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巷内一声哀嚎。
一个男人半倒在地上,口如泉眼一般向外冒着鲜血,男人翻着白眼,像是要昏死过去。
是那东市的拍花子。
深巷内潮湿晦暗,头顶罅隙漏进吝啬的一点光,上一边的夯土黄墙。巷子另外一边的阴影里,指头挥了挥,一桶冰刺刺的凉水盖头浇了下来,拍花子本已经倒在地上半死不活,这么一刺激,蜷成蜈蚣似的身子猛地一抽,又醒了过来。他张大眼,眼中满是狰狞的血丝,想张口话,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血泡子从嘴里鼻孔往外翻,手一撑地,摸到了快软塌塌的东西,余温未尽还在抽动。
那是方才被剁下的半截舌头。
拍花子吓得手一缩,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对面抛来一把匕首,刀锋撞地发出坚硬的咣当声,刀柄不轻不重的抵在他大拇指边,他向见了鬼似的向后拖挪了几寸,抖得更厉害了。
“自己做。”
拍花子眼巴巴的环视周围,阴影里,几个男人粗臂交叉胸前,看不清模样,明暗交界之处,站着一个半大的男孩,阳光切过脸庞,露出半只眼睛和紧抿的薄唇。男孩不过十岁左右,个子还没长全,在一周成年人中明显凹下去了一截。男孩很瘦,胳膊腿,裸露的地方细皮嫩肉,像姑娘似的,一看就做不了粗活,也不和身旁的糙汉们一道。
拍花子眼睛一亮,如见神明,跪着爬到了男孩跟头,咚的一声,脑门砸在了刚硬的砖头地上。
紧接着,咚,咚,咚,一声声,无助的淹没在巷子深处。
没人发话。
男孩看着地上对自己叩得满额鲜血的人,面无表情。
拍花子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阴影里突然走出一人,双瞳冰凉得彻底,他脚尖点上刀锋,一个回力,匕首被生踢上了空中,嗖嗖翻了几个跟头后落在了那人手里,刀面倏然反光,在黑暗的巷子里竟然犀利得刺目。
大概是拍花子此生见着的最后一道光。
“自己下不了手,就别怪我不客气。”
大手盖上了拍花子的脸。
一声惨叫,因声嘶力竭而沙哑破碎,到最后竟然成了萎蔫的尖声细语。
刘亮平奔进来的时候恰巧撞见了这一幕,拍花子半跪在地上,两颗瘆人的血窟窿,热辣辣的浓浆汩汩直往外冒。
刘亮平忍不住扫了眼地上散落的东西,强咽下胸口的直往上翻的腥气,走到握着匕首的人跟头。
“阿禾,可以了,人死了就不清了。”
罢,刘亮平吩咐下人收拾残局,将地上半死不活的拍花子拖去官府衙门。拍花子一碰就倒,死了一样,只有双唇翕动不知念着什么,竟像那脱了水的鲶鱼。道上前来帮忙顺便看热闹的人,见事差不多结了,也挨个散了去。
一会儿工夫,巷子里只剩下三个人。
“喏,留了个人证。”
阿禾下巴指了指一旁的男孩,男孩一动不动,僵直的站在一旁,他皮肤本就白皙,见着方才一幕,似乎更加苍白。
刘亮平只一眼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刘亮平看着男孩:“待会上衙门知道怎么不?”
男孩点点头。
“我们一共有七个人,他割掉了六个人的舌头,剜了五只眼睛,不听话就剁指头——脚指头,不碍着做事——除了我以外,其他人的脚筋都被挑了,没法逃,还有两个手筋也挑了,他还骗他们这样一来,卖给乞丐和卖艺的,只要跪在地上就有人给投钱,”男孩着着低下了头,“他唯独没动我,他我动不得,还我命好,只要乖乖听他话,将来卖给有钱人家做娈童,就能过上富贵日子。”
“命好个屁!”刘亮平忍不住啐了一口,“你他妈知道娈童是什么?”
男孩仍旧低着头,没吭声,大概是默认了。
阿禾淡淡的看了男孩一眼:“后悔向我求助吗?”
男孩坚决的摇了摇头:“他罪有应得。”
刘亮平叹了口气——算了,人贩子横竖是个斩首的结局,没这个胆就不该淌上这道。
“那些孩子已经交给官府了,能回家的先回家,找不回家的我会安排去路。”
阿禾完转身,独自离去。身后,男孩突然抓紧刘亮平袖口。
“我爹爹是刑狱官,前些日子,我爹娘被越狱的死刑犯给……”男孩一回忆起爹娘,喉咙发哽,眼眶发红,“我从猫洞钻出去跑了,我,我没家回了。”
刘亮平上前一把抱住抽泣的男孩:“今后我家就是你家。”
“我也要和爹爹一样当刑狱官,把天下的坏人都抓了。”
“行,我家有好多好多书,好好读书,将来去考科举,做个清官,惩恶扬善。”
阿禾转了几个角,踏上一道通往茶馆后头的幽径,前方,东边,光点愈来愈大,最后竟然强光刺目,他不禁敛起了眸。
一走出砖墙遮蔽的深巷,东市一片亮堂。店家大白天的也挂上了灯笼和旌幢,街上有像模像样吹着梵乐的,也有摇头晃脑敲锣鼓的,但大都是边耍边闹,谈笑风生,没个正经。月牙湖上波光粼粼,岸边行人络绎不绝,都是赶来逛东市庙会的。
出了巷子往左就是茶馆,阿禾刚一转身,微微一愣。
“林芙儿?”
林芙儿听见出了门的茶客议论着,今个儿馆主不在,于是一个人站在茶馆门边上的角落里,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她正低头踌躇着,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心一紧,抬起头,果然是阿禾。
就阿禾一人?刘亮平怎么不在?刘亮平不是急冲冲的跑来找他了吗?
“你是来问我罐子的事情?”
“嗯……对,怎么样,听到了吗?”
林芙儿内心舒了口气,幸好阿禾没直截了当的问自己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茶馆门口,不然她一下子还真答不上来。
阿禾笑了笑:“你自己数数,这才过去几个时辰?姑娘,你也太心急了点吧。”
林芙儿脸一红:是哦,三个时辰,四个时辰?
“不过我已经派人去问了,包括任何出现过三眼貔貅的,不论是罐子还是什么——我既然答应了,你就放心吧。”
“谢谢你。”林芙儿抬起头,正好对上阿禾的目光,莫名一阵虚心,忙转开,“那个,我先回去干活了,今天过节,楼里有点忙。”
“好。”
她背过身,走了几步,总觉得背后酥酥麻麻的,又不敢回眸去望,终于她实在忍不住了,一转头,茶馆门口却是空空荡荡。
阿禾已经进去了。
林芙儿叹了口气,一转身,失望涌上心头,但很快被更大的焦虑覆盖:凤仙楼那些人的是真的吗?如果不是真的,刘亮平为什么账都不买就冲了出去?刘亮平到底去了哪里,刚才为什么没有和阿禾在一起?还有,阿禾真的杀人了吗?
林芙儿凝着眉头使劲回想,刚才自己站在茶馆边上,阳光照不见的角落里,阿禾又是怎么发现自己的?他既然不是从茶馆出来的,那他是从哪冒出来的?
林芙儿纠结得脑仁生疼——哎呀,想什么呢,不许乱想!林芙儿,你给我,现在,马上,停住,不许再乱想了!好好干活!脚下步子越迈越大,越迈越坚决,很快,脑海中的一团乱麻,随着东市庙会的喧嚣,一同被抛在了脑后。
月牙湖对岸,阿禾并没有径直回茶馆。他仍旧站在先前的一角阴翳里,直到的灰影完完全全淹没在纷来沓至的行人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