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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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一木从热腾腾的灶房里走出,将手中的米粥搁在桌上,屋里空空无人。

    喊了一声,没人应。

    夏梓童出门也有一会儿功夫了,只是去桶水,应当早就回来了才对,况且水井就在巷子口,没几步就到了。该不会是迷路了吧?想来蓝城的巷子确实纵横交错,进去容易出来难,早知道就不让她去水了,又不是什么甜水井。

    他暗自叹了口气,踏出房门。

    日上三竿,阳光正好,自门廊向外看去,一切好似被罩在袅袅白烟之中,下一秒便会蒸腾而去。

    等等,这烟?江一木眯起了眼——

    不好,是真烟!巷子口烧着了!

    他转身进灶房,拎起没用完的半桶水直往门口奔去,刚没走几步,想起今天是中元节,停下闻了闻——果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烧纸味,这是在焚纸锭祭祖呢。这些天来,怕是被井子村的火吓魔障了。江一木松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水桶,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出门左转再走上十步,就能见着一个丁字形的路口,水井就在那。这一口井得供整条巷子的日常起居,所以常常供不应求,好在井水清澈不黄苦。但江一木几乎从不来这水:一来他更倾向推水车卖的上乘水,二来也是为了避免排班水时与街坊邻居照面——也不知道那些人哪来那么多张家长李家短的成天唠个不停。

    江一木循着烟气晃到了丁字路口,阳光正好在对面的灰砖墙上,金灿之中白烟缭绕。

    再转个弯便是那井,江一木却止住了脚步。

    “姑娘是一木的……”

    “我是他远房亲戚。”

    “一木还有亲戚?”

    “啊,对,特别远的。”

    “难怪,我呢,咋没听他提过。”

    原来是王阿婆,难怪夏梓童老半天了还不回来,这下有得侃了。

    江一木笑了笑,一抬头,月丰正趴在自己身侧的墙顶晒太阳。月丰听见了江一木窸窣的脚步声,耳朵转了转,懒洋洋的朝他看了过来,脸上几条霸道的虎斑,却完全没了井子山中追人,荒野地里撕蛇时的猛劲。

    城里就是城里,老虎都磨成了狸奴。

    他本是来寻夏梓童回家去的,可现在倒好奇起王阿婆会问她些什么,只是……他看向月丰,后者下巴搁在前爪上,一张冷脸盯着自己,好像在谴责他偷听别人墙角……正斟酌去留,见远处一人推着水车经过他屋口,浮想炎热的七月天,清水自头顶灌下,江一木不再犹豫,匆匆向家门口那水车赶去。

    月丰无聊得了个哈欠,猫眼盯着江一木离去的背影,日光下,瞳孔竖成一道黑线,像翡翠上裂了道口子。

    夏梓童面前摆着个铁质大火盆,火盆里头堆着满满一圈纸灰,火盆中央红纸簌簌。

    她蹲坐在地上,对面的王阿婆往火中又丢了几包纸钱,哎哟嘿的坐下,将没烧完的大红纸包摞在腿边。大红纸包像极了除夕时孩收的压岁钱,只不过这红纸包里装着的,是锡箔糊成的纸锭。这些金色银色的纸锭子,也就是冥钱,过了火,被传往冥界。

    夏梓童默默地看着鼓起的锭子萎蔫下去,化成灰烬。

    人死后转世轮回,不是蹬破娘胎呱呱坠地,就是堕落鬼道万劫不复,真正的阴身之时又能有多长?又有何福去享受这花花的金银财宝?

    “姑娘喜欢我们蓝城吗?”

    夏梓童抬起头。

    她前脚刚踏进城门,一路想着心事,要不是来巷子口水见着王阿婆蹲井边烧纸钱,她甚至没想起七月半是中元节。

    蓝城啊?熟悉的方格道路网,比之前朝却更为开阔自由,男女老少进进出出,悠然自在。

    今夕何夕,今非昔比,却人走茶凉,物是人非,何来欢喜?

    但她还是对王阿婆点头笑道:“喜欢。”

    不料一语正中王阿婆下怀。

    “喜欢就留下呗,一木家房子又大,你俩正好搭个伴过日子。”

    噢,原来阿婆是这个意思。

    夏梓童坑下头,对着火盆子吹了吹,蔫下去的火苗扑扑又上来了。

    王阿婆见姑娘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觉得有必要教唆教唆,于是屁股往她身边挪了几寸:“江一木这孩子,好着呢。”

    夏梓童抬了抬眉头:“怎么?”

    王阿婆见她似乎来了兴趣,心中有些得意,像夸自个家孩子似的娓娓道来:

    “人正儿八经的,会念书,还给治病,街坊谁闹了肚子染了风寒,直接上他那拿药,都不收银子的,最重要的是,”王阿婆往夏梓童耳边倾了倾,悄悄话一般压低了声音,“人长得还好看……这可不是我的话!你待久就知道了,整条街的姑娘都爱往这巷子口跑,为的啥?你为个啥,可人家偏偏不爱这口井的水。”

    这王阿婆夸起人来,芝麻估计能吹成西瓜。

    夏梓童忍笑叹了声:“那便可惜了。”

    王阿婆愣了一下:“姑娘这是要走?”

    “是啊,正巧路过蓝城,待上几日,家里头还等我回去呢。”

    “姑娘家在哪?”

    “很远,”夏梓童想了想,“北方癸地,酆都罗山。”

    王阿婆就听懂了个北方,北方啊,那不是得挨着塞上北蛮了?于是摇摇头,惋惜道:“那真的很远了。”

    “是啊。”

    王阿婆起身拍了拍裤子,将地上剩下的大红纸包一把捧起,夏梓童忙弯腰去捡地上掉落的金银纸锭。王阿婆绕着火盆子,迈着碎步,嘴里一串串的念叨着,大概是已故的人名,末了道句保平安,将手头的红纸包一齐抛进火盆子里。夏梓童跟了王阿婆一圈,也集了满满一手的碎纸锭,一撒手,金锭银锭瞬间卷入火舌没了踪影,只剩下突突上窜的火苗。

    “姑娘既然要走,我也就不避讳啥了。”

    “阿婆您。”

    “一木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寂寞了。问他家人在哪,他自己从就没爹没娘,被洪水冲上岸给捡了才活成,也亏他命大,二十年前发的那场洪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好多活着的都给冲死了。”王阿婆叹了口气,“待谁都好,都客气,可你别我老太太嘴多,偏偏这种人,最难亲近。姑娘看看也就算了,真要处一辈子,谁愿意嫁个近不近远不远的。这老话怎么的,秀才书,屠户谈猪……”

    着着,王阿婆声音了下去,夏梓童一转头,江一木靠在转角处,笑着望她俩。

    白丝道袍一尘不染,黑发束起成髻,碎发因半湿着,凝成几绺自两鬓挂下。

    素衣袍服,清风皎月,竟是那般似曾相识。

    江一木直起身,几步踱到火盆子前:“王阿婆,这是在焚纸锭祭祖?”

    王阿婆刚正愣着神,一下子反应过来,忙点头:“昨天下晚就开始烧啦,本来妮子要叫上你,跑去敲你门,敲了半天又没人应。”

    “唉,昨天不在家,没帮上忙。”

    “嗨,客气什么,”王阿婆摆摆手,看向一旁的夏梓童,“倒是你这个亲戚,一直帮我捡锭子吹火,可懂事了。人家来一趟蓝城不容易,今个中元东市不是有庙会吗,好好带人家四处转转。”

    江一木看向夏梓童。

    夏梓童方才对着火盆子吹起,天又热,两面脸被烘得红彤彤的,乍看傻不愣登的样子。

    他笑了笑:“好叻。”

    王阿婆看看江一木,又看看夏梓童,想要什么,突然给口水呛到咳起嗽来,夏梓童忙上前给她拍拍背。

    王阿婆道了谢,挥挥手:“我得回家做饭了,妮子还等着呢。”

    “帮我跟妮子声招呼,有些日子不见了。”

    王阿婆应了声好,背过身朝家走去,一双脚蹬得快溜溜的,好不容易转了巷,忍不住直抹胸口顺气:“啧啧,这两人往那一站,好一对才子佳人,瞧着多洋气啊!可惜了,哎唷!”

    看着王阿婆走远,夏梓童转过头来,戏谑道:“妮子,好久不见了。”

    江一木早就做好了要被王阿婆八卦的准备,于是一脸的没表情:“人家名字就叫这个。”

    “刚听了不少?”夏梓童朝墙后努了努嘴。

    我看着像鬼鬼祟祟躲那后头的人吗?江一木心里有点发堵。

    “啥也没听着。”

    “鬼信。”

    江一木耸耸肩,不信算了。

    两人僵站片刻,夏梓童皱了皱眉头:“看我干什么?”

    阳光下,她两脸红扑扑的样子,真似那透光透影的白瓷点上了红釉,不由得思忖起这醧忘台的孟婆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才能让世世代代的人们心甘情愿的接下忘魂汤?不知怎的,他竟心生好奇,一步上前。

    陡然间,四目一寸相隔,睫毛近得快架。

    夏梓童没有躲闪,凝息直视,两眼睁得大大的,黑清澈亮。

    遽然一道光从他眼中一晃而过,待她反应过来再想去捕捉时,江一木已经后退了去。

    他背过身,悄悄深吸一口气,眼前还是刚才近在咫尺的那一幕,像是突然间被什么在背后给顶了一下似的。一口气呼出,他一甩手道:“走了,回家吃饭。”

    身后,夏梓童思索着方才江一木眼中忽闪而逝的光,是自己恍了神,还是太阳正好映进了他的眼?

    暖风吹起少年宽大的素袖,耳旁似有星碎的轻语,她猛的一眨眼,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  “道袍”是明代士庶男性的常用便服,不同于道家的道士服,与直身直裰相似,非常流行。

    《阅世编》:“服各色花素绸纱绫缎道袍,其华而雅重者,用大绒茧绸,夏用细葛,庶民莫敢效也;其朴素者,冬用紫花细布或白布为袍,隶人不敢拟也。良家清白者,领上以白绫或白绢护之,示与仆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