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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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条路,白天走过。”

    夏梓童踩着脚下的青石板,两边是整整齐齐的青瓦屋檐,只不过当铺了烊,住户关了门。

    同一天,同一路,同一人。

    她指了指空荡荡的石阶:“之前有个老爷爷坐在那捏泥人,脚下一圈摆得满满的,各色各样的神兽,可惜已经收摊了。”

    “是不是有九尾狐、毕方鸟、长右猴?”

    “你怎么知道?”

    他不以为然的耸耸肩:“山海经中的异兽,街头泥人不都捏的这些。”

    夏梓童静静注视着他,恍然间,真不知眼前的白衣少年,究竟是江一木,还是长桑。

    似乎一眼看穿她的疑虑,他笑着回忆道:“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也是七月半。七月十五是立秋后的第一个月圆,正逢秋尝祭祖,我当时从私学偷偷溜到庙会,蹲在街边捏泥人,一个泥人换一把栗子,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个姑娘,非我鬼神捏得不像。”

    夏梓童咯咯笑出声:“也不哪不像,反正就是不像。”

    他重重叹了口气:“结果越看越别扭,根本卖不出去,最后一个栗子也没换到。”

    “长桑……”

    “嗯?”

    “你真是长桑?”

    他笑问:“不然呢?”

    夏梓童抿了抿嘴,严肃道:“你既然存在于江一木的魂魄之中,那么现在与我话的,应当大半是他,半是你……可这些记忆,又是如此清晰……你究竟是你,还是他?”

    “我是谁,他又是谁?”

    夏梓童一愣。

    他微微一笑,上前握住她的手:“随我来。”

    他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拉着她在街巷里左拐右绕,夏梓童也任由他带着,竟然意外的忘了记方向。

    隔着一堵院墙,是一栋木楼的后半。

    “这是……”

    “禾木茶馆。”

    夏梓童满眼的愕然:“你怎么会……”

    他笑笑没有作答,低头往墙脚躬身一钻,竟不见了。

    夏梓童走进一瞧,黑黢黢的墙上原来攀着一棵老树,根须扎进了石头缝里,树藤爬满了石砖。不知是多强大的生命力,才能在这深巷子里独孤的存活十年,百年,甚至千年。

    夏梓童摸索了一阵,终于挑开一段虚掩着的树须,从地下的裂口钻了进去。

    钻过罅隙是一座极其袖珍的清幽院,石墙石地上都覆满了厚厚的青苔。

    夏梓童一眼就望见了院落一角的白衣。他挽着袖子,正捣鼓着一辆木车,夏梓童走近才发现,这木车竟像极了春秋时期,公输盘为楚惠王所造的云梯。不知怎的,她想起了前一夜,城外的荒野地里,江一木带她去到的那栋榫卯木屋。

    “这云梯也是你造的?”话问出口,夏梓童才意识到,她口中“你”所指代的是江一木。但倘若眼前的人是长桑而不是江一木,他又是如何带着她一路寻来这里?

    他还是没有答她,俯下身去拧云梯上的转轴,终于将云梯架起,稳稳当当的搭上了茶馆后墙。

    “可以了!”他满意的掸了掸手上的灰尘。

    身后鸦雀无声。

    他转过身,少女正冷着张脸,大概是不满自己无视了她的问题。

    “那我先上了。”

    他竟也不谦让,自顾自的踩上云梯,刚往上爬了没几步,背后生风。

    他嘴角一勾,再往上看时,夏梓童已是三步上墙,半途借着墙面又一回身起跳,顷刻间已经上了屋顶。她凌空翻身,仅脚尖一勾便倒身挂下,活像一只调皮的檐下燕。

    夏梓童抱着胳膊,望着一步步向上爬得吃力的白衣少年,得意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老样子,投胎也不知道投个会轻功的。”

    从禾木茶馆的屋顶往下望去,蓝城东市尽收眼底。入夜的东市灯火阑珊,月牙湖上烟云缭绕,水灯熹微。

    于她眼中,那星阵缕络的灵力,更是将眼前的景象渲染得扑若迷离。

    身后少年走了上来:“这个角度是不是很美?”

    见她终于点头,他的唇边也泛起笑意。

    “你的没错,我本就存在于江一木的魂魄当中,现在我破出后,更是与他化为一体,不过是意识的主次之分罢了。”

    “化为一体……”夏梓童低吟。

    魂魄竟也能够和其光,同其尘?不,魂魄不可玄同。长桑是长桑,江一木是江一木,前者命数已尽,而后者仍旧活着。

    额头点上几滴凉意,不知何时起,眼前已是烟雨蒙蒙。

    少年凝眉望天,皎月依旧,在雨中却是分外氤氲 。

    这一世,他已在阳间多留了二十年,今夜一过,不得不走了。

    梓童,这或是我最后一回以长桑的意识与你见面了。

    ——你看那雨中的竹子,节节拔高,抽枝萌芽。

    ——但是画中梅红颜不去,雪中松万年长青。

    ——梓童,倘若你有一日要走,答应我,在我走之前,走了罢。

    没想到那日你竟然真走的无声无息,不留痕迹。

    梓童,你是不是,还欠我一声道别。

    ***

    “你去哪?”

    阴沉沉的嗓音从身后压了过来,林芙儿脚步一滞。

    “凤仙坊?” 阿禾逐字逐句道,“今晚你踏出一步试试看。”

    言语间的不怒自威令她不由得一哆嗦,随即而来的,是透心的凉意。

    似乎从第一滴雨点落下后,阿禾就变了一个人,冷淡,严苛,近乎蛮横的将她扛回了城。

    “我要去找林鸢。”

    “桧江边你没看见?”

    “我看见了。”

    “她已经不是你的林鸢了——”

    “你凭什么知道!”

    林芙儿转身面向阿禾,满脸泪痕,两眼红肿:“你凭什么知道?因为你是禾木茶馆的馆主?还是永顺镖局的曾经的头号镖师?”

    听见后面那句话,阿禾不由得拧了拧指节。

    林芙儿转身下楼。

    脑后生风,一只大手从背后擒住她的肩膀,下一秒,她已经被翻了个身死死按在了楼梯上。

    “放开我!”林芙儿大喊,眼周布满血丝。

    阿禾看着她的样子,心像是被揪住,但理智占了上风:“你现在回去就是送死。”

    林芙儿忽然笑了,笑声喑哑:“鸢和我同甘共苦十余年,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而你们这些达官显贵,自以为有钱有名高人一等,就能够随意对着旁人指手画脚!没用了就卖掉,憎恶了就杀死,你们有什么权力掌控他人的生命!”

    阿禾猛地一怔。

    就在这时,林芙儿一口咬住阿禾的手腕,狠一用力,齿间渗血。

    阿禾皮骨再硬也吃痛,加上面前是林芙儿也没真下狠劲,手上的力道一下子抽去了三成。林芙儿见缝插针,一把甩掉阿禾压着她的手,撑上楼梯扶手一连跳下去半层。

    阿禾只跟了两步就停下了,默然一人站在台阶上。

    他不是拦不下她,只是他永远也无法拦下一个铁了心想走的人。况且,林芙儿得对,他虽然不是她口中的达官显贵,可往往做的事又有什么不同?

    ——没用了就卖掉,憎恶了就杀死,你们有什么权力掌控他人的生命?

    是啊,他李一禾白了就是个卖消息的,又有什么权力什么魄力指点旁人的人生,插手旁人的生死?

    五年前尝试,就已是满盘皆输,一败涂地。

    阿禾手腕一阵刺痛,低头看去,深深的牙印,竟真的淌出了鲜血。

    ***

    林芙儿一路走的跌跌撞撞。

    远处,凄厉的目连嗐头越来越远,最终柔化在绵绵细雨之中。

    她咽了口唾沫,唇齿中的血腥味还未散去。

    林芙儿突然感到了凉意,或是困倦,或是饥饿,她全身不住的起颤来,手臂抱在胸前将衣服紧了紧,可湿了的麻衣非但不能遮风挡雨,更是冷冰冰,黏答答的粘在身上。

    眼前出现了那扇厚重的朱色大门,以及门上铁兽镮严肃的脸。

    林芙儿静静的伫立门前。

    约莫十几个时辰之前,她也是从禾木茶馆里头溜出来,当时,是林鸢给自己开的门。

    林鸢,此时此刻,你又在哪里?

    身后突然一声轻唤——

    “姐姐?”

    那声音如清铃,如幽泉,如初融的雪水,自林芙儿的后颈滴灌而下。

    林芙儿稳住颤的气息,转过身去,深邃冥暗的巷子里,青衣之下是依旧羸弱的身子板,青衣之上却是恣意散下的白发,一张毫无血色的白脸,以及两只空洞的,惨白的眼窟窿!

    那白窟窿角竟鬼魅的弯了弯:“姐姐又回来晚了呢。”

    桧江边那一具具升起落下的青尸,那一条条毒蛇一般的黑气,不住的在林芙儿脑中回放。

    可林鸢以这副模样,真真正正的站立在自己面前,反倒没有先前那般惊悚了。

    林芙儿问她:“你……你怎么在这儿……”

    林鸢听闻,忽然莞尔一笑:“因为我要回来帮父亲杀人啊。”

    林芙儿心一沉:“父……父亲?”

    林鸢一双白瞳直勾勾的对向了着哆嗦的林芙儿:“是啊,桧江边。”

    “你不是,全都看到了么?”

    林芙儿一惊,再不犹豫,掉头就跑,刚一抬脚,后腿被什么纤细却坚硬的东西猛地缠住,随即整个身子被向后拽起到空中,鲁莽的往地上一掼。眨眼间只听见咣当一声,那是下巴磕上青石地断裂的脆响。

    林芙儿眼冒金星,鼻子一酸,脸上腥辣湿漉一片。

    还没缓过劲来,一双手深深钳住了她的喉咙,指骨顶着咽喉,再次将她摔摁在地。这双狭细却刚硬的手,像是□□上被拉得紧绷的弦,勒得她喉咙里直泛酸水,已是疼得浑身抽搐。

    四周逐渐肃静,林芙儿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

    天宫一声响雷,轰进大地震耳欲聋。

    大雨哗哗就泄了下来,像锃亮的皮鞭,一鞭一鞭抽着石街,像是要将青石板路抽得皮开肉绽。

    耳朵火辣辣的,雨水沿着石缝溢了过来,冰凉潮湿,竟舒服得诡异。

    最后,林芙儿看见硕大的雨滴落在眼前,有的像蜻蜓点水一般弹起,有的砸碎在地上,绽开朵朵白色的凤仙花。

    ***

    阿禾随意抹去手腕上的血,一抬头,何老头站在眼前,眼中是久违的肃穆。

    “阿禾,五年前,是我卸了你镖师的牌子,那之后,我也全身退隐江湖。”

    “今晚,我最后一次以镖头的身份,许你一次弥补当年过错的机会。”

    “逮住雪鬼,干掉她。”

    望着阿禾匆匆离去的背影,何老头叹了口气,眼睑微微一收——方才茶馆飞檐上那忽闪而逝的银光,不,他不会看错。

    时隔多年,那雪妖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