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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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头接下的雨水,化作甘泉汇入谷底。一道飞泉自石壁上的罅隙涌出,落入池谭。

    叮咚叮咚。

    人间的声音。

    云集深处,九天之上;幽泉呜咽,九泉之下。

    一水亘连三界。

    叮咚叮咚。

    人间的声音,真好听。

    涓涓细水自头顶冲刷而下,褪去数日落下的淤灰。

    夏梓童将罗衫绣鞋洗净晾在岸边的石头上,重新蹚进池潭,深吸一口气,将整个头闷进水里。七月燥热,山泉瞬间将她笼罩在一片清凉的世界里。

    她咕噜吐着气,尝试睁开眼睛,泉水并没有像担心的那样流进眼睛里,反倒更为清楚的看见气泡连成串儿,向头顶的光圈飘去。

    一口气吐完,周遭陷入宁静,时缓时急的水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在水下张开双手,十指相交,静静的感受着浸着水的皮肉相摩,轻盈柔软的触感,熟悉又陌生。

    宁静之中,像有什么东西不安的撞着。

    砰砰,砰砰。

    那是心。

    人心。

    *

    江一木将牛皮袋灌满了清水,好在深山老泉经过草木砂砾的层层渗滤,晶莹澄澈。

    也难怪古人云,山泉为上,江水次之。

    灌满水后,他仰卧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息。月丰不知从哪叼来一只青蛙,侧着头啃咬着,黑色鱼骨刺斑纹的肉尾巴贴在身侧,时不时的晃动一下。

    天清云淡,万籁俱静。

    一阵睡意袭来,江一木使劲眨了眨眼睛。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太阳已经西下,若要赶在天黑前下山,时间不多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现在也就等她了。

    是洗洗就回来,也不知道好了没,偏偏姑娘家还催之不得,只好憋在一旁干等。

    狸花猫将那倒霉的青蛙生吞了下去,眨巴眨巴眼睛,舌头舔舔嘴角,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看得江一木也想弄一只来解解馋。

    他是真的有些饿了。

    一天下来,来回跑了不知多少里路不提,光是接二连三的怪事,就有他受的。

    先是见着了火后村落遗留下的一片光秃黑坑,接着,追赶一个在草垛里窥觑自己怪人,上蹿下跳跑了老半天,人没追到还翻下了滑坡,弄得双臂血迹斑斑,好不容易捡着一条命,手又黏上了一个刻着三眼貔貅的青釉罐子,这罐子里头不但窜着阴风,还吸人血,被砸碎了后又化成了一股黑瘴雾,一路引他来到井子村的宗祠,宗祠里头遇见了一个少女,门也不开,只身一人盘坐在黑暗里。

    不知这少女心是有多大,在这祠堂里头坐了多久,落得灰头土脸的,也不怕瘆得慌。

    江一木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这源源不断的怪事,回头整理一下,都能写成话本了。谁知道呢,不准东南西北绣像四游记,还真就是作者一路勾搭牛鬼蛇神积攒而来的故事。

    估计现在眼前就算真冒出个通体僵硬,面无血色的僵尸,他也能心平气和的拱手问声好。

    死尸的画面还停留在江一木的脑海里,背后一只冷冰冰的手,疏忽搭上了他的右肩膀。

    冷意俄顷渗进皮肉,沿着脊椎骨顺势而下。

    江一木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浑身上下的热汽涌动,身体已经开始颤,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眩晕之中,他向右后掉转头颅。

    一双朱砂色刺绣布鞋,鞋边晕开水渍。

    忽然一沓红血喷溅在了地上。

    江一木双腿一瘫。

    *

    一旁月丰眯眼了个哈欠,挠起痒来,沙沙沙。

    夏梓童一怔,忙伸出另一只手去扶他。

    江一木只是跛了一下,很快站稳。他没有话,垂头拨开肩上还搭着的夏梓童的手。

    “我……”她刚想开口,被他断。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刚刚对我做了什么,”江一木咽了口嘴里的腥气,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沫,对上夏梓童的目光,神情严肃,“但如果你想为你的家人,为你的村寨报仇,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你找错人了,井子村的火不是我放的。”

    夏梓童微微一震——他知道井子村的大火,并且毫无忌讳。

    但他仿佛又对魂术一无所知。方才她不过稍微搅动了一下生魂,他就气血激荡,毫无抵御之力。

    一个不知情的外人,怎么会牵扯进这场几十年前的恩怨?

    但他得对,井子村的火确实不是他放的,因为烧毁井子村的根本不是火。

    他没有这个能力。

    夏梓童垂眸:“抱歉。”

    若先前在祠堂里,金阳照耀下的夏梓童像是落了灰的陶人,那么此时此刻站在眼前的少女,便是出水后的一尘不染的白瓷。夏梓童脸颊还覆着一层水汽,几缕黑发杂乱的自额前垂下,红袍洗净后,由先前的暗红变成了火赫的赤红,湿潮中徒添了几分氤氲,轻云一般耷在身上,少女的身型若隐若现。

    鬼月间正值暑大暑,子午已过,热气迟迟不肯散去。

    江一木忽然喉咙发噻,热得喘不上气。他掉过头去,捡起地上的行囊,掏出牛皮袋,仰面闷了一大口水。

    刚才有一瞬间,江一木又回到了先前失魂落魄的状态,竟然怀疑起眼前的一切亦幻亦真。但右肩上的隐隐刺痛,地上一摊新鲜的血迹,又让他十分的肯定——这不是梦。

    面前这个少女,一定对自己做了什么。

    做了不知是什么的巫法幻术。

    难怪总有谣传孑身一人不能随意进山,山林里头魑魅魍魉四处游荡,山寨中的女人还会赶尸放蛊,螽蟁蟊蠹玩弄于手掌之间。

    何况是井子山的井子村,鬼山里的鬼村。

    得,反正井子村和自己无关。关系撇清,这一趟就赶紧结了吧。

    江一木挎上行囊:“我得下山了,你也早点回家吧。”

    夏梓童张了张嘴。

    “其实我和井子村也没什么关系。”

    江一木抬眼。

    夏梓童见江一木执意要走,于是胡乱编了个幌子:“我家也在山下。来话长,边走边吧。”

    这话江一木自然是不信的。井子山下是一片荒地,放眼望去,别人家了,就连半个埋死人的古冢都见不到,离井子山最近的就是蓝城了,但马不停蹄也要走一天。

    不过眼下只有他俩,夏梓童若硬要跟着,他也赶她不走。

    江一木耸耸肩,一起就一起吧。

    还怕人姑娘半路吃了你不成。

    *

    夏梓童问江一木是怎么找着自己的。

    江一木觉着咄咄怪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将这次的所见所闻,从井子村到三眼貔貅青釉罐子的林林总总,用一种爱信不信的态度了一遍。

    不过,他抹去了自己做梦的那一段,只道是城里有人付了他一笔钱,派他来井子村探探情况。这话的倒是没有问题:一来他这趟回去确实可以赚点消息钱,二来愿意花钱探井子村的金主一直以来就没断过——只不过因为出的价钱不高,活没人接,也没人愿意为了个破村再抬价,这事就一直晾这儿了。

    夏梓童听了他的这些话,没信,也没不信,一声不吭的走在前头。可能因为经过了刚才的事情,江一木看着夏梓童走在自己前面,也舒心了一些。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一段,夏梓童突然回过头来。江一木此时恰巧有问题想问,也抬起头来,结果两人同时张口:

    ——“你为什么在井子村的祠堂?”

    ——“你知道那股瘴雾是什么吗?”

    江一木率先答道:“不知道。”

    接着又问:“怎么,你知道?”

    果然,夏梓童点头:“那是生魂。”

    罢,她在前头站定,用一种试探的目光,回望量着他。

    江一木脑海中忽然闪过老徐的话:

    ——“人有三魂,元魂、命魂、生魂。你站这儿,因为你的元魂在这儿。跑掉的,被勾走的,那是生魂。”

    ——“吃过鸡蛋不,你的元魂是蛋黄,命魂是蛋白,生魂是蛋壳。碎了壳鸡蛋还在,只不过蛋白一漏,蛋黄容易变形。”

    树影婆娑,目眩魂摇。

    江一木不解:生魂?成型的生魂?黑色的生魂?

    最重要的是……

    “谁的生魂?”

    “很多很多人的。”

    包括你的。

    夏梓童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一木显然并不知情。

    然而江一木眉头紧蹙,若有所思。他想到青釉罐子里头的风声四起,鹤唳猿啼,好似神鬼哭嚎。他还想到了梦里熊熊大火炸出煞白的火花,烧得溃烂的巨大血手扣上面门,噼里啪啦,魂飞魄散……

    “井子村是不是死了人……”

    “死了人,很多人。但这些生魂是从活人身上吊来的,和井子村死的人没有关系。”

    夏梓童语气坚决而平淡,像学堂里的教书先生念叨着程朱理学,而非神神叨叨的三魂七魄。

    她接着又问道:“这附近有没有人多的地方?”

    “蓝城。”

    “你要去那?”

    “对。”

    “带我去。”

    不是“带我去吗”,是“带我去”。

    不是询问,是命令。

    夏梓童罢转身,黑青长发随之一甩:“那上路吧。”

    前头流经一条不宽不窄的山溪,月丰已经踩着石头渡了一半,竖着尾巴,在溪水中央回望二人。

    “喂,”江一木提了提背上的行囊,在背后喊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当时为什么坐在祠堂里!”

    她提起罗裙,轻盈一跳。溪流哗哗,江一木的声音被清朗的水声吞没。

    其实夏梓童听见了,只是还没想好该如何作答。

    鹅卵石滑露露,酥麻的凉意从脚底心传来。

    七月十四,鬼月过半,她在阳间的时日不多了。

    ***

    井子山下,一片荒滩开阔寂寥,四下阒无一人。

    “你家住山下?”江一木乜了身旁的少女一眼,挑着眉,言语间夹着戏谑。

    夏梓童心知理亏,没搭他腔。

    眼看着日落西山,天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骤然黑下来,而四下荒烟蔓草。

    她担忧的问道:“今晚住哪?”

    江一木指了指最近的一大撮子芦苇,芦苇足有一个半人高。里面不知蹲着蝈蝈还是蛐蛐,还是两种都有,一串串杂鸣直往外冒。

    “蒹葭苍苍,挡风遮雨。”

    见夏梓童没吭声,他在一旁笑道:“你自己跟来的,其实这环境,也不比祠堂差。”

    合着这人还惦记着那个问题呢?

    气。

    夏梓童翻了翻眼走向前:“我又没住不得,继续赶路吧……”

    到一半,声音蔫了下去,杵在那里一动不动,远看就像是一根直挺挺的红芦苇。

    还着哆嗦的。

    江一木发觉不对劲,刚想开口询问,只见夏梓童不动声色的转过头来,下巴绷紧,眼神向脚下瞟,两齿相抵,唇瓣微张。

    发出了一个清音。

    *

    江一木看明白了。

    蛇。

    再向下一看,只见一红褐色倒三角缓缓从她的右脚边缘探出,蛇颈贴上了她的脚踝,匍匐而上。

    江一木心头一凛——红背腹白,尖头黑斑,怕是有剧毒。

    夏梓童屏息凝视着那移行的三角,三角尖端,鲜红的蛇信子一抽抽的。

    江一木轻不要动,顺手从地上摸起一根枯树杈,再抬头时,毒蛇已经攀附上了夏梓童的腿。

    他倒不怕蛇。永顺镖局开在城外,出了门就是荒野地,时候常在外头蛇捉来玩。

    可眼下有些复杂,人蛇贴的太近。虽毒蛇不会轻易咬人,但如果没有十分把握一击命中,伤到人后果不堪设想。他不能轻易冒这个险,况且手头的枯树杈也不比镖局里借来的棒槌,不够硬实。

    夏梓童朝他望了过来。

    似有珠光一闪。

    江一木心一颤,忙转开视线,攥住树枝的手握了紧,悄声移步向前。

    蛇三寸,后颈一击缺血致晕;蛇七寸,直中心脏一招致死。

    毒蛇尖头一转,血红浑圆的蛇眼直勾勾的对上了江一木,分叉的信子从尖吻中吐出,嘶嘶的声音尤为尖锐刺耳。江一木毫不畏惧的回瞪着,倾身向前又走了几步。蛇头紧跟着江一木移动的方位左右摇摆,蛇神扭动,僵硬而诡异。

    根据他的经验,基本可以在蛇发起进攻前一秒准确判断出方向。所以眼下,他只要把蛇的注意力从夏梓童身上引开。

    江一木心头冷笑——有种朝着我来。

    恍然间,像是回到了时候和阿禾在野地里斗蛇的日子,捉来了毒蛇捎回局里,还能榨取蛇毒制药。

    空气凝滞了几秒,那蛇突然噌的飞窜起来,上下颚在空中开近乎一百八十度的血盆大口,露出四根尖长的獠牙。是时候了,江一木肌肉紧绷,对着毒蛇后颈斜切而去。

    后颈受力,毒蛇大半身被歪了过去,尾部仍旧死死的缠在了夏梓童的脚踝上,树杈却在空中砰地一声折断了。

    不好,怕是晕不过去,江一木刚准备出手直接掐住蛇头下端,一道灰影不动声色的从侧面扑出。

    夏梓童唤道:“月丰!”

    月丰跃至空中,对准蛇头,一口死咬下去。缠绕在夏梓童腿上的一圈蛇尾瞬间嗖的脱离开去。

    狸花猫和手臂粗的毒蛇在杂草地上一齐滚出去数米,激起一道淤泥土尘,落下发出窸窸窣窣的闷响。

    毒蛇试图拼尽最后一口气勒住猫身,无奈头部被狸花猫更生猛的尖牙利齿死死咬住,既张不开嘴又摆脱不开。月丰带着身上盘缠的蛇疯狂的在地上滚,专挑砂石去蹭,喉咙里发出阴狠的呼噜声。

    很快,毒蛇停止了挣扎,瘫滑下去。

    月丰嘴边毛上满是鲜血,口中还叼着蛇头,头上双眼扩张,红得出血,可惜蛇身已经断开,凄惨的挂着一层薄薄的蛇皮。

    这场恶战开始得太突然,结束得太仓促。

    月丰一甩头,蛇身飞了出去,它喵呜一声趴在了地上。

    夏梓童蹲下身。猫背上一层灰毛连着皮被砂石蹭掉,糊着鲜血。

    “它流血了。”

    江一木也蹲下,仔细翻看了两眼:“还好,没被咬着,皮外伤。”

    他从囊中掏出牛皮袋和医用镊子,先用牛皮袋中的水冲掉月丰伤口里的砂子和碎草,又细心的用镊子夹出里边的碎石。月丰在一旁嫌弃的呕着嘴里的砂石和鳞片。

    呲啦一声,他将自己袖口撤下一条长布,作成绷带扎住月丰流血的伤口。

    江一木的袖口内侧,斑斑血痕已经发干发硬,而他露出的双臂毫发未损。

    ——就和他先前的一样,青釉罐子莫名吸走了他的血,却治好了他的伤。

    ——如果他和魂术没有一丝关联,这一切又不通。

    包扎好了月丰,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沉了下来。西北方天地之间,井子山落成一道岧嶤黑影,山影后晚霞灰蒙,混沌之中隐约搀着些紫红。

    荒地里的晚风在芦苇丛中穿插,发出的声音悚异狭长,像是卡住喉咙细声叫唤,光是听着就凉飕飕的。

    月丰站起抖了抖毛,了个寒颤。

    江一木已经没了开玩笑的兴致:“先前和你笑的,这儿确实有个歇脚的地方,天完全黑前能到。”

    夏梓童跟紧在了后头。

    攥着圈,噙着泪。

    她想起了过去千百年,想起了地界亡疆死境。

    忘川血水腥膻浊混,河底虫蛇蠢蠢欲动,贪饕坠下奈河桥的桀骜死魂。

    不过是不愿喝下孟婆汤,不愿了却前尘梦。

    不过是夙愿未结,余情未了。

    不过留恋人间,留恋那人。

    毒蛇腥红的双眼令她想起幽冥三途河千年的腥风血雨。

    她怕。

    夏梓童咬了咬下唇,低声道:“刚才,谢谢你。”

    迎面一撮高大的芦苇,昏暗之中黑影倔佹,风一吹沙沙直抖。

    江一木走上前一把拨开,一边嘴角不经意的牵起。

    宗祠里盘腿坐也好,熟谙巫蛊魂术也好,丫头就是丫头,一条蛇就给吓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