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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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前脚刚踏进院内,院头就响起了敲门声。

    嗒嗒,轻软而短促 。

    月丰一路顺着院墙踱来,猫耳转了转,扫了一眼来人后跳进院内,头也不回的溜进了屋子里。夏梓童跟着月丰进了屋,江一木则朝门口走去。

    “妮子?”

    夏梓童闻声,透过里屋木门上的孔向外探了探: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圆圆脸,脑后着两个俏皮的麻花辫。

    男二十而冠,女十五许嫁——没头没尾的,脑中不知为何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这话是孔老夫子的吧?理是有理,只不过男婚女嫁,娶妻生子,非要套上个刻日的枷锁,就不大近人情了。

    夏梓童转身到桌前,桌上两碗米粥已经凉了,覆着一层细腻如膏的米油。她拉开椅子坐下,月丰走了过来,乖巧的窝在她的椅腿旁。

    ——月丰,你觉着人生有意思吗?

    ——月丰,是人有意思还是猫有意思?

    ——月丰,算了,现在的你,不过是只猫罢了,又怎能懂我的话?你不过是夙愿未了,借着猫身,又逢鬼门大开,得以在阳间多滞几日,三十一到,你便要走,你若不走,我便要带你走。

    傻猫。她用红布鞋,轻轻地,轻轻地点着月丰毛茸茸,软绵绵的肚子。

    门外,妮子抱着个陶泥菜罐子,盖子上系着条红绳,红绳交口处还着个巧的团锦结,悬挂下来,罐子一动,就轻轻的晃啊晃。

    “阿婆让我送点菜过来。”

    “太客气了。”

    “阿婆让你一定要收下。”

    妮子将菜罐子往江一木手中一撂,两手朝后一背,江一木只好接下。

    “帮我和王阿婆道声谢,也谢谢你,快回家吃饭吧。”

    妮子嗯了一声,脸红红的,不知是不是给这正午的大太阳晒的。

    “江大哥?”

    “嗯?”

    “那个,今天东市有庙会,你去吗?”

    “应该吧。”

    “太好了,我们也去!如果遇上的话,晚上一起吃个饭?阿婆让我问的。”

    “好啊。”

    “那,到时候见?”

    “到时候见。”

    “江大哥,那我走了!”

    妮子笑着退了两步,闪出门外。

    江一木回来后,见夏梓童不紧不慢的口啜着粥,旁若无人。

    他晃了晃手中的菜罐子:“天热,存不久,直接吃吧。”

    夏梓童一抬头,红色的团锦结左摇右摆,撞在罐子上悄无声息。

    江一木将盖子掀开,鲜香四溢,杂色菜调了味炒在一起,连带酱汁入了瓷碟,油亮油亮的。

    见夏梓童望着菜碟子,他笑道:“王阿婆手艺不错的,尝尝看。”

    夏梓童拾起筷子,心翼翼的夹起几根红丝儿,有些木然的问道:“这是……?”

    “胡萝卜,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后才带回的中原。”

    “秦后是西汉?”

    “先是西楚霸王项羽,再是高祖刘邦的西汉。”

    胡萝卜丝甜甜脆脆的,一口咽下,她低声呢喃:“这样,难怪。”

    “这些都是家常菜,过年过节常放一起煸炒,图个团团圆圆的意味,”江一木着也夹起一筷送到嘴里,嚼了两下后皱了皱眉,“估计是妮子炒的,下手没轻没重。”

    夏梓童听闻抬起头,看向那罐身上悬垂的团锦结,静静端详片刻,她伸出手,指尖托起柔软的编结,结稍红绳挂绕在白皙修长的指间,莞尔一笑:“原来,这菜是专门做给你的。”

    “……”

    “王阿婆,你是洪水冲出来的,这事是真是假?”

    江一木筷子在空中顿了顿——短短一会儿工夫,王阿婆究竟和她讲了什么?

    垂下眼,他夹起一粒花生米送到嘴里:“亦真亦假,这事挺蹊跷。”

    夏梓童松开指尖的的团锦结,正色问道:“能和我讲讲吗?”

    团锦结离了手,左右摆了两下终于安分。地上,月丰有些困倦的砸咂嘴,合上了眼。

    江一木沉吟,这事好些年头没人提起过了。

    *

    自记事以来,江一木就住在蓝城外的永顺镖局,关于他从哪来,怎么来的,大伙一直没有个统一像样的法,只知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夜晚,桧江发洪水,城里城外都被淹得稀里哗啦,当年捡他到局里的那人只是碰巧路过避雨,洪水一退就走了,再也不知了去向。

    直到后来阿禾有次走镖回来,是遇见了当年捡他的那个男人,重病卧床,奄奄一息。对方只是描述了当年夜里发生的事,却不愿意透露身份,再次听闻此人消息时,他已经不幸离世了,年纪不大,患的是眼疾。

    二十年前,那人刚到蓝城,四处当差干活。那一夜,他披星戴月的出城接货,不料途中下起了大雨,很快水就没到了腿肚,并且丝毫没有雨停的迹象。

    蓝城外大部分是低洼荒地,一抬眼就能看见桧江,这江洪要是一泛滥,怕是得遭殃。他心知不妙,但此时回城已经来不及了,忽然想起了蓝城外还有个建在土坡上的永顺镖局,于是凭借模糊的方向感,踏着水往镖局狂奔,好在没跑反,终于远远望见镖局的大门,心里踏实了大半。那个时候,湍急的洪水已经满上了胸口。

    就在此时,水中突然伸来一只手,像握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钳住了他的胳膊。城外深夜本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加上乌云密布,狂风暴雨,雷声轰鸣,被这么一抓,他就算有着上天入海的豹子胆,也着实被骇了一大跳——早就闻言桧江中,死漂无数,遇上大旱搁浅或是水流滞缓,便会腐积江底,洪灾时一并涌出。

    但至少,至少这个人,还活着。是吗?

    一道闪电划过昏黑的天穹,刹那间的白光下,他看清了水中人,不由得浑身上下一阵哆嗦。

    那人侧身半漂着,半边身子露出水面,那露出来的部分,体无完肤,浑身溃烂,像是经受了烈焰烧灼,而血迹早已被雨水冲刷不见,留下片片不忍直视的破皮烂肉。这还不是最瘆人的。真正令他发抖的是,那些腐肉不断的涨缩翻动,新生出的肉很快灼烂,被再次新生的肉挤压至边缘。

    好在天光转瞬即逝,一切又暗沉下去。

    镖局就在眼前,他想尽快摆脱水中这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猛地甩手,可水中用力受阻,那人又攥他攥得紧,已经牢牢的盘缠上了他。

    他心底大骂一通后,决定带着这累赘一同赶往镖局——再不走,恐怕连自己也得淹死在原地。就在他奋力迈出脚步之时,突然间,一坨软塌塌,湿漉漉的东西抵到了他的胸口。什么东西?他一吓,空出另一只手去在黑暗里摸索,这大,这形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不由得一惊——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他颤抖着去探那婴儿的鼻息,还有温度,还活着!孩子不哭不闹,仰面躺在水中,原来,一直是水里那“漂尸”,一手托在了婴儿的身下,另一手一路划着水,在这无人的荒郊野外,不知无助的漂游了多久。他们是从哪来的?怎么会弄得这副模样?但眼下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心中一热,忙将婴儿拥入自己怀中。他约莫和水中人喊了句了什么,或者是郑重的上下震了震那只被钳着的胳膊,总之意思传达到了——孩子交给我,我一定会救活。

    电闪雷鸣,生死之约。

    水中人力气渐弱,用仅存的最后一口气力,抓过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颤颤巍巍写下两个字,随即钳着他的手一松,直直沉入水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没探出半个人影。

    后来,他将孩子送到了镖局,孩子的名字,便是水中人最后写在他手心的两个字——江木。

    *

    “后来阿禾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也大了,况且都这么些年过去了,当晚风雨晦暝的,谁也辨不得真伪,”江一木淡淡的道,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又夹起一粒花生米丢嘴里,“算了,随他去吧。”

    这些天,他梦见了太多诡谲怪诞的画面:井子村的大火,月下凝噎的男女,黑土里浮出蓝色的光,化作猫又化作人,溟濛之中破碎凋零……二十年前雨夜的水中人,祠堂中沉睡的红衣少女……似是而非,亦虚亦实。

    究竟是了不相干,还是千丝万缕?怕是连当事人也不清道不明。

    想来无益,于是罢了。

    他转而问起夏梓童的事:“话,你随我来蓝城,不是为了找寻什么人?”

    “是啊。”

    “看着不像。”

    “怎么不像?”

    “先前见镖局衙门合起来逮人,从下令到缉拿用了不到四分之一个时辰。官方地方一合伙,那眼线可遍布了全城,下至车夫马夫商铺伙计店家二。一接到上头命令,立即牵线全城,发现目标,包围锁定,嗖的一下就给逮着了。”道激动处,江一木敲了敲手里的筷子,“别的不,你看起来一点紧迫感都没有,衙门要是都像你这样办案,目标早都溜到天涯海角了。”

    夏梓童不以为然:“这么威风,你怎么不去啊。”

    “……”

    “不过王阿婆你会治病,风寒闹肚子什么的。这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的话,屈原来自有道理。”

    “……”

    “再了,我总不能上你们蓝城衙门,让他们配合阴曹地府司办案吧,”夏梓童靠在椅背上,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面前敛容屏气的少年,“我不去找他,他自会来找我,以静待哔。”

    姜太公钓鱼?服气。

    他站起身:“吃饱没?”

    她点点头:“嗯,饱了。”

    江一木接过夏梓童递来的空碗,将碗碟摞在一起,正准备收进灶房,夏梓童看着那罐子上的团锦结问他道:“这样的捆绳,你家还有吗,最好粗一点的?”

    江一木眉头一挑,不知道她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怎么,你也要编结?”

    夏梓童白了他一眼:“对。”

    又补充道:“不是给你的。”

    着,她从衣兜里掏出那把乍看普普通通的青铜刀。他借给她的刀。

    江一木懂了:“你等等。”

    他进屋一阵翻,还真捧出几股麻绳来,粗细正好:“平时扎药包子用的,行不?”

    夏梓童接过,在掌心搓了搓,够结实:“凑合,谢了。”

    江一木应了一声转向饭桌,端起桌上的碗碟筷,夏梓童一步迈出,侧倚在桌上,横在他面前。

    对峙须臾,江一木微抬下颌:“看我干什么?”

    话一出口,他就想起先前阳光下,夏梓童也问了自己同样的问题,那之后,他竟莫名其妙的走上前去。江一木不留痕迹的瞥了眼面前的少女,眉眼盈盈,笑得他莫名心虚。

    谁知夏梓童上来就是一句:“王阿婆了,因为你好看。”

    还没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她又掰着指头娓娓道来:“王阿婆还,江一木这孩子,正儿八经的,会念书,所以人家不仅仅记着你治风寒闹肚子……”

    “行了行了,”江一木别开脸,绕道进了灶房,背着她甩下一句,“王阿婆给你灌迷魂汤了?”

    夏梓童望着那白衣身影暗暗一笑:旁人以为风寒闹肚子是事,而在千年前的他看来,血脉相生,气精化生。

    那样的奇人,千秋万代,也只有他了吧。

    她低下头,将麻绳一股股的捋顺,拾起桌上的青铜短刀,麻绳自刀柄护手处向上,圈圈缠绕抽紧。

    二十年前,江一木被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从井子山带到蓝城外。

    二十年后,或是图穷匕见,或是冥冥之中,井子村一场大火后,江一木再次出现在了井子山。

    二十年前将江一木带出井子山的人,那个水中半死不活的人,如今下咒焚烧了井子村的人,是同一个人,也就是她要找的人。

    转眼间,刀身被紧紧缠上了一圈,她拉出绳稍,从扎好的绑圈下十字穿插过去,逆向回盘。

    最后一次见他走过奈河桥,是在四十年前,如今正好人间四十春秋,一个二十年,又一个二十年,江一木二十岁,而他该四十岁。

    江一木的血能唤醒焦族人的魂罐,罐里封印的生魂能治愈他的伤口,因为江一木,是他的孩子,是焦族的后裔。

    于是这一世,他成了她的鱼,她等着他上钩——只是她不比太公姜子牙,她有鱼饵。

    再者,等待他的不是鱼钩,而是屠刀。

    三层绳索盘扎缜密,她将那短刀绑在了红袖下的臂上,藏掖得无影无踪,嘴角不住地颤了颤。

    这把短刀,很快便要见红了。

    此时,江一木走出,见夏梓童一扬袖子,笑道:“以静待哔,非坐以待毙,我出门见个人,不如你也一道。”

    他也跟着学起了王阿婆的口气:“姑娘来一趟蓝城不容易,今个中元有庙会,好好带人家四处转转啊。”

    作者有话要:  血脉相生,气精化生,奇人,先秦,大家猜猜是谁?(提示:或许不认得他,但一定认得他弟子。

    另外!担心江阳和女主有什么瓜葛的可以洗洗睡了——本作者脑洞虽大但杜绝狗血。

    隐藏男主快要出现了(搓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