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当晚,刘亮平悻悻回了府邸。
他吩咐下人安顿醉醺醺的表弟。表弟此时已经酒醒三分,回忆起了自己先前在禾木茶馆闯的祸,恨不得刨个地洞钻进去,干脆装死叫人给抬走了。
刘亮平感到有些烦闷,摆了摆手,独自进了书房。
从书房的圆形花窗向外望去,隔着一副五福捧寿图,是一座精工细作的园林。夜已深,庭院里种满了花,石榴、牡丹、月季。平日里,他喜欢这一院子的姹紫嫣红,像仙女下凡,抚抚琴,风吹来,暗香盈袖,沁人心脾。
而今夜,只觉得香味烦杂 。
他从兜里掏出那一纸禁令,脑袋里浮出何老头在茶馆门口,双手捧张破纸端给自己的场面。
他一拳将禁令砸在桌上。
李一禾。
他倒是横。
白了,不就是个开茶馆的吗?不就是给地主工的吗?合着禁令发太岁爷头上来了?
起来,五年前,要不是自己……
想到这里,刘亮平使劲握了握拳,指关节咔哒一排响过去,一纸禁令在手中被揉作一团。
手一松,纸团顺着指尖滑落,在书桌上滚了几个跟头。
其实他并不妒忌阿禾,更不会傲睨他,相反,阿禾身上有一股令他向往的野劲。虽然阿禾现在喝茶谈事,一副雅人韵士的样子,但男人和男人交道,不过就是服与不服,看得起或看不起,而阿禾必须是前者。
刘亮平真正看不起的,是自己。
一抬头,摆放整齐的笔、墨、纸、砚,一道宽匾额——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去他妈的。
走出书房,银色的月光洒在门前一盆矮精致的六月雪上。六月雪被羁系在窄的陶盆里,枝叶修剪蟠扎得畸怪,顶着一团细花如碎雪。
他从口袋里心翼翼的掏出深蓝容臭,撵出一根银白色的发丝,比之六月雪,更为洁净透亮,闪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少爷,老爷醒了,喊你去。”
刘亮平应了声,忙收好容臭,向外公屋里走去。
刘亮平父亲英年早逝,他很就接手了东市的家业。孩子哪懂得理东市大大的商铺,又得专心念书,所以这么些年,也一直是靠着外公在背后支撑。刘亮平父母情况特殊。当年,并非母亲嫁进了父亲家,而是父亲进了母亲家,在这之前,父亲独自一人在外飘荡。
父亲早年家里头混的是下九流的行当,平日里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干,还贪赌色,把父亲在外辛辛苦苦挣得的跑路钱全输光了。少年时的父亲气不过,一咬牙出走单干。父亲没什么文化手艺,好在脑袋好用,又吃得了苦,很快在蓝城扎了根,与东市各个商行混得老熟,几乎没有他不能干的活。
母亲是东市地主家的大家闺秀,看中了父亲这个这个江湖混混。是母亲有年中元陪着她父亲,也就是刘亮平的外公,去东市看目连戏。当时月牙湖华灯初上,一盏盏泛着火光的莲花灯簇拥着游艇,艇上檀郎谢女衣香鬓影。父亲刚帮人收了当铺,灰头土脸的,正和一帮伙计坐在湖边喝酒,喝到兴头上,粗布短在胸前扯开了几寸,嘴里唱着不知什么民谣,忽然就看了过来,云蒸霞蔚之中,两人目光相撞,母亲脸一红。
看对了眼,有时候也就这么回事。
年轻人血气冲,所以也没人当正经事对待,最多见着两人私会时开半句玩笑,做个鬼脸。毕竟一个是东家大姐,一个是接杂活的伙计。但令大家伙万万没想到的是,外公当年竟然同意了这桩婚事,是父亲身上有一种“富家公子”缺少的痞气。现在想来,外公的,或许就是刘亮平向往的,阿禾身上的那种野劲。
只可惜父亲早年奔波劳作落下了眼疾,发作后没个把月就走了。
除了一摞破破烂烂的手稿,什么也没留下。
父亲,这是他年少时从一个道观里带出来的。当时他还没离家出走,每次和泼皮喽啰闹了矛盾气不过,就一个人夜里上山,去道馆里扫地。月明风清,竹枝扫帚刮着石头地,一簌一簌,这么扫一夜,气就消了,渐渐地,他也不气了,却仍旧时常去扫地。有一晚,他扫着扫着,发现一个老翁在一旁看着,七老八十了,眼睛却出奇的清亮。老翁示意父亲跟着他走,一老一少穿过长廊,进了一间书房。老翁捧出这摞手稿递给了他,没多话。
那其实正是父亲决定了离开家的日子,临走前想在道观里挨上一夜。
第二天一早,就听道士们议论着道长前日羽化了。后来父亲才知道,原来这是过世的意思,道长走不称为走,称作羽化。于是再回忆起当晚的场景,不知见着那老翁,是人是仙。
这摞手稿刘亮平前前后后翻过不知多少遍,大致讲了些幽冥魂术之类的东西,印象深刻的便是那毗连阴阳的幽冥之刀,以及封魂大印与缔造魂罐之法。但除了内容精奇古怪引人入胜之外,刘亮平并没有看出个了不起的所以然来,也不知道为何那老仙人要把这个交予父亲。
或许是父亲硬把别人的江湖故事杜撰到自己身上,讲着威风,毕竟他酩酊大醉时还吹嘘自己和蓝城雪鬼过照面呢,鬼信。
刘亮平突然喉咙发涩,仰了仰头。
月亮真圆啊——也是,明日就十五了。
听七月鬼门大开,也不知道这些年父亲回来过没,回来的话,有没有去看看母亲。父亲走后,母亲也入了道门,不沾荤腥,终年足不出户,面壁坐炼心。
每每提到父亲母亲,外公只叹:儿孙自有儿孙福。
刘亮平没敲门,直接进了外公卧室。老人家果然醒了,一个人坐在黑灯瞎火的屋子里,窗开着,阵阵晚风漏进来,呜呜的。
刘亮平走到窗前,正要去关,老人挥了挥手,示意他别动。
——“风吹得凉。”
——“不紧。”
刘亮平顿了顿,问道:“您找我?”
“十四的月光好啊,”老人坐在窗前,合上眼,不紧不慢道,“被人从茶馆赶出来了?”
刘亮平听闻一惊:“您怎么知道?”
“全写你脸上呢。“
老人笑了笑,月光下沟壑纵横。刘亮平心头一紧:外公真的老了。
“孔子当年是怎么是如何教导鲁哀公的?”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你背的倒是比我熟,”老人叹了口气,“人一老,好多东西都记不清了。你比你父亲听话,当年他刚进府时我让他背,让他学,他偏不听,结果一生也不识得几个字。”
外公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有谴责父亲的意思,反倒夹带着几分欣赏。
“可这些道理,你父亲比谁都明白。”
刘亮平沉默了。
“亮平啊,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什么东西,钱也好人也好,想要长长久久的拥有它,靠拴着是没用的。”
“要能屈能伸,要把眼光放长远。”
外公东一句,西一句,刘亮平却听懂了:“我明日一早就上茶馆找阿禾道歉。”
老人见外孙心领神会,便不再多。
刘亮平走到床柜前,掀开茶杯盖,里边茶还是满的,水却凉了。
“我叫人给您倒杯热的。”
“别,我不喝。”
老人向身后的墙上仰去,刘亮平忙上前去扶,另抓起一个草席枕塞在老人背后。
老人拍了拍榻上的凉席:“陪我坐坐。”
刘亮平在老人身边坐下,道:“明天中元节,还请的往年那个目连戏班子,这班子认真,管它台下闹哄哄还是静悄悄,日落到日出,一夜戏不带顿的。”
记事以来,搭台演目连戏就是蓝城中元节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目连戏俗称鬼戏,讲述的是目连救母、劝人向善的故事,有祭祀祈福的意义。
“明晚我叫人早些弄饭,吃完咱还一道去看。”
“明天啊,明天我就不一定去了。”
刘亮平抬了抬眉毛。目连戏是外公最喜欢看的戏,这还是头一次他老人家不去。
“外公,台已经搭好了,比往年都要大,有人明天下雨,还专门加了个雨棚子。”
老人搭上了刘亮平的手背,轻轻拍了拍:“所以你要去,一定要去。”
老人的手干硬褶皱,刘亮平心一酸。也好,万一变天,外公淋雨着了凉,年纪大了,更不好。
刘亮平握了握老人的手,以示答应,老人满意的笑了笑。
“亮平,你知道蓝城中元节,为什么年年都要演目连戏吗?”
“目连戏超度亡魂。”
“你信吗?”
鬼节渡鬼,就和除夕放炮仗吓走年怪一样,反正年年都这么样做下来了,是真是假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逢年过节的,谁不愿讨这么个心安呢?
“信不信,有什么区别吗?”刘亮平低声答道,盘腿坐着有些酸,换了个姿势。
老人闷哼一声:“同是唵嘛呢叭咪吽,和尚念得有口无心,佛祖就能念出光来。我告诉你,信不信差别大着呢。”
刘亮平跟着念了一遍什么唵嘛呢叭咪吽。算了,自己这辈子怕是念不出光来了。
老人又道:“蓝城老早闹鬼,闹得可凶了。到了鬼节这天,没人敢上街,家家都要用桃符封紧大门,道观里头都抢空了。据这鬼胆子大,门上如果不多叠几张强硬的血符,都能徒手撕了。“
那“撕”字下得很重,刘亮平背后一凉,还好抵着墙。
蓝城早年竟然还有这事?看外公的口气,也不像是在故事。
“后来呢?”
现在的中元节,哪家老老少少不是赶集似的上街游玩?起来自个父亲母亲,还是在中元节相遇的呢。
“后来”
老人突然咳起嗽来,刘亮平忙侧身轻拍,不顾老爷反对,将窗户关了一半。
“后来啊,后来,那歌谣怎么唱的?”老人着自己哼唱了起来,“七月半,唱鬼角儿,鬼戏开了,降鬼怪——”
这歌谣,自从他七月初一去了凤仙坊之后,就时不时在他耳边悠悠转转。
刘亮平顺溜的接了下去:
——七月半唱鬼角儿鬼戏开了降鬼怪鬼怪恶卖豆腐豆腐烂摊鸡蛋。
——鸡蛋鸡蛋磕磕里面坐个哥哥哥哥出来里面坐个奶奶奶奶出来唱戏前头坐个姑娘姑娘出来吃人化进雪里回不来。
——奶奶出来唱戏前头坐个姑娘姑娘出来吃人化进雪里回不来。
老人点点头:“歌谣里这姑娘唱的就是蓝城雪鬼。就是她,乘着中元鬼门大开,十五月圆的阴盛之时,肆无忌惮的出来害人。当年有人见到过,一头银发,青衣长袍,手中抱个罐子,专门勾男人的生魂吃,因为阳气足。”
刘亮平听得喉咙发紧。人吃人,鬼吃鬼,可鬼吃人的故事,不论听了多少遍,还是叫人心怵,特别是那些阴魂化成的女鬼,专偷孩吃,以补阳气。
可他总是难以将蓝城雪鬼与那青面獠牙的狰狞鬼魅联系在一起——银发青袍,该是多摄人心魄相貌,就连她的结局也充满了意境——化进雪里回不来。
“这样下去,人们心中自然惶恐不安,也碰巧,当时天竺来中原传教,众人忙请了过来。僧人一来便蓝城阴气太盛,人们口中的雪鬼,可能是许多魂气凝集而成的,半人不鬼的状态。”
“僧人念佛经行法事,最后留下了他们天竺七月半举行盂兰盆会的传统,吃斋演戏放湖灯。僧人走后,大伙一听,才知道中原许多佛教盛行的地方,七月半早就有盂兰盆节的传统了,是帮助释迦牟尼十大弟子目连供僧祭母,能消灾祈福,超度亡灵。“
原来蓝城的目连戏还有这么个渊源,刘亮平听得入神了,忙问道:“那后来呢,雪鬼就消失了?”
“应该吧!这也都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听的事了,怕再不出来,我们老了走了,以后年轻人就不知道咯。”
爷孙俩又闲聊了几句,刘亮平见外公有些困倦了,便将他扶躺下来,盖了身薄被子,窗子留了个缝隙,悄悄退出门外。
不知怎的,听外公像自己这么大的时候雪鬼就消失了,刘亮平心头莫名的失落。
这种感觉不清道不明,想起自己七月初一在凤仙坊的遭遇,只觉得一切没那么简单。
回到自己的院子时,东方已泛微光,薄云绕月,天边岚烟氤氲。
刘亮平本想回房憩半晌,但怕自己一觉睡到了中午——今日中元,东市上上下下都需要搭理,还得去茶馆找阿禾。
外公年龄大了,往后只能靠自己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拍拍自己的脸,了个哈欠,转身出了院门。
***
待林芙儿回到凤仙坊时,天色迷蒙,半月依稀。
快要破晓了。
街坊一个阿婆着哈欠,揉着眼睛,手里推着个车,收拾出摊卖早点,路过时向林芙儿投来警惕的目光。
林芙儿赶紧把灰面罩向上提了提,低着头,快步闪进旁道黑暗的巷子中。
阿婆嘟囔了一句:哪家不学好的野丫头,半夜在外边混的一身酒气。
林芙儿倒是没听见阿婆的话,因为她这一路心里七上八下,走得极其不安稳。凤仙坊律条严苛,非特殊情况不得出门,偷跑出来与旁人会面,追究起来还是个男人,这种事情林芙儿还是第一次干。
想着想着,到了凤仙坊对着深巷开的一道侧门前。平日里这门是紧锁着的,里边朝着的廊道也没人走动,她走前和林鸢好,等她回来时在这里接头。
约好的时间是在子夜左右,没想到,在禾木茶馆这一待,竟然过去了一夜。
林芙儿咬紧下唇站在门前,不知如何是好。
朱色的大门,巷子里没有灯光,拂晓时月光照不进来,而太阳还没升起,一片黑压压。
低头望去,朱色大门上的兽鐶正直勾勾的瞪着她,那双凶狠的兽眼,又令她想起了林鸢桌上,青釉罐子上的三眼貔貅,这个画面,如影如随,挥之不去。
不远处的巷子里,几只猫忽然了起来,发出暴戾的怪叫。风窜进巷子里,林芙儿拉了拉灰袍。
忽然,门后发出金属碰撞的咔嗒声,在无人的深巷中显得尤为突兀,呲啦一声,朱色大门拉开一个细缝。
林芙儿两眼一亮,迅速闪进了门内,随即暖意涌上双眼。
廊内无灯,林芙儿轻手轻脚的跟在单薄的黑影身后,一直走到一处无人的天井才停下。
残星淡月,天幕渐红,竟拂晓了。
林鸢转过身来,皱起了眉毛,一双丹凤眼中写满了担忧和苛责。
“去哪了,这么久……你喝酒了?”
林芙儿喉中哽咽,不知是害怕还是感动,还是二者兼有。
林鸢压低声音:“老实交代,是不是去茶馆见人了。”
听到这话,林芙儿揉了揉眼角,破涕为笑:“还真是……见着一人。”
林鸢细眉一挑:“行啊你,难怪托我去捡请帖,什么时候认识的,连我都不知道?”
“哎,我笑呢。”
“我才不信,一身酒气,”林鸢翻了她一眼,嘟起嘴,“亏我等你一夜没睡,赶紧回房换身衣服,你这样要是给人瞧见了,少不了麻烦。”
林芙儿口口声声答应着。
林鸢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最近还是别出去了。”
“为什么?”
“坊主最近有点……阴晴不定……总之你还是安分点。”
林芙儿对上了林鸢的目光,目光一如既往的认真,还有一些与往常不同的东西,肃穆,稳重。
这种突如其来的成熟令她不适。
所以林鸢已经和舞天凤熟到这种程度了吗?熟悉到能琢磨出坊主是否阴晴不定。
所以她费尽心思去听三眼貔貅青釉罐子,到底有什么意义?还是,仅仅为了满足自己愚蠢的好奇心。
“哎,往后你就是坊主了。”
想着想着,不知怎的,林芙儿竟然把这句话出来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酸涩,妒忌?不,只是落寞。
林鸢愣了一下,反倒莞尔一笑,拉了拉林芙儿的袖子:“什么坊主不坊主的,你永远是我的姐姐。”
“真的?”
“真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相视一笑,像是回到了从前。
天边泛红,天井边的屋檐上,几只喜鹊叽叽喳喳的逗弄嬉戏。
熹微光映在女孩嬉笑的脸颊上,那是只有一生中最纯粹的岁月里才能拥有的笑容。
可惜日异月更,没什么能够亘古不变,越是美好,越是转瞬。
“那我先回屋了。”
林鸢转身正要离开,林芙儿忽然拉住她的手。
空间凝滞须臾。
“今晚……谢谢你……一直等我。”
林鸢似乎轻呼了口气,嘴角重新挂上笑意:“这么严肃,还以为你要什么呢。姐,这可不像你啊。”
林鸢走后,林芙儿独自站在天井下,望着天空一点点苏醒。
喜鹊扑腾着飞走了。
刚刚,林鸢转头的那一瞬间,好像,银光闪动?
是她恍神,还是林鸢的,白发?林鸢怎么会有白发?
可不到半月,她眼见着林鸢了一圈下去。林鸢本就窄肩架,现在更是像根细长的麦穗,风一吹就会飘走似的。
这半个月里,她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消瘦成这样?
还有,那摆在她桌上的三眼貔貅青釉罐子,到底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