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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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徐看着那茶馆三楼的金字匾,缓缓道:“蓝城妖风横行,东市地主自然要有所作为,白了,我也不过是个听命行事的。”

    夏梓童本以为老徐充其量是个中九流卜筮的,那种连龟甲蓍草都没有就能开摊,摞几本黄页的《周易》、《奇门》,放一桶签签,就到处走来给人取名看地了。

    “利用桃木牌匾摆卦阵,没想到你还有两下子。”

    “我?算了吧,”老徐指了指自己,嘟着嘴摇摇头,“我哪会这个,多亏了东家大姐当年收进来的毛头子,带进来一手稿,神神叨叨的写了一堆魂蛊巫术。旁人看来不过是邪魔外道,可那毛头子也不知怎的,一眼就看出了玄机。那手稿上的字式排列恢诡谲怪,十五的时候对着圆月举起,月光透析全卷,月盘恰好阔起稿上共一千四百六十五个字符,二百八十三卷。”

    夏梓童听闻嘴角牵起:“一千四百六十五星,分属二百八十三星官。”

    “你巧不巧,这不是星图阵法是什么!”老徐哈哈大笑,忽然对着远处眯了眯眼睛,“哟,那不是毛头子的儿子吗?”

    夏梓童朝老徐指着的方向看去,半边湖水对岸,一青年伙子,因肩宽个头高,又身披绮绣,在东市一众方巾盘领衣中显得十分突兀。

    年轻人看见了老徐,隔湖向他招手,脚下已经开始往这边跑,无奈他的方向逆着人流,总是一跑两步就被堵上。

    “估计找我有事。”

    还真给老徐中了,刘亮平跑到二人跟前,竖着浓眉喘着气,张口便道:“老徐,你那有捉妖法器没?”

    老徐眉头一蹙:“你要捉妖法器做什么?”

    “意思就是……有咯?”

    “法器哪是借就借的,你也不看看今个是什么日子?”

    刘亮平突然双手搭在老徐的肩膀上,眼盯盯的望着他。

    七月半,微风拂面,却是燥热腥黏的。

    不知怎的,老徐额头汗簌的就下来了,抿了抿嘴唇。

    “我现在回去给你拿,”老徐又转向夏梓童,神情严肃,“我很快,你一个人,不要走到那边去。”

    老徐下巴指了指禾木茶馆那桃木牌匾底下,夏梓童明白他的意思,心想老徐家到东市走街串巷应当不远,于是道:“放心,我就站这儿不动。”

    老徐点点头,又没好气的瞅了眼刘亮平,灰溜溜的走了,身影在人潮中忽隐忽现,斜阳映在他敦实的背上,望着有些孤寂。

    夏梓童抬眼看了看这位大家公子,问道:“他为什么这么怕你?”

    刘亮平这才注意到了一旁的红衣姑娘,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

    “他怕的其实不是我,” 刘亮平转而看向金光闪闪的湖面,叹了口气,“五年前他做了件不大见得了人的事,又恰巧被我撞见了。”

    “你刚是在威胁他?”

    “嗯,其实不该的。不过老实话,这事死我也不会出去,谁没做过点后悔的事。”

    是啊,谁没做过点后悔的事。

    刘亮平看向她:“你叫什么名字,之前没见过?”

    “夏梓童,不是城里人。”

    “认识老徐?”

    “不认识。”

    刘亮平没有再往下问。

    不知什么时候,半边青天已经染上夕晖,戏台子上已经没有了五花八门的技艺表演,台下座无虚席,有的等看一两出就回家吃饭,有的已经早早吃完了过来等戏。后台帘幕拉了起来,各角各色已经画好了妆,最后检查脸谱道具,待红霞一出,嗐头吹起,大鬼便上了台。

    ***

    手轻轻的搭上了门把,竟然向下一沉,吱呷一声,日光从罅隙喷涌进晦暝的长廊。

    林芙儿心口一抖,门开了,屋内无人。

    她悄声走到桌前,三眼貔貅青釉罐子早就不在了,只有一根寸长的头发,显得桌面更为空空荡荡。

    林芙儿看那头发不舒服便撵了起来,在指尖转了转,脑海中浮现出林鸢如瀑布一般挂下的黑色长发。

    ——什么坊主不坊主的,你永远是我的姐姐。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她转身靠在了桌上,盯着这根寸长的短发,有些怅然若失。

    ——你们坊里,有没有银色头发的人?

    ——没有。

    林芙儿抬起头,凉意袭遍全身,她吓得向后一抽,腰臀猛地撞在桌上,桌子撞墙发出窟窿一声。

    正对面的卧榻上竟盖着一团青发,乍看过去,像是一位长发飘飘的女子匍匐榻上。

    她脑袋嗡鸣,面色土灰,半捂着嘴的手着颤。

    这不是林鸢的头发,这不是……可若不是林鸢的头发,又能是谁的?

    林芙儿几乎是趔趄着出了林鸢的房间,待她重新回到长廊,竟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而那间令她惶恐不安的房里,住着她最亲的人。

    如果林鸢当上了坊主,结交的该都是达官贵人吧,那时候的林鸢,还会叫自己一声姐姐吗?毕竟一个天一个地呢——可林芙儿,你究竟在想什么?如果对调身份,继任坊主的是自己而非林鸢,难道会因为身居高位而漠视对方吗?答案是肯定不会。所以林芙儿,你是不信任她,你根本就不信任任何人!

    可是万一呢?如果有一天,林鸢真的不认识自己了怎么办?没了林鸢,自己还有谁?

    蹄哥?虽然他一直把自己当亲妹妹,但蹄哥家不在蓝城,总有一天要告老还乡,娶妻生子。阿禾?蓝城最有名的茶馆馆主,要银子有银子,要地位有地位,只一面之缘,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芙儿有一步没一步的踱着,脚步声散在空落落的廊道里,迟缓,伶仃。

    突然,身后的木门嘭的关上,黑暗瞬间将她吞没。

    林芙儿猛一回头,是谁?谁在那?

    她张开嘴,却喊不出声,整个人像是被卡在了原地,廊道深处,看不见的地方,似乎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林芙儿颤巍巍的退了几步,随即调转头,发了疯似的朝外头奔去。

    她要去找那个不同世界的人,因为再不努力,她的世界就真的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是风中飘零的孑孑草籽,她要奋力的飞往苍山,只有在那,草籽才能落地,生根,发芽。

    飞吧,飞吧,去那自由的远方,去寻找那真正属于你的梓乡。

    长廊深处,冥夜的芥草无声的祈祷。待草籽离去,她眼中那最后一丝生的渴望,终于泯灭。

    ***

    第一出戏还未开唱,老徐就火燎火燎的赶回来了,手里捧着个约莫六七寸的黄铜铃,铃铛上倒插着一根袖珍的三叉杖。

    “虚无自然大罗三清三境三宝天尊,久仰久仰。”

    刘亮平接过铃铛,在手里翻了翻,老徐紧张的:“你可不能乱摇。”

    刘亮平掐着那顶端的“山”形剑柄,一脸新奇:“这玩意儿真能捉妖?”

    老徐见刘亮平没答应,又严肃的重复了一遍:“三清铃不能大张旗鼓的摇出声音来,我可不是在唬你,万一出了什么事……”

    “嗨,能出什么事儿,难道还能把蓝城雪鬼摇出来不成?”刘亮平露出狡黠的笑。

    “你……”老徐脸都涨红了。

    “的没错,今天是中元节,最好心点,”夏梓童突然淡淡的来了一句,随之转向老徐,“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这邪祟最怕的就是铃铛声,大不了把鬼魅吓出原形,可害人就算了,它们是万万不敢接近的。”

    “借用一晚,明儿就还给你!”

    刘亮平揣着铃铛走了,老徐拍着胸脯给自己顺了顺气:“这娃怎么就长不大呢?”

    夏梓童看刘亮平的背影,先前急冲冲的奔来,拿到想要的东西又兴冲冲的离去,她笑了笑:“这不挺好?单纯。”

    “他人倒是真的不坏,应该,特心善,但就太仍性了,主要是从到大没除了父亲过世以外,就没遭过什么事儿了,不过也不紧,人总是会长大的,” 老徐着着停住了,指了指戏台子,“要开始了。”

    话音刚落,嗐头声响起:嘟,嘟,嘟——

    只见吹嗐头的人站在戏台子角落里,身着白褂,头顶一纸糊白高帽,眉毛鼻头颧骨都糊上了白粉,两脸却因大力鼓气涨得通红。

    夏梓童噗嗤一笑:“这白无常扮得倒是像。”

    老徐瞟了她一眼没话。

    嗐头声落下,转眼间,大鬼已经上了台,唇赤眉墨,啊吓一声,台下唰的就静了。

    老徐忽然道:“你便是那长桑君身旁的夏氏吧。”

    大鬼起了板子——

    阎君命我作鬼头,作鬼头,十鬼见了九鬼愁。行善的金桥走,作恶的不休来骂不休,哪怕鬼作对头!

    我乃大鬼是也。阎君朝拜佛祖去了,命我看守丰都城。不免在此伺候。

    这时,台后缓缓走出一黄袍僧,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下晚的风吹来,少了先前的燥热,夏梓童微微偏头,像是侧耳倾听。

    月牙湖上已经放下了几盏湖灯,风一吹,抖抖索索的漂离岸边,孩伸出手去够,被身后的大人一把扯了回来。

    目连僧一甩袖,手掌轻轻抵上丹田——

    西方路上一只鹅,

    口含仙草念弥陀。

    连毛倒有修行意,

    人不修来待如何?

    虽不发聋振聩,却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袅袅余音,使她忆起千年前那花前月下的翩翩公子,举樽清吟时,迷离微醺,霞姿月韵。

    作者有话要:  关于长桑君散发吟歌的记载:

    《洞仙传》(入《云笈七签》一百一十卷)

    长桑公子者,常散发行歌曰:‘巾金巾,人天门;呼长精,吸玄泉;鸣天鼓,养丹田。’柱下史闻之,曰:‘彼长桑公子所歌之词,得服五星守洞房之道也。’

    另注:文中目连戏的片段来自于京剧剧本《目连救母》,但京剧实际上是清朝后才出现,本章引用京剧戏文一因剧情需要,二因通俗易懂。明朝最有名的目连戏剧本是郑之珍所编纂的《新编目连救母劝善戏文》,在全国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