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上)
上瘾是什么感觉?
林鸢摘下黑色的假发,随手抛在床上,揉了揉被掐得生疼的头皮。
坐回到桌前,她从衣袋掏出一个袖珍的黑囊包。
薄薄晕进屋来,轻悠悠拢住窗前合十的双手。
掌间夹着一根发丝。
她轻轻磋磨,发梢时不时的挑扎掌心,阵阵麻意传至胸腔。
那晚在坊主的屋内,她捻着头发,发梢挂魂,青光迤逦。
——生魂是什么?
——如电如波。
——电?电又是什么?
——电,阴阳激耀也,从雨从申。魂,阳气也,从鬼云声。魄,阴神也,从鬼白声。
太玄乎的林鸢听不明白,但林鸢听懂了那句“阴阳激耀”。
震颤,颤栗,阴阳激耀。
或许就是瘾吧。
*
半个月前,舞天凤将林鸢招进内室,塞给她一颗金丹。
在那之前,林鸢连凤仙坊坊主的正脸都没瞧见过,平常她也不爱掺和八卦传闻,只听人们坊主美的惊为天人。
如今一见,舞天凤确实美,凤仙坊的头牌姐,怕是没人能及她一半,一步一转身,素纱在身后旖旎荡漾。
特别是舞天凤的那双眼睛,眼廓内勾外翘,黑睛深藏于内。
林鸢暗自感慨,这才是真正的丹凤眼,比起坊主,自己的细眼实在逊色。
——“人有魂魄,魂为阳,魄为阴,魂欲人生,魄欲人死。人魂分有三,一名天魂胎光,二名地魂爽灵,三名人魂幽精;人魄分有七,喜、怒、哀、惧、爱、恶、欲。三魂七魄分属阴阳。”
这就是所谓的惊为天人吗?林鸢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知道惊为天人形容的美,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容貌。但倘若这就是惊为天人,恐怕有些差强人意。
因为舞天凤看起来并不幸福,甚至有些萎靡。
她的眉宇之间没有笑意,没有嗔怒,没有忧伤,像那燃尽的蜡油凝结成浊块。
相比之她的姐姐林芙儿,一颦一笑,两眼间都星亮星亮的。
——“通常的外丹或平衡阴阳,或点阴成阳,而此金丹作用反之,服丹者弃阳择阴。”
一个看着没有生灵的女子,又如何惊为天人呢?
林鸢想着想着,不由得撇了撇嘴,目光不知看向了何处。
——“你在听吗?”
舞天凤嗓音低沉,林鸢一个哆嗦回过神来,忙应了声,望向手中的金丹。
金丹不过豆子般大,拿在手里却凉森森的。
“为什么要吃这个金丹?”
“只有将你的魂魄化阳为阴,才能观望他人三魂分界,成为魂师。”
——成为魂师做什么?
——因为你将继任坊主。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林鸢没问出口。
但,为什么是我?凤仙坊有能力有颜面的女孩多着去了。我?我又算哪只葫芦。
林鸢费解,一阵莫名的委屈随之涌来,眼眶红红的看向舞天凤。
后者平静的望着自己,依旧不苟言笑,双眸如浑浊的沉蜡。
林鸢双唇紧闭,轱辘咽了口唾沫,不知怎的,心一横,仰面吞下了金丹。
当晚,从攒到大的黑发褪去,凤仙坊上上下下含苞待放的凤仙花,一夜之间也全开了,猩红透着妖紫。
她记得清楚,那日七月初一。
*
林鸢张开手,掌心的头发飘落到了桌上,蜷成一道弧,像干硬的枯草。
半月之前,七月初一,这根头发上,可萦缠着男人青幽幽,颤巍巍的生魂。
那男人叫什么来着?刘亮平。
对,刘亮平。
吊入魂罐的第一绺生魂。
那一夜,她将凤仙坊里外百十来雅间全部走了一遍,除去一开始的生涩,几乎没花多少工夫便满载而归。
人在骄奢淫逸时,往往忘乎其形,魂不守舍,这也是为什么做青酒楼营生的凤仙坊,是吊魂之地的不二之选。
至于是何人出于何种目的需要大量的生魂,舞天凤不,她倒也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什么时候将魂罐子拿还给她。
那罐子似乎有一种正魄之气,有魂罐在,她吊魂才能安心。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舞天凤却只字不提魂罐的事,是时候该去找她问一问了。
那三眼貔貅青釉罐子,究竟被带到了何处?
半月之前的林鸢,循规蹈矩,颔首低眉,而此时的她,细眼中难以藏掖的傲戾,恐怕连自己都不清楚。
像当猫养的豹子,突然嗅到鲜血的滋味,一旦尝了甜腥,便一发不可收拾。
***
凤仙坊的另一角,一人彻夜未眠。
屋内无窗,顶部一口天井大的星空,忽明忽暗的荧光向下洒落。
荧光点亮了梳妆台,台上搁着一捧被□□碎了的凤仙花,花旁立着一捣鼓药末的臼子,臼中的凤仙花瓣已经溶成了紫红色的花泥。花汁看着虽色泽明艳,但涂在指甲上,不过是淡淡一抹红。
又是一杵子下去,紫色的花汁飞溅到了一沓黄纸上。那是凤仙坊的账本,详细的记录着凤仙坊的每一笔收支,每一间包厢,以及每一位酒客的消息——赊账的,分账的,破财的,横死的。
舞天凤擦了擦鬓角的汗,微微颦眉。
坊内事务得尽早让林鸢上手才好。想当年,同龄孩子还在捉鱼摸虾斗蛐蛐,自己却已经早习武,晚念书,白日里操练魂术。开始着手凤仙坊差事的时候,乳牙还没换完。
她并非天赋异禀,要想在世间立足,只能靠下狠心。
而林鸢……她叹了口气……是盲点,是疏忽。
毕竟坊主大部分时候面对的是蓝城市井,而非背后的焦族。
即便焦族最初一手在蓝城做起凤仙坊,为的并不是银子,也不是名声——
而是生魂。
林鸢上手魂术的速度实则惊奇。
舞天凤原本以为,林鸢这样老实巴交、一丝不苟的女孩,基本上胆子不大、资质平庸,而魂术非一般人可操之。她也铁了心的要敛容屏气,好生教化。谁知林鸢服丹次日,一头乌黑的长发竟脱成了银白色,第一晚就吊了满满一罐子的生魂。
舞天凤只知道,服了焦族的金丹之后,魂魄中阳的部分会转化为阴,但头发脱成银白色?闻所未闻。
不仅如此,林鸢操控起生魂娴熟的可怕,像是与生俱来的一项本领。
其实这一切,她早该料到——
可料到,料到又如何?
如果三十年前,她被井子西村的汉人卖出去,又被东村焦族阴差阳错的买回来,一手锻造成如今的凤仙坊坊主,是天命;那么这次,她不论出于私心还是什么别的情愫,选择了林鸢继任坊主,将依旧是天命。
舞天凤双手紧握药杵,对着花泥闷按下去,臼子里的汁泥像是陡然绽开了一朵花,紫墨涨到碗口,一个兜转又落回了臼子里,这次没溅出一滴。
天意造化弄人,而人,终将定数难逃。
不知江阳回来后见自己破了焦族的例,擅自选了继任人,会是什么反应,知晓真相的他,又会作何感想。
舞天凤放下手头的药杵,望向头顶点点繁星,忽然心生乏力。
她走到墙边,凭空而起,半路又借墙面反力,回身起跳,双脚稳落在了屋顶巨大楠木横梁上。
屋内哪有什么黑夜繁星,不过是昏黑无窗的屋顶横梁上,挂着的几个发着光的紫竹笼,笼顶的笼勾上,青瓷釉精雕着朵朵含苞待放的凤仙花。
紫竹笼内关着萤火虫,熠耀微舞,那星光便是来自这儿。
舞天凤越来越喜欢看着这些东西发呆。这些萤虫,在世间带不过几日便一命呜呼,却依旧拼了命的发着光,亮到生命最后一刻。
人不过多活了几十年,又有什么意思呢?
过了今夜,明日一早就是中元了。江阳已经走了半个月了,也该回来了。
紫竹笼中,萤火虫的尾部规律的闪烁着,映在墙壁上,点点荧光恍惚摆荡。
舞天凤有些困顿的了个哈欠,黑青色的长发垂在半边脸颊上,睫毛边缘,眼纹依稀。
***
三十年前,井子山。
黑黢黢的洞穴,湿漉漉的洞壁,遥远的洞口高挂在悬崖峭壁。
无穷无尽的黑暗。
一道黑影扑闪着翅膀从头顶掠过,看不见的角落里似乎爬满了细细长长的藤条,扭曲着,移动着,发出嘶嘶的声音。
她害怕,大叫:“有人吗?”
刹时洞中虺虺然。很多很多稚嫩的童音,同样扯着嗓子,拼了命的呼喊着同样的话。一声声“有人吗”,增生叠加,如同猛烈的飓风从四面八方刮来,击撞穿插她幼羸弱的身躯。
……
后来她才知道,那不是什么别的孩子,那是她自己在山洞里的回音。
后来的后来她才知道,其实也有别的孩子,在过往的日子,同一个山洞里,和她一样恐惧得瑟瑟发抖。
但他们大都死了。
……
头顶传来一声喑哑的嘶鸣,乱翅扑腾,在她头顶起架来,她吓得蜷在地上紧紧抱着头,大气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声音被黑暗吞噬,重新安静了下来。
肚子咕噜一声。
好饿。
她忽然想起送她进洞时,那个中年女人曾递给她一个凉凉的瓷罐子。
“饿了,就把罐子开。”
“乖,很快就接你出去。”
她还记得女人颧骨边垂着两条长长的,编成麻花状的抓髻,女人睫毛长长的,嘴唇又薄又红。从见着女人第一眼起,她眼中就充满了羡慕,从到大,从来没有人帮她扎过辫子,更别提编成麻花一样的抓髻了。
不过此时此刻,她已经顾不上自己的头发了,两手伸进黑暗,画着圈的摸索女人所的那个罐子。
向前探了几步,空的。向后又探了几步,空的。向左,向右,都是空的。
肚子又咕噜了一声,她忽然害怕起来,自己不会就这么饿死在这儿了吧?
在西村的时候就被欺负,被辱骂,被关禁闭,但也比在茫茫黑暗里饿着肚子好上千万倍。
她一害怕就慌神,一慌神就急躁了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张牙舞爪的又是跑又是跳,像中了邪发疯似的。
忽然,脚踩着什么东西,呲溜一滑,脸朝地,下巴重重地磕在了石地上,眼泪鼻涕唰的就全都涌了出来。
在这空荡荡的山洞里,她像是突然长大了许多,也或许是这一摔的疼痛让她清醒了过来,总之,她很快稳住了情绪,战战兢兢的起身站稳,再弯下身,去摸刚刚绊住自己脚的,圆圆的东西。
罐子,是罐子!
她像饿死鬼忽然抓住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去咬那罐子上的塞子。
她用力过猛,连人带罐的滚到了地上,刚刚嗑了下巴,满口泛着腥臭的血泡沫,混着黏答答的口水糊在了木塞上。
忽然,塞子动了动,紧接着,像有什么活物在里边顶着一般,竟旋转着自个儿向外冒。
呠的一声,塞子飞了出来,也不顾及塞子去哪了,伸手就往罐子里掏去。果然掏出一块糠饼,顾不上什么味,也不怕吃太快噎着,抓起来就啃,脸满足的埋在饼屑里。
被卖给人贩子的这段时间,她和许许多多别的孩子关在同一个笼子里,已经习惯了。要是想活命,就得给什么吃什么,吃的慢了,就会给别的孩子抢去。她个子,又是女孩,抢不到别人的,只能守好自己的。
就在她啃着糠饼的时候,身后,一道青光从地上倒着的罐子口,像抽丝一般缓缓拉出。几道青光,悄无声息,相交缠绵,像是在交头接耳,达成共识后,一同向着女孩游去。
干饼很硬,嚼得她腮帮子发酸,忽然咬到了一颗硬邦邦的,豆大的颗粒,也不知道是什么就给吞咽了下去。
还没反应过来,一阵昏眩。
咣当一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