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从茶馆三楼向外望去,弯弯月牙被柳格窗切割成了狭长的光条。月牙湖心的木板戏台子已经搭成,戏子轮番在台上献技:舞狮子,挥大刀,翻跟斗,叠罗汉。今年还特意盖了一顶布席棚,不但不碍眼,反而衬得戏台子更为大气,只是——
“今夜当真会下雨?”阿禾举目望天,天上云淡风轻。
“不晓得,但连何老头都这么。”
刘亮平坐在桌前,专心吹着热水面上飘得乱七八糟的茶叶。
阿禾听闻点点头:“那便是要下了。老人家今年还来看戏?”
“不了,年纪大了,不能熬了。”
“也好。”
阿禾拉上木窗,仿佛这轻薄的镂空窗能将嘈杂的鼓号声隔在外头,坐下道:“之前,谢谢你了。”
刘亮平一拍膝盖:“嗨,这有啥。衙门已经定了罪,贩童加虐童,杀头。”
“孩子怎么?”
“都送回家了,除了最后那子我给带回府里了,看着聪明,也有志向,好好培养或许是个人才。”
“人贩子是定了罪,可苦了那些孩子,一辈子烙下残疾。”
刘亮平咬牙切齿:“不知要怎么个罚法,才能彻底歼灭这种下贱行当。”
阿禾听闻默默摇了摇头:“没用的,从古至今,什么刑法没试过?车裂,俱五刑,抽肠,凌迟,犯事的照样犯事,世上多的是不怕死的人。”
可死到临头,真的不怕吗?
阿禾忽然张口道:“刘亮平,你是好人。”
刘亮平受宠若惊:“不,我哪……”
“今早要不是你赶来,我可能直接就把他杀了。”
一时无言。
不对啊,自己今天来,本是想要道歉的,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大哥我其实…… ”
“我知道,昨晚的事不赖你,那禁令是给你表弟的。”
“他啊,你放心,不会再来了!”
阿禾一笑:“你就是来和我这的吧?”
刘亮平嘿嘿一笑:“还是大哥了解我。”
“而且是你外公吩咐的。”
“……”
“对了,”阿禾着拉开桌下的抽屉,取出一张纸帖,“听你之前那张丢了,给你新做了一份。”
刘亮平接过来一看,是张崭新的茶馆请帖,右下角,方方正正的毛笔楷写着“刘亮平”三个字。
见刘亮平两眼星亮星亮的,阿禾笑道:“收好了,改天叫上阿木一道喝酒。”
“好!提前通知我,酒我来带。”
“一定。”
“那今日不多扰了。”
刘亮平站起身,刚准备离去,忽然见着角落里的柜子上,炭笔压着一张纸稿。看清了纸稿上画着的东西,他不禁停步,蹙了蹙眉头。
刘亮平指着角落里那三眼貔貅道:“大哥,你那纸上画着的东西,我见过。”
***
午市过后,林芙儿一个人留在凤仙楼里忙活。先前大伙儿已经清扫过了,本来她只要将桌桌椅椅的摆放整齐便可,但林芙儿横看竖看觉得不舒服,又抄起掸子,把楼里上上下下的灰都清了一遍。
再之后她就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她面前铛铛的敲了两下桌子,过了半晌,林芙儿才不情愿的睁开眼睛。一看是蹄哥,她马上坐起身子,再环顾四周,空空荡荡,凤仙楼不知已经烊了多久。
“你怎么睡在这儿?太阳都快下山了。”
林芙儿坐起身子,有些迷蒙的搓了搓脸。
“看你气色不大好,昨晚没睡好?”
“嗯。”
“今晚早些休息。”
“你也是。”
“我一直都睡得早,对了,”蹄哥递给她一包油纸袋,“中午看你没怎么吃。”
林芙儿撕开袋口,甜香传来,她取出一块,是千层油糕。糕身呈半透明,糕面撒着甜红瓜丝,糖油相间,层次分明。她忽然想起刘亮平早夹给自己的,也是和这一模一样的千层油糕,那时刚出炉,温热黏糯。
刘亮平去哪了?阿禾究竟有没有事?
她脑里一团乱麻。
林鸢,阿禾,刘亮平……他们好像都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她的世界,一个她插不了手的世界。
林芙儿将油糕重新装回袋子里:“现在不是很饿,不过谢谢你。”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平时看你最爱吃甜的。”
“有可能吧,”林芙儿向外瞥了一眼,楼里无光,显得窗外一片金灿灿的,“今天街上怎么这么安静。”
“都去过节了吧,听东市有庙会。”
“对哦,中元庙会。你不去?”
“不了,明早要上城门检货。”
吃家宴,放湖灯,逛庙会,过年过节与他们这些人,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关系。
林芙儿突然有点累,起身道:“我先回去休息了。”
蹄哥点点头,将油袋子递到她手中:“油糕你带回去吧,万一饿了。”
林芙儿提着袋子,不知不觉的,竟然晃到了一条昏暗的长廊。长廊尽头,就是林鸢的屋子。
可能是一夜未眠又喝了酒,可能是做了一天的粗活太过劳累,也可能是昏昏沉沉的睡了一下午,醒来见着太阳西沉,黑夜将至,林芙儿觉得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梗在胸口,使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活着枯燥乏味,她觉得压抑没有尽头,她觉得自己在生命中的春夏里,花朝月夕的青春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疲惫的走向那遥遥无期的终点。
她渴望倾诉,渴望一个拥抱,而所有人都在离她远去。
无窗的廊道充斥着黑森森的压抑,黑暗尽头,林鸢房门紧闭。
林芙儿一只手轻轻的抚上了暗色的木门,将半边脸贴了上去,门内无声。她的手臂无助的垂下,指甲刮在门上发出细锐的窸窣声,她合上了眼,颈口的灰色粗麻布一片温湿。
长廊不远不近的黑暗里,银发姑娘静静的站着,不敢出声,不敢走近,不敢揽她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