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青山秀水中升起凫凫炊烟。
中央的山洼中坐落着东西两村,两村间萋萋荒草相隔,就连随地瞎跑的山鸡也跨不过去了,鸡头一拧,爪子转了向,咯咯的踱回自个村里。
出了村,群山环绕,溪涧交错。
一男一女,挽着裤脚,在清亮的山溪中闹嬉戏。
转眼间十年已过,男孩大了,身型有致,个头高过常人,鼻梁高挺,轮廓分明。不变的是额前依旧两道长辫子,浸了水,辫尾贴在胸前,水珠从发梢,顺着刚韧的肌肉线条一路向下滚落。
他了什么的开玩笑的话,她作嗔怒状,伸手去抓他辫子。
手到半空,被他握紧了手腕。
四目相对,溪水潺潺。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沾水,抚了抚她不经意间一直隐隐上扬的嘴角。
她觉得溪水飞腾涌上心头。
忽然间眼前遮光,双唇一软,闭了眼,天旋地转。
“木月红,嫁给我。”
*
月黑风高,树影婆娑。
女人喘着气,双眼通红,充斥着恐惧。
“你快走吧,他们今夜要动手了。”
“走,走去哪?”
“你不是,你们焦族在蓝城有地方吗。”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会没事的。”
“你不走,我也不走。”
“我求求你……”
像头一回在溪边一样,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木月红,你看着我,你听我。”
男人的嗓音低沉有力,木月红喘息声渐弱,眼角布满了血丝,像四面黑暗中,盛开的曼珠沙华猩红的花蕊。
“木月红,我走不掉,我不能走。”
“他们要杀要剐,就放手来吧,看看最后究竟是西村灭了东村,还是东村灭了西村。”
木月红使劲摇头。
“这次不一样了,他们找来了很厉害的法师,下了毒咒。”
“他们,东村焦人,一个活口也不会留下。”
“江阳……我求你……我求求你……啊……”
木月红腹部一阵痉挛倒地,她仰起头,张着嘴,发不出声,汗水浸满了额头。
“求你,带着孩子走。”
“求求你,带他离开这座山,永远不要回来。”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
江阳应了。
*
山中女子硬气。
木月红亲口咬断了血肉圪垯上连着自己的脐带,江阳脱去上衣拭去婴儿口里身上腥红的粘液。
此时此刻,男婴不哭不闹,安分的躺在木月红的怀中,像是睡着了。
“真像你,睫毛又密又长。”
“男子汉要好看做什么。”
是这么,江阳望着孩子,眼中尽是藏不住的欣喜。
井子山出奇的幽静,皓月当空,白光晕下,木月红和怀中的婴儿仿佛蒙上一层乳白色的纱。
这是江阳这一辈子,从生到死,见过的,最美的画面。
“叫江木吧。”
“未来我不在身边,至少孩子名里还有我。”
江阳胸口咯噔了一下,勉强一笑:“什么呢。”
木月红没有回答,而是将脸贴上了婴儿,闭上眼。
一串泪水流下,黑夜中闪着皎洁的光。
同一时刻,山的另一头,井子山的山谷中央,毒燎虐焰向着苍天圆月直窜而上。
肃然无声,红黑混沌。
“走吧。”
木月红最后吻了吻婴儿的面颊,十分坚定的将男婴交到江阳手中,交接的那一刹那,木月红臂膀一松,瘫软下去,方才她是用最后一点力气托着怀中的孩子。
“跟我一起走。”江阳最后一次尝试。
“不,我现在还不能走,他们不会把我怎样的,”木月红噙着泪,眼光颤动,“江阳,相信我。”
两额相抵,尽在不言之中。
“木月红,焦族没有害人。”
“木月红,记住一句话:乱世出妖,浊心成俑。”
“木月红,我等你。”
乱世出妖,浊心成俑。
望着江阳抱着孩子离去的身影,她又念了一遍。
乱世出妖,浊心成俑。
突然,她放声呼喊:
“走吧,带着孩子。”
“走吧,永远不要回来!”
木月红的声音在山谷中回旋飘荡,逐渐远去,消失在了身后。
江阳一踏出井子山,就后悔了。
他竟然信了她。
木月红一瘸一拐的回到西村。
她满额的冷汗涔涔,脸色煞白,双唇干裂却不见红,嘴边却挂着笑。
萋萋荒草的这一头,西村的村民围聚一堂,观看着对面的盛景。
萋萋荒草的那一头,东村焦人的寨子,火光烛天,哀鸿遍野。
可她耳边只有忽远忽近的嗡嗡声,眼前也仿佛蒙着一层黑砂。
西村观望的村民中有人瞧见了她,像见了鬼似的嚎叫起来:“就是她,贱女人,私通焦人,还怀了焦人的娃。”
突然,一个男孩将呼喊的村民扑倒在地,不由分,上来就是一拳。
“谁贱女人,你谁是贱女人!”
两人在地上扭。
木月红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两人边上:“木月丰,够了。”
她的声音虚浮无力,木月丰却蓦地停住了手。
“姐……”
“回家。”
木月丰听出来了,姐姐这是命令。
此时,周围聚了一圈村民,看对面的大火看得无聊了,观摩起了自己人的热闹来。
人群中让出一条道来,走出一个骨瘦嶙峋的老人,法衣对襟,上有郁罗萧台,日月星辰,妖紫色的天穹。
木月红转向老法师:“我放走了一个焦人。”
四下扬起一阵唏嘘,东村烈焰中的哀鸣却渐渐归于沉寂。
“好的,拿我的命换他。”
“不!”木月丰刚一跳起就被胡乱按趴在了地上。
老法师头也不回,睥睨一眼:“带下去。”
木月丰被人捂住了嘴,闷着声拼命喊不。
木月红不忍去看,合上了眼。
老法师走上前,狭长的指骨挑了挑她前额被汗水潮的头发,嘴贴上了她的耳根,哈出潮湿的寒气。
她嫌恶的皱起眉头,却一动不敢动。
“你以为他能逃得掉吗?”
木月红猛地一怔。
——东村焦人,一个活口也不会留下。
老道士笑了笑,看向东村,黑暗的眼里映着火光,斧刃一般锃亮 。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放走的是一个,还是两个。”
“焦族人血已连成咒,像冥花一般绽开,一朵接着一朵。”
“你以为这火是什么?这不是火,是血咒,幽冥之火。”
木月红轰然倒地。
——江阳,江木。
她的世界崩塌了。
——为什么要这样?焦人究竟做错了什么?
——不过是俑术,不过是传闻。
——不过一个是焦族,一个是汉族。
“私通焦人,该如何处置?”
村民开始起哄。
——西村不过是因为自己的懦弱,而妒忌,而恐怯,而丑陋。
变节、倒戈、通奸、背叛!
——乱世出妖,浊心成俑。
——她恨。
杀!
二十年前的这场大火,从东村焦人的血咒爆发而起,以西村一个汉人女子火刑收场。
木月红被众人举起摔过了荒草,在残火中被活活烧死,叛变的女人,正好给东村焦人陪葬。
一个活口也不会留下。
无一幸免。
*
大火熄灭后,东村一片荒芜。
奇异的是,这场大火只在东村焦人的寨子中蔓延,每当火舌舔向两村中央那道荒草,便直直坠了下去。
黑夜无光,大火肆虐后的土地,光秃秃,黑魆魆,像布满了獠牙的大网,又像无底的深渊,将声嘶力竭,残骸尸骨,七魂八魄,一并吞了进去。
和前先一样,他独自一人站在村口,仍旧是黑夜,暗无天日。
不同的是这次,江一木知道,一切都是梦。
清醒梦。
西村屋顶冒着炊烟,屋内亮着黄灯,人影绰绰,而东村一片死寂,大火已去。
一道荒草将两村隔开,风一吹,沙沙沙。
不知被什么所吸引,他转了个弯,着赤脚,朝着东村走去。
先前下了场雨,黑土湿漉漉的,走在上头,脚下像有密密麻麻的爪子无数,窸窸窣窣的在土里蠕动。
忽然,脚底下的泥土翻滚了起来,仿佛颠簸在许许多多搅动的细的藤蔓上。
一股绵长的力量,渴望破土而出。
沉淀,积蓄,刹时怒放。
蓝色的光点——不是一道道,是一粒粒,像无数星散的荧光,倔强的顶开烧焦的黑泥,弥散在黑夜潮湿的空气里。
似鬼火,却温存。
缓缓浮升,安稳,恰谧。
——妈妈?
——妈妈!
别人家的孩子来到世上见着的第一个人,学会的第一句话,江一木二十年来,从未喊出过口。
脸庞痒痒的,江一木反手一抹,温湿一片。
他继续前行,刚迈出脚,一只手从黑土里倏地抽出搭上脚踝。
他一惊,腿一缩,脚被那只手牢扣在地,下盘不稳向前跌去。他忙伸手撑地,手指插进泥土,一股引力将十指下拉吸附,竟然再也拔不出。
四肢被锁住,整个人蒲伏在地动弹不得。
前头,蓝色的荧光积聚,合拢重叠,逐渐显形。
猫。
猫眼青光幽幽,像两颗浑圆的夜明珠。
夜黑如墨,眼中盈泪,江一木用劲眨了眨。
再睁眼时,猫蹲坐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晦暗之中,分不清男女,目光澄澈如月。
那人忽的幻化成风,向着他腾冲而来。
耳边呼啸。
“走吧,孩子。”
“走吧,永远不要回来。”
天上散下星光,破碎,纷飞。
***
江一木忽然睁开眼。
拂晓青翠的雾气飘进木屋,天亮了。
他坐起身,月丰蹲在墙角,一对碧绿的大眼睛正盯着他。
猫,猫眼,似曾相识。
江一木皱了皱眉,推门走了出去。
火灭了,乌黑的木炭冒着烟。
夏梓童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野草没过半身,一个人面对着东方,右手握着短刀。
从前,江一木不明白日出日落有何特别之处,太阳不过那么一个,升起,落下,朝朝夕夕。
就像从前,他不愿信那生前死后,或怪力乱神,只道是无聊的人们杜撰来填补心灵的空缺。
但如今他知道了。
什么是日出日落,什么是阴阳两界。
曙光是一把大刀,利刃抡来,斩昏碎暗。
红衣少女,发絮迤逦风中,萦映着火光,短刀上,暗红的曼珠沙华隐约若现。
“我本在祠堂超度亡灵,并可借此得到阳间的一口气。可那人夺走了井子村死去的亡魂,我生机散尽,归为陶土。”
“所以你此行的目的,便是要找到这个人,杀掉他,并将他封锁的亡灵带往幽冥之狱。”
黑夜中,她矜重颔首,双眸如墨点着星光。
旭日东升,七月十五,距离鬼门大关还剩半月。
三世因缘,蜡之祭,仁之至,义之尽也。
谁论他昏昼夜阴阳。
作者有话要: 答应大家理顺一下时间线。
【30年前】汉人遇难,逃进井子山,焦人接纳了他们,并划出半片土地。东村焦人,西村汉人。
【30年前】少年江阳和少年舞天凤(当时叫木鸢)结识。后木鸢被西村汉人卖给人贩子,又被东村焦人买回来训练成魂师,成为凤仙坊坊主舞天凤。
【20年前】成年江阳和成年木月红相爱,西村汉人下咒将东村焦人烧死。
往今分割线————————————————————————————————————————————————
【七月初】井子村村民,也就是当年活下来的那半边西村汉人,被江阳用同样的方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下咒烧死。
【七月半】故事还在继续......
另,人物关系就不明着阐述了,如果有任何疑惑欢迎留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