了扬下颌,心道,太阳西边出来了。
刘亮平冷哼一声,点点头坐下,算接受了。
事情本就这么结了,一旁看热闹的人群摇着头,咂着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就在这时,猥琐男又发话了。
“大哥,这就了事了?”
刘亮平心里直叫苦。他不想无事生非显得没风度,可隐忍一个娘们又显得自己太好话——这传出去在道上不是什么好事。毕竟不是谁都能理解韩信可忍□□之辱,也难怪孔老夫子道:人不知而不愠。
“大哥,我帮你出口气呀!”
猥琐男一把抓过茶桌上的正烧着的香炉,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竟然一胳膊朝林芙儿抡了过去!
刘亮平脸色铁青。本想带乡下的表弟见见世面,没想到喝醉了竟然闹这么一出丑相,后悔莫及。
时迟,那时快,刘亮平迅速出手,一把扣住了猥琐男的手腕,那手腕瘦的跟鸡爪似的,软踏踏的没什么力,一下子就松掉了手里的香炉。始料未及的是,不知是那香炉本身太实沉,还是刘亮平大大低估了表弟手头的力道——猥琐男的手是被他扣稳了,但那香炉竟然顺带着刘亮平这一下铆足了劲,像被一颗被炸起的大石头,嗖的一下朝林芙儿飞去,直逼后脑勺,躲之不及。
林芙儿心里的石头刚落下,正算转身先一走了之,没想到脑后生风,刚回头就见一个黑黑的东西朝着自己天灵盖子砸来。
她下意识的惊叫,谁知话音刚到嘴边还没出来,黑东西就停住了。
她吞了口唾沫,把尖叫咽了下去。
一只大手,稳稳当当,将香炉挡在林芙儿眼前不到一寸的地方,食指压盖,连一粒香粉都没撒出来。
四周寂静的可怕,没来得及转头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正好看见了的还屏着呼吸。
林芙儿好容易缓过神来,后怕的心想,要不是神人出手相处,自己的眼睛就要被戳瞎了。
眼前的大手是得多敏捷多有力才能空中稳稳的拦截这么沉个香炉啊!林芙儿内心对这只救命之手佩服的五体投地。
角落里的胖老先生笑了一声,只有他知道,那只救命手还是从茶馆的三楼飞下来的。
看清来人后,刘亮平脑门冷汗唰的就冒出来了。
“真会挑,这可是我从道观里请来的铜香炉,沾上血气就不好了。”那人缓缓的着,像爱抚怀中的婴儿一样,捧着铜香炉摸了又摸,转手递给旁边一个管事的老头,“何老头,帮我擦一擦,重新点了放回去。”
想了想,补充道:“放空桌上。”
一个老头走来,毕恭毕敬的接过香炉退下。
这人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一来四周都不话了。
林芙儿突然想到了花果山众猴之中的美猴王,东方苍梧山的百鸟朝凤。
连刘亮平好像都矮掉了一截。他忙弯腰赔罪:“阿禾…我…我不是故意的。”
完还扯了扯猥琐男让他道歉,后者傻坐在那,愣愣的看着来人,脖子细长,像一只发呆的大公鸡。
这位叫阿禾的茶馆馆长倒是摆摆手,一脸平静,丝毫没有怒色:“没事我知道,这铜炉有三五十斤,你的手劲拿不稳。”
刘亮平脸色一红一白,这明面上的都是道理,其实是在嘲讽自己心神不定,手头功力不到家啊。林芙儿倒是听出了言下之意,在一旁忍俊不禁,有种女子被大英雄大侠客出手相助了的感觉。
只不过现实很幻灭。
这位大英雄大侠客随即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的瞅了瞅林芙儿,那眼神照得她浑身一冷。
阿禾面无表情:“你哪路?不知道我家茶馆受过邀才能进吗。没啥事就从哪来回哪去吧。”
罢转身要离去,谁知林芙儿一把揪住了他胳膊。
一旁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她竟敢抓我们馆长的胳膊!
“你问都没问,怎么知道我没有请帖?”
着,她从麻布兜里掏出一张长方形的纸条,右下角西歪东倒的勾画着禾木茶馆的红印。
阿禾瞟了一眼,挑了挑眉:“这年头赝品匠人还真是鬼斧神工啊。”
林芙儿没听出话里的反讽,这下换成对面的刘亮平闷着哼笑了一声。
她刚想张口,被阿禾一句“好走不送”堵下。
“有事,真有事,”林芙儿急的都快蹦了起来,指了指刘亮平身边那个醉醺醺的猥琐男,“这种人都能进来,我为什么不能进?你就不怕我把今晚的事情出去,坏了你茶馆的名声?”
阿禾听闻似笑非笑的抿了抿嘴:丫头片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要敢向外一个不中听的字,就不怕夜里回家路上,被人办了沉湖?
不过,他今天心情确实不错。
“有话三楼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