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雨后的东市,月牙湖上雾弥漫,或是昨夜的风刮得猛了些,眼下静静悄悄,仿佛凝滞了一般。
夏梓童蜷坐在屋顶正脊的垒瓦上,脸埋进膝盖上的红布里。罗裙已经干了,但仍缠络着一种潮泥枯叶的味,秋雨的味。
听见身后有声音,她深吸一口气,微微抬起头。
江一木在她身边坐下:“坐了多久?”
夏梓童没回答,而是问他道:“怎么样了?”
沉寂片刻,他叹了口气:“阿禾眼睛……可能彻底废了。”
江一木伛着背,臂无力的垂在腿上,十指在膝盖处交叠。
这双修长而干净的手,几个时辰前还沾满了污腥的血肉,将奄奄一息的生命拉回鬼门关。
夏梓童知道,阿禾之所以眼盲不是因为外伤,而是被雪鬼吸走了精阳气,江一木又怎能治的好?
“五色令人目盲,未必是坏事。”可她也只能如此安慰。
夏梓童这才注意到,江一木眼眶红红的,两眼因过度疲倦而微微凹陷,脸色和唇色都有些苍白。自从井子山一见到现在,不过两天二十四个时辰,其间奔波折腾不停,他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江一木两手握拳,骨节被捏得发白,声线有些沙哑:“我毕竟不是神医,这辈子都不会是了……”
夏梓童心尖一颤,手轻轻盖上他的手背。
他的手是冰凉的,她的也是,两柱冰贴靠在一起,竟感受到了温度的暗涌。
江一木将手转了过来,手心相对,回应似的握了握她。
他的手心有些黏湿,覆着的冷汗还未散去,但夏梓童的手仍像上了釉的瓷一般,光洁得不真实。
她垂下眼帘,轻声呢喃:“对不起。”
江一木不明的看向她。
她抽出自己的手。
的,白白的,凝脂一般的皮肉下,是看得见的血骨,看不见的穴脉。这双手,将刀刃插入死的尸魂,渡往死的世界,死连接着死,永无止境。
她没有起死回生的手,也留不住想留的人。
不如让这双无用的手,做完它该做的事,早日归土为泥了罢。
……
前夜,江一木只身站立榻前,直面受伤的女子,他额头涔汗,眉头紧锁,一手压脉止血,一手处理血口。
烛光摇曳在半边脸廓,白色的丝袖挽起,手指娴熟的牵动着剪钳丝线,洗涤,烧灼,收敛,缝合……一滴汗终于滚落,顺着平直的眉线,滑过眼角的低洼,快要流入眼时,他猛地一眨。
一滴水落在地上,啪嗒一声,响过了窗外的惊雷。
夏梓童忘记了呼吸。
后来,雨停了,她缓缓下了楼梯,踱过空而沉寂的茶馆,绕进了幽静的巷。
她挑开老树根,钻进裂墙的罅隙,云梯依旧架着,不断有水从头顶的檐角溢出,顺着潮湿的木板徐徐滑下,没入石板地上的青苔,青苔汲取雨露得以生长。
生命如此缄默的周而复始。
她在那柱梯前停驻了好久好久。
雨过天清,月亮却不见了,天明了。
……
“要走了吗……”江一木低声问道。
“嗯?”夏梓童转头。
江一木摇了摇头,扶着垒瓦,谨慎的站起身:“下楼吧。”
“吃点东西。”
茶馆还没开门,一楼空寂无人,天刚蒙亮,窗外几声鸟鸣,更是显得楼内清净。
两人刚一坐下,两口白瓷碗就稳稳上了桌,一股浓香的茶味扑面而来,碗中白米糯糯包裹着清绿的茶汤。
江一木讶然问道:“怎么是你?”
阿禾笑道:“我的茶馆,怎么不能是我?”
“身体没事了?”
“这点伤……”
“眼睛呢?”
顿了一顿,阿禾咧嘴一笑:“早不疼了。”
知道江一木担心,阿禾认真的道:“其实我也想过了,看不见就看不见吧,于我而言也不碍事,反正今后不走镖了,蓝城内我蒙着眼睛随便走。”
阿禾两眼上罩了一层黑纱巾,纱巾绕至脑后了一个结,结上插着一朵五瓣白花,白色的凤仙花。
“这位就是夏梓童吧,”阿禾看向窗边,将瓷碗准确无误的推到夏梓童跟前,“这是温茶泡饭,茶筅的茶膏,今早刚进的山泉,趁热。”
夏梓童道了声谢,捧起碗抿了一口,茶香瞬间绕上唇舌,苦涩而后甘醇。
她点点头:“好香。”
阿禾嗯了声:“喜欢就好,也没别的吃了,今早茶馆不开,何老头不在。”
江一木问道:“他人呢?”
茶馆没有何老头的身影,果然像是少了什么。
阿禾叹了口气,江一木微微蹙眉,有种不好的预感。
“刘亮平刚才来过了。他外公昨夜过世,何老头和老徐都去了。”
“那我们……”江一木搁下茶碗。
阿禾拍拍他肩膀,摇摇头:“亮平我们晚些,还老人走的很平静,走前一直悠悠哼着曲儿,正是目连僧的一段独白。”
刘亮平很就没了父亲,最亲的就是外公,他应该是想单独和外公待一会儿。
江一木明白了:“去的时候叫上我。”
“好。”
阿禾正准备离去,忽然又想起了窗边坐着的红衣姑娘。
以阿禾的武功,凡是十步之内,人们一举一动他都能察觉,可这个姑娘,默默的坐在一边,倘若不发声,竟然跟不存在似的,他差点就忘了何老头托他询问夏梓童的事。
不过既然能够杀死雪鬼,想必也是有过人之处吧,只是……阿木是怎么和她扯上的关系?
阿禾转向夏梓童:“姑娘,有人想要见你。”
夏梓童不明白:“我?”
江一木约莫猜到了怎么回事:“是不是永顺镖局的老镖头?”
夏梓童很是诧异:“老镖头,见我?”
江一木嘴角扯了扯:“退隐江湖的人,旁人还约他不到。”
阿禾解释道:“当年局里有个不成文的约定,谁要是杀了蓝城雪鬼就能迎娶镖头的女儿……嫁娶看样子是不成了,可当年的老镖头执意要请你吃个饭,你看今晚如何?”
“今晚……”夏梓童哑然 。
江一木也看向她,不由得心头一紧——难道,今晚,就走了吗?
见夏梓童面露难色,江一木胳膊肘拱了拱阿禾:“去跟镖头,今晚有约了。”
阿禾先是一愣,然后露出心知肚明的神色,眼里笑意几乎渗出了黑色的纱巾。
“行,没事,来日方长,”阿禾望向江一木,“累成什么样了,赶紧休息去。”
江一木正揉着红肿的眼睛,有些惊奇的问他道:“我什么样……你看得见?”
阿禾一掌掴向他后脑,江一木忙前闪躲过。
“有什么我看不见?好笑。”
江一木看着阿禾离去的背影,有些瞠目结舌:“这人是不是眼睛坏傻掉了,怎么突然跟个孩子似的。”
夏梓童半边眉一抬,指向阿禾脑后的白凤仙:“是那受了伤的女子偷偷插上的吧。”
江一木咋舌:“果然是一有爱情就不一样了。”
身旁少女听闻,咬了咬下唇,缓缓趴上了桌。
她下颌搁在手上,头微微一侧:“再深的情缘,不过一生一世,可这一生一世,究竟是太短了。”
阿禾上了三楼,大步穿过客厅,径直走向廊里最深的一间房。
林芙儿裹着棉被坐卧榻上,额头抵着窗,一言不发的望着外边发呆。
听闻脚步声,她看向门口,见是阿禾走了进来,下意识的伸出手捂住脸。
阿禾蹦上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挡什么挡,我又看不见。”
林芙儿哼了一声,心底却暖暖的。
“还疼吗?”
“嗯。”
两人面对着面,阿禾伸出食指,试探着向她脸庞贴近。
渐渐,他的指尖感受到了她的气息,体温。
突然窗外一阵扑腾,阿禾惊得手指停在半空,不知发生了什么。
“是喜鹊。”林芙儿笑着道。
还没等阿禾回应,她倾身吻上了他的指尖。
阿禾一颤。
酥软的皮肤,有些干燥,却异常温柔。
鼻梁断裂,下颌骨裂……也只有这里,是不疼的,是安全的。
林芙儿轻轻呼出一口气,温湿的水汽拂过他的指背。
触及一寸,颤栗一身。
阿禾:“我是不是过,你踏出茶馆一步试试看。”
林芙儿:“你过。”
阿禾:“还走不走了。”
林芙儿哽噎:“不走了。”
不走了,再不走了。
她轻轻的靠近,双臂环上他的脖子,阿禾滚烫的脸庞埋进她的肩颈。
原来这就是安定,这就是家。
像是环拥一座大山,于此生根发芽。
夏梓童低头望去,江一木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硬是撑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抵挡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
金阳挪一寸,曙光恰好漏进窗,一排灵芝似的如意棂花,悄然映上他熟睡的脸。
江一木侧着头,一边脸软软的压上臂,碎发散逸在另一边脸上,将下颌线条勾勒得棱角分明。
此时此刻的他,安静的像是襁褓中的婴儿。
一绺碎发耷上了眼帘,夏梓童很慢很慢的替他捋开,这时,他浓密的睫毛忽然颤了颤。
难道是做梦了?
她心翼翼的收回手,慢慢靠上椅背。
酣甜,安谧,好好睡一觉,别再做梦了。
她轻手轻脚的下了桌。
往茶馆门口走的这十几步里,她在思索,若人与人之间的因缘是一条线,那么此时此刻她的身后,是否也有那么一条线,从江一木那一直连至她的后心。
那长桑呢?她与长桑的线在哪里?阴阳相隔又该如何去连?
不知不觉走到了门前,举目是东市的天明,湖上雾已散去,低头是一双朱砂色布鞋,布上的刺绣在门槛映下的阴影里模糊不清。
真的要走吗。
真的。
不回了吗。
不回了。
那孟婆汤呢,滚滚奈河呢。
喝吧,不跳了。
忘了就忘了吧。
红鞋跃过门栏,红裙迈向东。
*
依旧是井子山,依旧是黑夜,也依旧荒芜。
黢黑大地丝毫没有生命的迹象,即使是一芥野草的萌芽。
是什么,轻轻踏上了这片土地。
一双巧的刺绣布鞋,朱砂色被黑暗吞并。
布鞋的主人,轮廓依稀,孑身一人在不毛的山洼地里行走。
风吹起她的罗裙,轻薄的丝摆一扬起,便如烟尘一般在黑夜之中消散。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
他屏住了呼吸。
他们都感受到了。
大地之下,暗流翻涌。
是什么在震动。
是什么滚滚而来。
是什么刹那间腾出,云涌风飞,璀璨夺目。
明澈的,恒久的,恢弘的。
灵光独耀,迥脱根尘。
纷飞的蓝荧之中,少女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青铜刀刃直插大地,霎时魂飞宛如惊泷涛天。
她双手交叠于刀柄,额头抵上手背,孤独又无声的啜泣。
那含情脉脉的水啊,滑过刀身,没入泥土,流向地界,滴入黄泉。
孟婆采了尘世泪,转身倾入忘魂汤。
他接过汤,最后忆了忆她的脸,仰头饮下,步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