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手稿被平摊在了木桌上,勾线虽粗糙,但还是一眼就能辨识出一张凶巴巴的貔貅脸,三只眼睛。
“我父亲临终前留下了一卷手稿,手稿是他早年从道观里带出来的,上面就记有这个三眼貔貅纹,是用来镇魂的符印。”
刘亮平的父亲?这个男人,李一禾此生只见过两次,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次是在阿禾十岁的时候,二十年前的雨夜,他将江一木捡到永顺镖局;第二次是在他长大后,走镖带货到东市地主家府上,当时他已病重在床,面黄肌瘦,但阿禾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镇魂的符印?来听听。”
刘亮平一直没将父亲的手稿太放在心上,没想到屠龙之技也有用武之时?
“这就要牵扯到人殉制了。活人殉葬兴盛于先秦时期,为的是墓主人下了地后还有人给伺候,只不过后来周礼推行,社会变革,人马俑等渐渐代替了活物,但俑是俑,人是人,死物毕竟不比真人,王侯将相既要在明面上维护尊严,又要满足下地后有人守着自己陵墓的私心,就暗地里找人去炼造一种特殊的东西,将活人与墓俑相结合,称为活人俑。明里是俑,暗里却是人,非常残忍,”或许是这活人俑的锻造过程太过不堪,刘亮平不禁皱了皱眉头,“活人身上裹布,盖泥,扔窑炉里烧,是这样便可封了眼、耳、鼻、舌、身、意这六识,俑内人的魂魄就散不掉,永生永世陪着墓主人了。”
阿禾听闻倒是安之若素:“人殉我朝不也没断吗?”
刘亮平一握拳:“妈的真是,伤风败俗……我刚讲哪了?”
阿禾提示他道:“活人俑。”
“对,活人俑,不是烧泥封了人的六识便可禁锢魂魄吗?但是魂魄这东西,无形无色,哪是一沓泥能封住的?后来据是有帮西南夷,善用魂术,他们族里流传下来一种可以封魂的符咒,就是这三眼貔貅——用凶瑞之兽貔貅震邪,开第三眼通冥,恫压俑中魂魄。”
阿禾脑中突然一道光闪过,忙断刘亮平问:“这西南夷,是不是叫作焦族?”
刘亮平一边眉头抬起:“欸,好像是这个名字!怎么,你听过?”
果然。
阿禾不动声色的端起杯子,呡了口茶水道:“最近正好有江湖消息牵扯到焦族。按你所,这三眼貔貅符印便是用在活人俑上,以封印人殉中祭品的魂魄?但在活人俑发明以前,焦族就有这符印了吧。所以在那之前,三眼貔貅应该不止用于活人俑吧?”
刘亮平听出来阿禾是想听这三眼貔貅出现的其他路径,于是接道:“确实,活人俑只是俑术中用于陵墓殉葬的一种。焦族俑术的概念实则更为宽泛,不是木俑铜俑才是俑,一花一草一木只要注入魂气得以操纵,皆可称之为俑。”
“我也是这么听的,”阿禾点点头,试图将刘亮平的思维往自己需要的方向索引,“但魂气如何注入各种不同的载体呢?魂魄可不像是别的东西一样,可以随意拿来拿去的。”
刘亮平一拍大腿:“所以才有魂罐啊!”
瓶罐?阿禾眸光一闪,坐直身道:“实不相瞒,我画这三眼貔貅,就是因为它出现在了一个罐子上。”
“大哥,这罐子现在在哪?”
“不在我这。”
刘亮平神情严肃了起来:“如果见着了,劝你不要轻易去动。”
阿禾心头一紧:“为何?”
“为何?这魂罐可是用来装载魂魄的器皿啊!你知道这魂罐是怎么做的吗?活人祭窑听过没?”
阿禾点头:“这我知道,徽宗时期的‘汝官窑’嘛。”
北宋大观年间,徽宗见雨过天晴万份清朗,便大袖一挥称烧制新瓷要“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汝州最盛名的窑匠接旨后却对这梦幻般的色彩无从下手,只做得一梦,梦里神仙令他用活人祭窑。很快大期将至,窑匠却一筹莫展。有天,他诉梦与女听,女听闻二话不,纵身入窑,刹时赤焰飞升,华光普照,女魂魄所化新窑竟真如雨过天晴一般呈天青色,能镇妖辟邪,称“汝官窑”。
其实别宋朝了,就连本朝也常听闻人们拉呱活人祭窑,传闻那万历年间的御瓷青龙大缸,就是童子身殉的瓷。
不过话回来,今天的刘亮平,确实有些令阿禾刮目相看:“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这话的,刘亮平不知道是在夸自己还是损自己,挠挠头:“时候四书五经里还不都夹着怪力乱神……总之,魂罐也是用活人祭窑后所烧制,这样可以取祭窑人之阳魂,以封压罐中吊来的阴魂。因为太残忍,所以十分稀少,烧出一个只要不破坏,甚至可以用上百千年。”
阿禾双手合十抵在额前。如果林芙儿所见到的,刻有三眼貔貅的青釉罐子,真的是刘亮平口中的魂罐,那么是不是明,凤仙坊与焦族有什么牵连,甚至,凤仙坊坊主舞天凤很可能就是焦族人?但是这与自己先前听到的消息又有出入——焦族人不是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在一场大火中被灭族了吗?
等等,二十年前?刘亮平父亲在城外见到水中人,水中人送来的男婴被带到永顺镖局,也是在二十年前的雨夜。而那晚的男婴江一木,前些日子忽然来问自己井子村有没有发生过灭族的火灾,所有这一切撞在了一起,是偶然有些敷衍,但联系起来却又证据不足过于牵强 。难道真的只是巧合?他李一禾不信。
五年来,这不是他作为茶馆馆主遇见最棘手的事情,却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看似八竿子不着的人和事,似乎莫名其妙的跨越时间空间绞合在了一起,况且,又牵扯上了自己生命中有分量的人,还不止一个。
阿禾头有些疼。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嘹亮的号筒声,震得窗条似乎在嗡嗡颤。
刘亮平抬头:“嗐头吹起来了。”
阿禾起身走到窗前,透过镂空窗格向外望去。戏台上果然站着一人,两手高举一铜制嗐头,足有四五尺长,吹至高亢之处走到台前,嗐头折出的夕晖一片鎏光。
阿禾眼睑一抬,湖边那是,阿木?老徐也在?
阿禾:“我下去个事。”
刘亮平:“你去。”
阿禾走的这一会儿工夫,刘亮平一人晃着茶杯,若有所思。他难得见阿禾对一件事情如此上心,又或许阿禾一直都是上心的,只不过很少这样直接的表露出来,看来这次是真的遇到什么戳他心里的事情了。可阿禾一直做得是江湖消息买卖,牵线的不是绿林就是商帮,是谁向他听三眼貔貅这种冷门的东西?
对了,前天晚上阿禾不是把林芙儿带上了茶馆三楼?难道,这事是林芙儿听的?这林芙儿是凤仙坊的,半月之前自己遇上的银发女子也是凤仙坊的,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想来今早在林芙儿面前提起银发女子的时候,她的神情是有一些不大对头。
刘亮平突然血气上涌,似乎发现了什么惊天动人的事情,回想起父亲的手稿,竟有种冥冥之中天注定的意味。
就在此时,阿禾回来了。阿禾上下楼一来一回,也理了理头绪,直截了当的问他道: “俑术是将魂魄注入载体操控,但你可知这魂魄除了用来作俑,还有别的什么用处吗?比如,下咒杀人?”
见刘亮平面露难色,阿禾这才发现今天的自己比起以往是有些操之过急:“没事,你捡知道的。不清楚的,回头我还有老徐呢。”只不过就怕这老滑头,知道什么也全闷在葫芦里不肯。
刘亮平这才放心的开口:“这魂魄的用处,我也是听乱七八糟的人的,比如吊走阴气可以治病,藏入地下可以消灾,抹去吉星招来霉运,至于下咒……”
阿禾突然问道:“等等,如果,将阴魂收走可以治病消灾,那反过来的话……”
刘亮平一拍膝盖:“对啊,反之,要想下咒,只要将阴气煞气注入目标体内就行了!这么来,道理和俑术操控人俑相似,只不过俑术的目标是死的,吊魂下咒的目标是活的!”
刘亮平面露得意,仿佛在乡试中推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儒门心学,而非三教九流,旁门左道。
一旁,阿禾的神情却真正凝重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舒了口气:“亮平,你今天两次帮了我大忙 。”
“嗨,我也是恰巧知道,又没费什么功夫!”忽然想起禾木茶馆拿消息给钱的规矩,刘亮平忙对着阿禾直摆手道,“大哥,你可千万别给报酬。”
阿禾明白刘亮平的意思:“行,今后有事儿找我。”
刘亮平转念一想:“话,其实我现在就有事想问问你。”
“哦?你。”
“你可知道蓝城哪儿有卖正宗的法器吗?就是那种能捉妖招鬼的,丁零当啷响的,什么铛子,云锣,木鱼,三清铃……”
阿禾不知刘亮平又是要捣鼓什么玩意:“这种东西,不该去寺庙道观里头请么?”
“是啊,可蓝城附近连半个和尚庙都没有,东市我也想了一圈,古董行倒是不少,可我又不是行内人,看不出个名堂来,那些七七八八的老东西,随便买回来,万一不干净怎么办……”
“你去问问看老徐啊?”
刘亮平看着阿禾顿了一顿,接着拳头一握,眼角上扬:“我看成,对啊,怎么把这老头子给忘了。”
“我刚看见他了,就在楼下湖边,你赶紧下去,不定还能碰上。”
刘亮平倏地起身:“那么大哥,我先告辞了!”
阿禾笑笑:“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