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夏梓童坐在火堆前啃着烧饼,烧饼干硬无味,零星撒着些芝麻,一抖就洒到了地上。江一木两三口吃完后回了屋,月丰则在一旁侧躺着,毛茸茸的肚子一起一伏。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荒野外的夜晚不比城中,前后左右被黑暗全盘的吞噬,封锁蔽塞却又苍莽无垠,月光与流风一阵阵的,时去时来,时隐时见。
夏梓童本没对江一木口中的歇脚点抱有多大期望——毕竟荒烟蔓草地,有个不大泥淖的地方能够休息就好。
没想到竟然是一栋方正的木屋 。
木屋运用了榫卯结构。凸为榫,凹为卯,严密扣合,整栋房屋不动用一钉一铆便架构了起来。屋内的只够挤下两三个人,一扇门,没有窗,但遮风挡雨,稳稳当当。
江一木从屋里捧出一沓子干柴,干柴被粗糙的麻绳五花大绑。
“这片地我其实蛮熟,时候住在城外,常溜这儿来看星星。当时没念书,活也不多,平日里闲得慌,就学着自己木椅桌柜什么的,后来干脆就在这儿立了个屋。”
“为什么不念书。”
“没钱。”
夏梓童瞅了他一眼,没再往下问:“熟归熟,这么大片荒地,能找回来这栋屋木也不容易。”
“这倒不难。”
江一木放下手头的干柴,往她身边一坐,指向天空:“看见那个勺子没?”
夏梓童顺着江一木手指的方向望去。
繁星将夜幕渲染成了靛青色,月光点,与黑黢一片的大地切分开来。
“喔,北斗七星么。”
江一木睨她一眼:“原来你知道啊。”
夏梓童直起身子,顺着勺柄往上数:“摇光,开阳,玉衡,天权,天玑,天璇,天枢。”
数完后她笑了笑,看向江一木,眼中透着得意。
江一木重新望向天宇,眸中星月交辉。
“在天璇天枢间连一条线,向着勺口外延长过去,那颗最亮的是紫微星,那是天穹正北。现在是夏季,那么勺柄指向的是南方。先前太阳落下井子山,那是西边,再过几个时辰,太阳从另一头出来,那是东边,也是蓝城的方向,”江一木嘴角扬了扬,“这栋木屋在蓝城与井子山的东西连轴上,也是这片荒野的中心。”
夏梓童仰头远眺,望星望月望苍穹。
江一木重新低下头,钻研绑在干柴上的绳结。
火光摇曳,映得他侧面轮廓分明,半黑半红,而他眼中尽是繁星璀璨,仿佛早已深深烙了进去。
人来世上走一遭,什么都不拥有,却仿佛又拥有了一切。
连啃带拉,麻绳终于解开,柴火散在了地上,江一木起身。
“又去哪?”
“回屋拿把刀,劈柴。”
了个哈欠的功夫他就出来了,手中握着一捆麻布,在夏梓童身边坐下。
他又去解那捆着麻布的细绳。
——“我来吧。”
——“别,麻布里有刀,这刀快,还是我来吧。”
结一开,绳子一圈圈松懈,麻布层层揭开,火扑扑往上蹿。
砰砰,砰砰。
夏梓童突然间听见了心跳的声音,不住地放大。
砰砰,砰砰。
夏梓童发现,心跳声是自己的。
捆布翻开,是一把短刀,因为多年不用,蒙了锈尘,看不出光泽。
短刀长约七寸,薄而狭长,青铜所制,即使金光已褪,火光下寒光依稀。
“时候在镖局顺的,也不是什么好刀,但出奇的块。刚才要是有这把刀,那毒蛇的头恐怕已经被我削飞了,”讲到一半,江一木发现夏梓童对着刀发愣,神色有些不对,他挥了挥手,“你还好吗?”
夏梓童回过神来,应了声,指指江一木手中的短刀:“能看眼吗?”
刀在手头转了个弯,江一木将刀柄那头塞给她:“嗯,当心点。”
夏梓童握住,娴熟的翻动又空挥了几下。
“这刀我见过。”
“你见过?”江一木不信,“我第一次用这把刀的时候还不到十岁,之后除我之外就没人动过了,你又怎么会见过?”
夏梓童忽然看向他:“你不信?”
眼神笃定,江一木竟一时不知道如何接。
“你信不信?”
江一木摇摇头。
“爱信不信。”
她嘟囔着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左手侧握短刀,刀身齐平,刀尖微微下指。忽然间,左手紧了紧,右手三指抚上刀身,由刀肩至刀尖,唰的划去。刹那间,一股阴煞之气顺着指尖冲进她的五脏六腑,划过刀面的三根手指俄顷皮开肉绽,她两腮紧绷,后牙紧咬,双目凝视刀锋。
刀锋成线,薄如蝉翼,冷若冰霜。
手到之处刀身吉金映现,刀面缓缓浮出一朵暗红的曼珠沙华,没在夏梓童指尖喷涌而成的血浴之中。
江一木几乎在同一瞬间跨步上前,一把扯过夏梓童被鲜血染成的右手。
血还在,伤却没了。
和先前的自己出入一辙。
再看那短刀,吉金已褪,恢复了先前的样子,迷迷蒙蒙,一把旧刀。
二人都无言。
僵持片刻,江一木松开她的右手,转而从她另一只手中夺过刀。
他握着刀,俯下身,从地上散落的一堆干柴中拾起一根。
江一木立起那根干柴,腕起腕落,咔嚓一声,两半干木块被抛进火堆,火苗似乎向上窜了窜。
夏梓童弯腰捡起地上的牛皮袋,挤出了一点点清水。
大致洗掉了血迹,她将牛皮袋勒紧,轻轻放回原处,重新抱腿坐在火前,娇的身影随着火光的变动忽明忽暗。
“喂。”
没有回答。
“江一木。”
又是咔嚓一声,算是答应了。
“这刀能借我吗?”
“嗯。”
“借几日就还你。”
起,落,咔嚓。
“就几日。”
江一木将一摞子干柴抛进火坑,火头突然炸了起来,像张牙舞爪的怪兽腾起,噼里啪啦了几声又安静了下来。
他拍拍手重新坐下,依旧将刀柄递给夏梓童。
“刀可以借你,但先前的问题,你还是欠我一个解释。”
为什么出现在祠堂里。
夏梓童接过刀,目光正对刀锋,像是切削暗夜与炽焰的一道寒光。
阴气直逼双眼,太过凌冽。
她将短刀放下,若有所思。
“那我了,你信吗?”
“你你的,我听我的。”
“你会信吗?”
江一木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信。”
***
上有天庭,下有地府,人在其间。人死后去到的阴曹地府,便是这天、地、人三界中的地界。
地府分为十殿,各有其主,称为十殿阎王。其间,掌管第十殿的阎罗名为转轮王薛,鬼魂便是在他手中分类定罪,投胎转世。
第十殿设醧忘台,由幽冥之神孟婆掌管,凡是转世投胎者,皆要押至孟婆亭,饮过忘魂汤,步上轮回路,投入新生胎。
如此转世轮回,生死相续,周而复始,永久不息。
*
房舍中新生的胞胎等待着灵魂投生,押至醧忘台的鬼魂却越来越少了。
孟婆搅和着忘魂汤,皱起了眉头。
自古以来,阳世不乏窥视天机者,不论是慧能成道,还是修行成果。人们渐渐摸索出了三魂七魄,阴阳三界,五行六道。
有得天机者,便有泄天机者。为了在乱世中求得自保,有人将魂术的强大力量告知帝皇,于是魂术开始在统治阶级风行。魂术的发展,人殉的盛行,导致这一现象在先秦时期一度猖獗。
当时诞生了一种诡异阴鸷的术派——俑术。活人裹布封泥,窑炉烧制,可封眼、耳、鼻、舌、身、意六识,魂魄便永生不得飞散。内侍、宠妾、护卫、杂役,纷纷被焚死在窑炉中制成活人俑,随帝王下葬。
千万活人俑被安排在地下墓葬中,御围护国祭坛,永生守护墓主,永世不得超生。
*
孟婆将此事上报,十殿阎王聚首,还有各判官散仙,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听闻此事各个义愤填膺,却拿不出一个两全之策:阴曹地府的神职人员不可轻易搅动阳间气数,可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本该投胎转世的鬼魂被邪术桎梏于人世。
最后,孟婆想出一个法子:以毒攻毒,以俑克俑。
心灵手巧的孟婆模仿着自己的样子捏出了个泥人,凡是被魂术阻滞在阳间的亡灵,穿过泥人之身便可洗清身上缠绕多年的魂术,踏上布满曼珠沙华的转生接引之路——黄泉路。
而这些鬼魂褪去的魂术,化成一股能量,成为泥人在阳间续命的一口气。
鬼月初一,地门开,泥人出。鬼月三十,地门关,泥人归。
“泥人将阳间不得上道的尸灵渡上黄泉路,就叫她渡尸人吧。”
众神听后拍手叫好。
于是地府司职名单上多出一位:
渡尸人,七月初一诞辰,专司阳间残魂。
刃迎缕解,众神归殿。
*
一日,孟婆蹲在醧忘台前捏人,钟馗随黑白无常前来观摩。
钟馗横侧量着孟婆手中的泥人,浓眉一竖:“凡间可没有长这样的女子,你若按照自己的样貌捏泥人,那人家还以为九尾狐出来吃人了呢。”
孟婆双眼一乜,目光清亮而凌厉。
白无常吐着舌头圆场:“钟大哥是你长得太美。”
钟馗:“就这么个意思。”
黑无常:“钟大哥在唐开元年间落凡时有一妹,生得俏丽,要不你按钟妹的样子给改改。”
听闻有理,孟婆便应了,将那泥人样貌改了改,又给盖了一身赤红罗裙。
钟馗见泥人面上浮现出昔日钟妹的神色来,心生欢喜。
“没想到你除了熬迷魂汤还会干别的,只是吧,这眼睛……欸,谢必安你做什么?范无救!管管你家谢老七!”
白无常谢必安怕钟馗再跟孟婆干上,白无常生得高瘦,一垂手,干脆将钟馗头顶着的官帽掳走了。钟馗忙上前去追,黑无常范无救摇头叹气,对着孟婆手头的泥人竖了个大拇指,也跟后头追了上去。
三神出了第十殿,正对东方五浊恶世,不禁仰面,感慨万千。
钟馗:“我其实想,婆娑世界五浊八苦,那泥人的眼睛,太清了。”
白无常:“她爱怎么捏就怎么捏,孟婆婆最爱的就是她自己那双眼睛。”
黑无常:“再海枯石烂苦大仇深,到她那一碗汤下肚一了百了。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能不清净吗?”
钟馗:“愿意为了爱人不喝汤跳下忘川河的人越来越少了。”
白无常:“忘川水多脏啊,还有数不尽的蛊虫铜蛇,在水底折磨个上个千年,看着爱人在奈河桥头一遍遍走过。这种苦,要是我,我也不吃。”
黑无常:“那是因为你没有爱的人。”
白无常:“我爱你啊。”
黑无常:“……”
黑无常:“那是因为我不用投胎转世。”
钟馗在一旁若有所思,忽然问道:“鬼门开,泥人出,鬼门关,要是泥人不回来怎么办?”
白无常:“那就只能等到第二年鬼门再开了。”
钟馗:“万一第二年还不回来呢?”
白无常:“孟婆婆要生气的。”
钟馗:“孟婆生气会怎样?”
黑无常:“丢进忘川水。”
白无常:“所以钟大哥你以后没事别惹她。”
***
火苗炽热,两人的脸都被烤得红扑扑的。
江一木觉得回到了时候,星空,篝火,烤肘子,魑魅魍魉,牛鬼蛇神,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那泥人最后回去了吗?”
“第一年,回了,第二年,回了,”夏梓童拔着地上的野草,沉吟片刻,“后来遇见了一个人,就没回去。”
“那孟婆要生气了。”
“是生气了。”
夏梓童将一撮干枯的野草丢进火里,火舌在黑暗中嘚瑟了一下,像是嘲讽野草的渺。
她抬起头:“你会为了什么,宁可跳下忘川河,也不喝孟婆汤吗?”
江一木想了想,抿嘴摇头:“不会吧。”
“爱上了一个人呢?”
“没爱过。”
“如果有天你爱上了谁,也别跳。”
江一木一怔,转过头。他本以为夏梓童会“等你爱上就知道”,诸如此类的话。
夏梓童沉静的望着火,双眸清亮,乌黑中一道炽焰若明若暗。
“你看着那人,一遍遍的走过奈河桥,有时隔几年,有时隔几十年。”
“你还是你,而他已经不是他了。”
“任何人都不值得等一千年。”
若有来生,相识是缘分,相忘是命运。
但我一成不变,恍如昨日,而你面目全非,俨然隔世。
那我只求今生往事再不相见。
末了道:“此回来阳间,杀的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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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们要开始过中元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