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舞天凤皱了皱眉,望向门口。
“鸢?”
不对,不对劲。
门口矗立的少女,双瞳扩放,仿佛晕在清水中的两滴黑墨,弥散直至消失殆尽。
剩下两只白泠泠的窟窿,戾气骤起。
她倒吸一口气,失声惊叫:“鸢!”
来不及了。
只听颈椎骨咔哒一声响,一道清影点地而起,向着江阳疾冲而来,五指发劲扣爪,直逼双眼!
江阳侧身闪过,发辫甩起,反手从后侧擒她后颈。
林鸢一爪抓空,指骨依旧绷紧如箭,直插他右侧发辫正中,由上至下,只听呲啦一声,几绺头发断的断,散的散。骤然脑后生风,她忙俯身下蹲躲闪。江阳击空,就力空中侧翻,生从林鸢蜷曲的背上撩过,手臂空中抡起握拳,待稳扎在她面前,顺力一拳挥出。林鸢躬身未起,还没反应过来,腹部遭到猛击,人已经后冲至半空,五脏六腑的震裂才传至全身。
江阳拳开成掌,凝气于阴郄,舞天凤心道不好,忙大喊:“不可以!”
江阳身已腾起,掌心本向着林鸢印堂算一招毙命,听闻舞天凤的话,扭转手腕,外侧掌劈向她肩颈交接动脉。林鸢瞬间晕厥,江阳接她落地,像搂着一片轻飘的羽毛。
待屋内安静下来,舞天凤发现自己竟然喘着气。
她抱着昏厥的林鸢到榻上:“我没有教过她武功。”
江阳冷冷的看了她一眼:“你刚才叫她鸢?”
舞天凤一怔。
男孩稚嫩的声音响彻山谷:
木鸢——
木鸢——
“你,你还记得?”
江阳没有回答,神色凝重的看着榻上的银发少女:“她是谁?”
舞天凤双唇紧闭。
江阳两眼黑邃,像无底深渊:“你知道她是什么吗?”
舞天凤喉咙发紧。
她是什么,她能是什么?
可回想起方才林鸢黑瞳散去,两眼茫白的样子,她只觉得浑身发凉。
“我可以告诉你,”江阳面无表情,“她是焦族女人。”
舞天凤眉头一颤:“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江阳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如尖峭寒冰往她心头扎去,“她不仅是焦族女人,还是焦族的鬼胎。你是不是背着我,让她服下了焦族的金丹。”
舞天凤太阳穴突突直跳,瞒不住了。
“是。”
江阳望着林鸢,深谙的双眼里映得一片似雪银霜。
——“族里曾经也出过一位鬼胎女子,惊为天人,天赋异禀,理所当然的继了舞天凤的位。服下金丹,化阳为阴,可鬼胎本就属阴,金丹搅浑了她本就不平衡的三魂七魄,最终走火入魔。一年中元鬼门大开,百鬼众魅横出阳世,她无法安耐鬼胎兽心的一面,人鬼通吃被抓了现行,最后被目连佛咒下十八层地狱。实在是咎由自取。”
——“那以后,族里再也不敢让焦人女子服用金丹,生怕悲剧重演,所以才转而挑拣汉人。”
——“那鬼胎也像她一样,一头银发,双目蜡白。”
——“对了,城里人还给她取了个名字,蓝城雪鬼。”
舞天凤深吸一口气,极力稳住情绪:“鬼胎来鬼胎去,鬼胎是什么?”
“当年没人和你过?”
她想了想,肯定的摇了摇头。
“也是,那之后炼鬼胎在族里成了禁忌。”
江阳微微抬起下颌,仿佛在回忆过去,虽然平淡无奇,但至少大家都还活着。
都活着,活得好好的。
他看着屋顶,萤光闪闪,好似鬼火莹莹。
“鬼胎就是父母中的一方或双方,是死人。”
舞天凤脚下一跛,忙扶那梳妆台面,一掌翻了臼子,紫色的凤仙花汁淋了她一手。
江阳上前搀扶,她不由得后退一步,江阳手在空中顿了顿,缓缓放下了。
他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人尸交合?不,她想到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不是。
舞天凤怅惘的看着江阳,微微前倾着身子,一边的发辫被林鸢撕裂,干硬的长发随意的散在脸上,如枯死的老树下那焦黑的根须。
她垂眸低语:“我没想得那样。”
“那就好,”江阳点点头,“焦族俑术的最高境界,便是将人之魂魄注入世间万物,一花一石一草一木尚能成俑,何况一具人模人样的尸首,只要汇聚起足够的生魂……”
“别了!”舞天凤突然喝止,合了眼按上太阳穴。
江阳抿了抿发黯的嘴唇,像是抹上了枯竭的凝血。
屋内静得骇人。
舞天凤缓缓睁开双眼:
“二十年前,西村汉人给东村焦人下咒,焦族全族被灭。那夜下起了暴雨,桧江洪水泛滥,蓝城与井子山之间的荒地全部被淹浸,”舞天凤的声音颤颤巍巍,一边的眉毛不经意的抬着,抖着,像从中被折断了似的,“我不会记错,那一夜,你一路淌水来到蓝城,浑身湿漉的出现在我面前,而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即使我们自井子山一别后,再无相见。”
她不自觉的后退,脊背已经贴墙站稳,可仍旧不住的颤抖。
紫色的花汁滴落,滴答,滴答。
似雨似泪。
“江阳,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是不是……”
她哽了哽,攥紧拳头。
“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江阳黑眸猛的涨缩,像涌动的心脏刹那间被抽紧。
只不过他的左心房,一片死寂。
“你啊,你话啊!”
江阳突然明白过来了。
他扭头看向林鸢。
——鬼胎就是父母中的一方或双方,是死人。
——林鸢是焦人。
——林鸢是鬼胎。
舞天凤双目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像是一瞬之间成了枯枝败叶,嗓音沙哑哽塞。
“林鸢进来门之前,你什么,你见着了谁,你儿子?呵,原来你有儿子了,也是鬼胎?”
江阳双唇抿成一条线,他在隐忍。
二十年朝夕,江阳的一颦一蹙,她已了如指掌。
舞天凤更加笃定了。
“看来不是,你那儿子,是你在死之前生的。怕也是跟的西村汉人吧?如果父母都是焦人的话,你那儿子,又怎么会活过二十年前的大火呢?那可是将焦人血脉连成一片的血咒啊!江阳,你怎么就这么喜欢我们汉人女子呢?”
江阳乍然出手,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拽到跟前。
他两眼泛红,临近爆发的边缘。
舞天凤脖子被勒得青筋凸起,长发耷拉在涨得通红的脸上,却已不再畏惧,反倒有几分猖獗。
“她已经死了吧,不是二十年前年,就是十几天前,和整个西村汉人一起,被你亲手下咒杀死。”
“你靠着别人的生魂在阳间续命,是不是因为你根本不敢去死,你要是下地了,敢去见她吗?你敢吗?”
舞天凤本以为江阳会一触即发,没想到他手一松,声音如冰渣一般冷凌:“够了。”
她一个踉跄后站稳,抬头见江阳向昏迷的林鸢走去。
“你要对她做什么!”
江阳没答。
“你要她死?”
江阳停了脚步。
他默认了。
舞天凤突然笑了,笑得枯萎,绝望:“你就这么急着杀死你的女儿,你是有多恨我?”
“江阳,你爱的是那个女人,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现在想来,合乎情理。
二十年前的雨夜,他们再次相见,已经阴阳相隔,一生一死。
一具靠着别人的生魂而苟活的尸体,会有什么感情。
“天凤,即使我不杀她,她也活不过七月。”
“你不要叫我天凤。”
江阳不愿与她争,叹了口气道:“她来了。”
“谁?”
“渡尸人。”
渡尸人,七月初一诞辰,专司阳间残魂。
当年就是渡尸人一手断送了焦族攀附统治阶层的权贵之路,焦族为了躲她,逃进深山再也不敢出世。
渡尸人是克星,是心结,却因许久不出世,不过成了存在于千年前的一个神话罢了。
“焦族人这么多年战战兢兢,炼俑不过是为了传承老祖宗留下的手艺,绝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一有越界的行为,便划为族中禁忌,譬如炼鬼胎。”
“而我这二十年来逆天行事,二十年前后井子村的亡灵,至今仍在山下蠢蠢欲动。我,林鸢,本都不该在阳世存在。地界派渡尸人出世制衡,我早该料到的。”
舞天凤咬紧下唇,一道血顺着唇瓣流下,她下意识的抹去,指尖的花汁染上了唇瓣,紫红紫红。
江阳低声自言自语:“鸢,是我对不起你。”
恍然间,竟不知他口中的鸢,是女儿,还是自己。
他看向面前的女人,黑黯的眼眸竟泛起陌生的涟漪,如寒冰融化,水波微动。
“我很快就要离开了,真正地离开。”
“鸢,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原谅我。”
舞天凤心一拧。
她从就被所有人憎恶。
她的诞生让全村经受了三重大难,一生下来母亲就死了,没过多久父亲又病死了,离开了井子山的这些年,先是死了焦人,又是死了汉人,她的女儿是鬼胎,女儿的父亲是延命的尸俑。
她这一辈子,身边的所有人都死了。
她是七星子,煞星,妖星,孤星。
她的存在就是诅咒,怎么还有脸去埋怨别人?
一直以来,她才是需要被原谅的那个。
江阳身材高大,一把将倾倒的舞天凤搂紧怀中,五指在她的肩头拧紧。
舞天凤将头埋在他的心口,那里没有心跳,安静得瘆人。
榻上的少女动了动,江阳转过头去,对她摇了摇头,眼光威慑。
若真有阴阳两界,那么他和怀中的女人,必然不是一边的。
榻上,银发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了身子,看见江阳摇头的指示,静悄悄的坐着,面无表情的凝视眼前相拥的二人。
他和她才是一边的。
所以,木鸢,对不住了。
江阳突然伸手向上,指尖绷紧成箭鏃,臂黑筋暴起,像嶙峋枯根,根尖空中回转,俄顷向下插去,刹那间刺穿怀中女人的后背。随即传来尖峭之物拔出肉糜的碎烂声,女人闷声倒地,心口处,素纱衣绽开一朵血花。
江阳漠然擦去臂上的鲜血。
于榻上少女白泠泠的眼窟窿中,不过是一具满载着生魂的器皿,杀死了一个本就气息微弱的凡人。
忽然,一道污浊的黑色瘴气从女人心口的血窟窿中抽出,在空中斗折蛇行一番,绕到榻上的银发少女的天灵顶,向下淌入银发女孩的七窍之中,像鬼魅的黑蛇钻入蛇洞。
“区区一个服了金丹的汉人女子不足以喂饱你,天一黑,你随我去桧江边,再不济,还有井子山一村的亡灵,”江阳笑得阴鸷,“我就不信,咱两对付不过她,她再强大,也只能在阳间停留半月。”
“你这条命是我给的,只要你听我话,凤仙坊就不用易主了,舞天凤的位子永远是你的。”
“天黑之前,不许踏出这间房半步。”
林鸢机械的点了点头。
江阳跨过地上的女尸,走出房门。
不知过了多久,女尸开始抽搐,发出诡异的咔哒声,仿佛层层骨节断裂。
接着,身体溃破龟裂,一片一片,粉碎幻化。
而苍白的面容上,唇瓣微张,嘴角至始至终都挂着平静的笑意。
鸢,鸢。
不知唤的是谁。
屋顶,萤火虫悠悠飞舞,玻璃灯壁上的七彩莲花婆娑摇曳。
荧光星散在地上的素丝裙。
若有来生,能不能不这么苦。
若有来生,能不能再也不见。
作者有话要: 十章内发糖(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