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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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挂金钟?可是欺负我不会轻功?”

    长桑公子站在门前,眼中含笑,笑意融入夏风,徐徐钻进心底。

    夏梓童心房一悸——那是她头一回认真倾听自己的心跳。

    砰,砰,砰。

    平平无奇,像那日夜泵水的筒车,却忽然不动声色的搅起一股暖流。

    “来,你下来,给你取个名。”长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对她招了招手。

    取名?有意思。

    她脚尖一点,凌空后翻,轻身飞落,靠在长桑公子的身旁坐下,抱着膝盖,侧头问他道:

    “什么名?”

    “还没想好。”

    “你逗我!”

    “嘘……”

    长桑公子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她乖乖闭了嘴。

    万籁俱静,唯那清风卷得树叶窸窣。

    沙,沙,沙。

    像爪子挠着心窝。

    一片叶离了家,飘飘然落在了长桑公子的怀里——那是一片梓树叶,叶缘已经染了秋色。

    一抬头,门前左右一桑一梓,树干隔道相望,树叶绸缪缱绻。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长桑公子一笑,似乎对自己倏忽而来的灵感颇为满意,“叫你梓童如何?”

    “梓我明白,童呢?”

    “因你看着。”

    她两手一撑地,跳起到他跟前:“谁了?”

    长桑公子忍笑抿了抿嘴角,不紧不慢的起身,一低头,瞳中红衣少女亭立。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

    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

    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殊不知自从见着你的那一刻起,我便睡着也是你,醒着也是你。

    彼狡童兮,可知我心?

    又是一阵清风吹来,长桑公子左手拂袖,右手抬起,原来是拾她头顶的落叶——这次是一片桑树叶。

    “七月过半,夏去秋来。”他感慨道。

    秋天将至,她要走了。

    她垂眸道:“我不喜欢秋。”

    “那就夏吧,夏梓童。”

    夏梓童,她默念了一遍。

    “旁人称你夏氏,只有我才可唤你梓童。”

    “梓童,你可记住了。”

    沙,沙,沙。

    星言夙驾,于桑田,归于梓里。

    沙,沙,沙。

    翩翩少年低头望着她,笑中难掩年轻的傲睨。

    红衣少女仰面,眸中映着桑梓叶,叶后天青。

    她突然想待得久些,看看人间的秋。

    *

    江阳看准她眼中刹那的恍神,猛一拧头,带出几滴黑血甩向空中,还未落地,就呲的一声化散。

    夏梓童脚背一松,后翻落地,随即起跳,将刚迈出步子的江阳再次按趴在地上。

    深巷无光,暗无天日,青石路上留有斑驳的血迹,不知何时何人在此落下。可这生命的印记,只需一场雨,便无影无踪,不留痕迹。

    这是一个阴翳的巷子。

    “你不会杀我的,如果我死了,井子村的亡魂就永远找不着了。”

    “少废话,你把那些死魂藏在哪了?”

    江阳一阵讥笑,半边脸紧贴着地,嗓音沙哑得怪异。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你凭什么觉得我愿意一死百了转世轮回?人间多好啊,你自己不也不愿意回去吗?”

    夏梓童眉头一拧,手腕一转,短刀直插他手背,又是一股黑烟冒出,刺耳的嘶嘶声不知是那烟气上涌发出,还是从江阳齿缝里挤出。

    “不?不就把你扎成筛子。”

    又是一连两刀下去,这次依次从后背扎穿他的肩膀和锁骨,距离后颈只差一寸之遥。

    江阳一阵哀嚎,夏梓童将他的头死摁在地上,哀声被生闷进了青石地里。

    “你不。”

    无声。

    “不!”

    随着大股大股的黑烟腾出,江阳停止了挣扎,力气了下去,像一摊死水,蒸发出黑色的气液 。

    他终于求饶:“别,别扎了,我。”

    “。”她冷冷下令。

    江阳呼吸渐弱,口齿模糊,断断续续:“他们在,井子山底,用,灵光封印。”

    寂灭涅槃,灵照光明。

    夏梓童眼前忽然浮现出月丰的眼睛,绿眸中蓝光忽闪,高山远水,无染无尘。

    她问:“谁的灵光。”

    江阳胸口一颤,眼中和光蓦现,刹那间光生光灭,一个狠劲拍地旋起,嘴里狠狠吐出一句:“你敢动她丝毫。”

    夏梓童料想他丧失如此多的魂气应当已成废人,没想到瘫废在地上实际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等待着体内的魂气将伤口凝愈。江阳侧身一掌掀了过来,夏梓童退跳闪开,待她稳身时,江阳已至十步开外,向着巷口疾速而去。

    窄巷尽头是一点光,那是东方。

    明知他这一路是想引自己到什么地方,怕是已经早早备下了的陷阱,但夏梓童仍旧咬紧牙关追了上去。

    奔出巷口的那一刻,像是突然闯进了另一个世界:背后暗巷幽邃僻静,眼前市井喧嚣纷杂。一片月牙似的湖泊出现在眼前,月心处搭着一个戏台子,台上铺着红布,台后挂着红色的戏幕,戏幕上悬着黑绳地狱,寒冰地狱,等活地狱等各界地狱的字牌,耍圈的戏子下了台,舞狮的又上了去。

    街上行人络绎不绝,一个男人突然撞了过来,身型壮硕,夏梓童没注意,被顶撞得向后一退,脚跟踩翻了一碗零嘴,瓜子糖豆散了一地。

    “没长眼啊!”

    “我的我的。”

    男人忙蹲下拾碗,起身刚想和方才不心撞到的红衣姑娘道歉,一转头,人已经不见了。

    与其她离开,不如是被动的吞没在了东市庙会熙熙攘攘的人流当中,热浪从四面滚来,后面推着,前面带着,好容易绕过人群来到湖边,江阳早已不见踪影。

    夏梓童其实并不担心会跟丢——此人身上的尸魂气很重,只要他还在这城中,她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能把他给翻出来。况且他刚才也了,井子村的亡魂就在井子山下,虽无法分辨真假,但也合情合理,因为只他一人没有那个能耐将整个村的亡灵挪至别处。

    眼下她要做的不过三件事:一,找到他用吊取活人生魂的源头;二,找到并引渡井子山下被灵光封印的亡魂;三,杀掉他。

    况且他已经死了。

    自老徐家第一眼照面她就知晓了,这个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去,只不过吊用了他人的生魂续命而已。江一木也了,二十年前的雨夜当晚,那带着他一路漂至蓝城的水中人已是皮开肉绽血肉横飞,怕是那个时候就已经死绝了。那翻动的皮肉正是他将魂术作用在了自己身上——以自己的亡尸为俑,汲取周遭的魂气——泛滥江水中自然是死魂无数。

    如今他出现在蓝城,更是确定了此处便是他获取源源生魂的聚点。今日中元,待夜幕降临,阴风四起,一切自会揭晓。

    夏梓童刚一迈脚,浑身陡然升起一股异样之感。

    她警惕的环顾四周,奇了怪了——月牙湖一圈,茶米酒铺,家家门前挂着深红色的木匾,大大,高高低低,绕湖一圈。正对着月牙湖心的,是一栋三层瓦楼,这栋楼少了别家喜庆的大红灯笼,忽的暗沉下去,楼顶一道牌匾仍旧是暗红,匾上真金刻着四个大字:禾木茶馆。

    周遭的牌匾看似星散着一圈排开,实则错落有致,红的幽暗,染了血似的。

    夏梓童似乎看出了些端倪——倘若以月牙湖为圆心,铺上牌匾为星官,这会不会是星图排位?再抬眼看那禾木茶馆,正北朝南,准确的落在了紫微垣天枢五星的方位上。再者,所有牌匾都由桃木所制——

    不好!是一座星图阵法!北斗丛星共有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天罡为阳,地煞为阴,凡阴阳不同于人者,落入迷阵,皆为异类。

    夏梓童攥紧了手中的短刀,可眼前画面开始魂冥,手心发颤,冷汗涔涔,脑中翻着麻意的空白。她的体内,一股气韵正在被强行抽走,天灵像是被枷锁紧釦,而那无数条伸向她的锁链,正来自月牙湖一转的桃木牌匾,或者,阵法中的棋子星宿。

    几个孩儿双手捧着莲花灯,从她身旁擦过,那是要去月牙湖上放湖灯?她的湖灯呢?她想伸手去拿,可无论如何动气,臂膀僵直无法动弹。心门口似乎空空荡荡,她胸口那朵纸莲花还在吗?

    凉意自胸腔开始向四周蔓延,她心生无力,怎么办?

    身后戏台上,不知是谁弄起了目连嗐头,声音洪亮而低沉,瞬间穿透了鼎沸人潮。

    斑驳人影,鼓吹弹唱,流光溢彩一般蓦地逝去。

    她无助的闭上眼,心跳声微乎其微,气血冷凝,突然手心一空。

    短刀似乎落地,却无声。

    江一木向前一蹬,半空中捞起下落的刀柄。

    “你……”老徐话未出口,只见眼前刀光一闪,江一木的左手心已经横出一道血口。

    江一木右手握刀,用流血的左手掌心握住了那只抛下短刀的手。

    十指相触,白皙,冰凉,没有温度,没有血色,如陶如土。

    老徐望着江一木右手所握的短刀,眉头揪在了一起。刀锋上鲜红的血正逐渐消失,仿佛被刀身汲取,渡去了另一个世界,刀身上似乎幽幽浮出着一朵暗红的花——正是方形笺纸上,红衣少女手中的短刀!

    老徐惊的张开了嘴,视线缓缓上移,红衣少女恰好微微侧首——是她,真的是她,扁鹊之师,长桑君身边的夏氏!

    气韵回还,夏梓童眼帘半开,迷离惝恍之中,面前好似那桑梓树下眼中含笑的翩翩少年。不知虚实,她伸手去触,指尖忽的传来一阵温意,电流一般酥麻的蔓延至全身。

    “喂……”江一木本想拉开她莫名搭在自己脸上的手,可他一愣之下不知怎的,竟然握住了。

    她樱唇翕动,无声的呢喃着什么,泪水竟盈满了眼眶,一片冰清水冷。

    江一木听闻心头一紧,但很快捏捏她的手道:“喂,醒醒。”

    “夏梓童,醒醒。”

    ——旁人称你夏氏,只有我才可唤你梓童。

    几乎是一句点醒,眼前画面明晰起来,夏梓童猛然回神:“江一木?”

    江一木见她恢复了正常,心底默默舒了口气,刀柄敲进她手里:“借了我的刀,就要拿好。”

    夏梓童低头接过短刀,拇指亲切的摩挲着刀柄:“方才是你救了我?”

    一直被晾在身后的老徐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手搭在江一木的肩膀上,对夏梓童道:“咱阿木见你不对劲,不由分的把自己手掌心划出了一道大口子,那血,我一旁看着都疼!”

    夏梓童轻声道了谢,将短刀收好——算上井子村的祠堂,这是他第二次用血救了自己。

    江一木抖了抖肩膀,老徐扫了他一眼,自觉的垂下手。

    江一木对她道:“其实我们是追着月丰才找着你的,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夏梓童抬眼看向江一木,目光坚决,分明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是他,她要找的那个人。

    江一木没有再问下去。

    老徐原地转了一圈嘟囔道:“诶,那狸花猫跑哪去了?进了东市之后咋就没影了?把我家搅得鸡飞狗跳,老子还没找它算账呢!”

    夏梓童问老徐:“月丰跑丢了?”

    这野狸猫还有名字?合着是有主子的?老徐自然而然便认为狸花猫是她养的,心一软就忘了算账的事,忙安慰她道:“你别担心,猫是跑不掉的,不准它去哪转悠,一会儿就回来了。”

    “对了,”江一木从衣服里掏出一叠彩色的纸条,在夏梓童眼前晃了晃, “这个弄丢了,晚上还怎么放湖灯啊。”

    是湖灯!夏梓童心头一暖:“原来在你这儿。”

    她刚想接过,谁知江一木手一闪,夏梓童抓了个空。

    “人家了送我的。”

    “还是我收着吧,稳妥些。”

    一边老徐突然干咳了两下,江一木手在空中一顿,夏梓童趁机嗖的夺了过去。

    “有人来了,”老徐下巴指了指,随即朝行人堆中挥了挥手,张口吆喝道,“何老头!”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从禾木茶馆的方向穿过人群,朝他们走了过来。老人行走路线笔直,却蹊跷的没有撞到一个行人,一眨眼功夫走就到了三人跟前。

    何老头对老徐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在夏梓童身上扫过却没有做停留。

    何老头直接看向了江一木:“馆主有事找你 。”

    “阿禾找我?”江一木抬头望了眼禾木茶馆三楼的柳格木窗,窗格内黑洞洞的,阿禾一定是在里边望见了自己,江一木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何老头道,“是不是我走前问他的事……”

    何老头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

    “那好,不过……”

    一旁,老徐在夏梓童耳边低声了句什么,夏梓童两眼一睁,倏地转头,两人大眼瞪着眼,一言不发的对视着,画面有些滑稽。

    老徐对江一木道:“阿木,你就放心随何老头去吧。”

    夏梓童接过话头:“我俩单独聊聊。”

    江一木有点懵,一转眼功夫,这两人怎么到一起去了?不过想起方才老徐家中,徐金珠传下来的方形笺纸背后的红衣少女画像,心想或许真有什么事吧,旁人的家事,自己也不便多问。

    老徐当江一木不放心,拍拍口袋:“钱袋子我还揣口袋里呢,咱俩就绕着月牙湖散散步,你一会儿下来找我们便是。”

    “那行,我去去就来。”

    罢,江一木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在夏梓童身上驻了片刻,终于转过身,随着何老头去往禾木茶馆。

    夏梓童注视着两人的背影,在原地杵了好一会儿,问老徐道:“他刚刚是不是奇奇怪怪的瞅了我一眼?”

    “这……”老徐抿了抿嘴,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又闷声咳了两下道,“你之前好像含着泪对他什么,维桑与梓,彼狡童兮……”

    “……”

    “阿木就对先秦文化情有独钟,什么诗经楚辞,那可是摸得一清二楚,姑娘你那话什么意思,人家可是心知肚明。对了,他最开始喜欢上医术,就是因为看了战国那长……”

    老徐本想随口提一提扁鹊之师长桑,看看夏梓童作何反应,不料夏梓童忽然断他问道:“你刚才在我耳朵边,这东市的星阵,是你布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