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A+A-

    好像有什么黑黢黢的东西从茶馆顶上滚下来了。

    刘亮平正愣愣的望着,恍惚间有人似乎在喊自己的名字,他朝那声源望去,只见一大肚老头,手里揣一酒葫芦,俨然也是酩酊。

    老头的背后,酒水铺子已经了烊,先前连成一片的火红灯笼暗去了一半,显得参差不齐。

    刘亮平抬起手臂挥了挥,舌头有些架:“一起,喝酒,看戏,喏,鬼上了。”

    ——观罢南方观西边,佛主坐在莲花盘,佛门弟子分左右。

    ——观罢西方往北观,玉皇大帝坐九天,杨建哪吒分左右。

    ——观罢北方往东观,东海龙王设酒宴,龙子龙孙舞刀剑。

    走进了,两人静默着对视半晌,老徐突然了个响嗝,两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老徐肉拳捶上他肩膀:“你子准备拿那事要挟我多久?”

    刘亮平一下就反应过来了,讪讪的笑了笑,过了一会儿竟严肃起来,认真道:“老实话,你也不必自责。”

    “我明白,我那是见死不救,不仁不义,”老徐着端起葫芦,啜了口酒,“当年要不是你正好路过城外非要救他,倘若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我肯定就被那血淋淋的肉块吓没了影,活到那日我才明白,什么大义凛然江湖道义,在我老命面前都没个分量!不过算了,我老徐也就一俗人,俗人贪生怕死也没啥不光彩的。”

    “我的不是这茬,”刘亮平转过头来,“你知道五年前究竟是个什么事吗?阿禾为什么会被成那样?”

    “护送大家媳妇儿和聘礼回娘家,道上遇了贼匪人财两空。”

    刘亮平听了直摇头:“哪个大家新娘子值得起永顺头号镖师的价码?你也不想想,这走一趟请镖的价,怕是比那媳妇和聘礼加起来还要多吧?”

    老徐嘟着嘴没话——刘亮平的,好像确实有点道理噢。

    “还记得五年前被抄的赵家吗?”

    “记得,明面上加入商帮生意,暗里是南方掠卖人口的总户,最终肇事者没一个逃过……亮平啊,我记得这事就是你外公在背后推的吧?”

    刘亮平没有否认,继续道:“当年阿禾护送的赵家新娘子,是个早年卖去的童养媳。富裕人家养个幼女做妾本不是奇事,这幼女也是当年和卖来的,只是那童养媳到了年纪并不想嫁,这一趟要回娘家其实是找借口逃走。”

    老徐皱了皱眉:“难道阿禾是在帮她……可走镖的行规是不能掺和人事吧,阿禾怎么会蹚这种浑水……”

    “阿禾先前接过赵家别事的委托,我想早在那个时候,这童养媳就盯上他了。后来两人可能真看对了眼,听私下里也偷偷会过面,婚前回娘家那次,其实赵家并没有托镖,是阿禾自己……”

    老徐倒吸一口气,忍不住断刘亮平:“所以,赵家其实已经发现了阿禾和她的关系,也料得她回娘家是个逃跑的幌子,所以故意放她走,然后找来贼匪……”

    “没错,那根本不是什么野路盗贼,而是赵家专门请来的杀手。自己家养到大的媳妇要跟别人跑,赵家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干脆一把全毁了!” 刘亮平着叹了口气,“其实那女人也可怜,听后来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是新旧伤疤。若不是赵家人虐待她在先,好好地为何要逃跑?”

    老徐一阵感慨,不知怎的,鼻子竟酸酸的,像是要哭了。

    刘亮平拍拍老爷子:“这事你听听也就算了,外公叫我别到处。我这话是让你别内疚了,阿禾当年也是犯了镖行的忌讳。”

    “人都踏上江湖了哪还能记挂儿女情长……情劫难渡啊……不知前晚跟你闹腾那姑娘最后会不会跟了他,叫什么来着?”

    “林芙儿……”刘亮平念叨着,太阳穴突然一抽,猛的想起什么,“那赵家童养媳,好像叫做茯儿!茯儿,芙儿,同音不同字!原来阿禾他一开始就听见了……”

    台上,大鬼二鬼三鬼正追着老旦刘青提,倒翻仰身劈叉,一阵稀里哗啦后终于将刘青提团团包围,可那刘青提竟往地上一扑,生从大鬼的裤裆下钻了出去。本是拍手称快的桥段,台下观众却已寥寥无几。

    望着台上那因为贪财开荤就要被下了饿鬼道的刘青提,老徐微微眯了眯眼睛。他摇了摇手头的酒葫芦,估摸着还剩下一口,举起对刘亮平道:“算了,人嘛,要得无事,少管闲事。咱就好好当个俗人,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刘亮平也捧起酒罐子:“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葫芦罐子一碰,仰头闷尽。

    ***

    城门已经合上,把总的不知上哪了,就留两个看守一左一右。左边的窝在地上盹,右边的坑头坐着,手里夹着根树枝,地上人画了一半。

    林芙儿心想,要是此时敌军攻来,怕是要全城沦陷。

    阿禾走上前:“给开个门,有急事。”

    那人还是闷着头,抬都不抬他一眼。

    “喂,和你话呢!”林芙儿凑了近一瞧,身子一凛,忙后退两步,“他,他好像有点不对劲,眼睛闭着的。”

    阿禾上前推了他肩口一把。

    那人头颅像是软塌塌的面团,一受力就甩到身后的墙上,白眼一翻,鼻血唰唰的就流了下来。

    林芙儿倒抽一口气,阿禾一边将她往自己身后揽,一边又前去踢了一脚左边盹的,结果那人硬邦邦的倒在了地上,也是七窍流血。

    林芙儿捂嘴:“他们是不是……”

    阿禾点点头:“死了。”

    守门的死这么蹊跷,恰好明那男人和林鸢十有八九经过了这里。可若是要出门,唤吏开了便是,蓝城又不似南京北平有宵禁,为何要下毒手?

    阿禾一边思索着,一边从死人口袋里翻出了钥匙,转头看向林芙儿:“还追吗?”

    林芙儿十分肯定:“追。”

    一出到城外就黑了下来,圆月四周不知何时围起了乌云。

    “城门离桧江还有几步路,” 阿禾皱着眉,有些担忧的看向她,“你跑得快吗?”

    “我……”林芙儿神情严肃,脚尖点了点地,似乎回想着自己跑步的速度,“还蛮快的……啊!”

    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了横扛起。

    她紧紧环住阿禾,半边脸埋进他的衣褶。

    晚风扑面,湿漉漉的草涩中夹带一股咸腥,桧江正在不远处静静流淌,再流不过百里就汇入大海。

    夜晚,城外,广袤,寂寥,还有些许凉意。

    ***

    晚间的桧江十分清静,就连夜间渔的,也因鬼月忌讳避而远之。

    自古以来,大江大河都是阴气汇聚之地:诵经水葬的,投河自杀的,干净的,不干净的,整的,碎的,一股脑都抛进水里,似乎如此便能够遮天蔽日,水过无痕了。丧葬的就算了,怕是那些横死的,大多是冤魂怨鬼,尸变跳不出来,上道摸不着路,于是缠绵在水底下,一股魂气卡在阳间。

    月下江面波光粼粼,江水自西向东流去。

    地上,林鸢像一只熟睡的鸟,披着一身洁白的羽翼。

    鬼爪似的雾霭伸向圆月,天地之间霎时黯淡了几分。

    江阳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江面,阴风灌目,鬓角被指骨划开的发辫,风中散得张牙舞爪。

    江面,水波渐渐消失,平静成了一面镜子 。

    镜面被割开一道口子,一颗看不清是骨是肉的头颅露出水面,接着是糜烂泛着青紫的脖子,躯体,大腿——是一具死漂。与此同时,具具青尸从江面的各个方向,悄无声息的缓缓升起。

    江面下起了雾,云迷雾罩之中,死漂七窍溢出黑气,如条条黑蛇从四面聚拢,向着岸边的银发少女浮游而去。

    林芙儿直愣愣的杵着,不知是不是那江风吹的,眼眶涩得生疼,她突然迈出一步,刚要呼喊,被阿禾一下子拉进怀里死死捂住嘴,泪水连珠一般落在阿禾的手上。

    阿禾向江面看去,陡然间脸色煞白。

    他所看去的方向,一具浑身赤-裸遍体鳞伤的女尸正徐徐升起,青黑的面庞被罩在一圈污浊的瘴雾里看不清楚。瘴雾越积越多,像一团黑压压的马蜂将女尸完全吞没,最后瘴雾瞬息间拢合抽去,女尸也随之坠入水中,无声,无波。

    阿禾滚烫的下颌抵上了她头顶。

    林芙儿在阿禾怀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苍白,空漠,无望。

    不知为何,林芙儿觉得那不是在喊自己。

    一滴凉丝丝的水落在她的额上,接着,两滴,三滴。

    林芙儿望向江面,下雨了。

    江阳被夏梓童冥刀所伤的地方已经痊愈,林鸢也悄然坐起了身。

    她不再是人,不再是鬼,而是一具满载了魂气的尸俑,一把毫无生灵的利刃。

    雨中的江面轻波荡漾,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江阳跋扈一笑,还真是水过无痕。

    “回城。”

    “杀了她。”

    即使被叆叇蒙蔽,天上的月依旧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