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出京
他的一只大掌摸着她的头,深不见底的眸暗光流现,似漆黑的空洞要将人吞噬干净。大手停留一会儿滑到她的脸上反复摩梭着,贴得极近的唇从她唇边擦过,温润中带着些许凉意。
要吃猎物前的兽必是这般模样。
实话她虽然一直得绝情,口口声声让他把那夜的事情当成梦一场,一副不愿两人再牵扯的模样。其实她未必没有隐秘的心思,幻想着他有朝一日会成为她的忠犬狗狼之类的。
但是在这一刻,她完全不存侥幸。这男人哪里会成为她的忠犬狗狼,分明是一条成年的恶狼。
“国将有难,岂能不惧。”
“呵,谁的国?你的还是我的?都不是。这天下是姓赵的,是赵氏从原氏手中抢来的。你它应该是谁的,谁又能永远当天下霸主?”
她仰着脸,看着他。
明明离得如此之近,她却觉得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人对权势有着天生的渴望,越是身在高位越想登顶。
“你得没错,没有人能永远做天下之主。千百年来没有谁真正成为天下的主人,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转瞬即逝。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你应该听过。大启若顺应民心,保百姓安居乐业,它就可能一直存在下去。反之,倘若昏君当道视百姓如蝼蚁,那就是灭亡之时。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只知道眼下的大启尚且安稳,任何想陷百姓于水火之中的人,都是千古罪人。”
他唇角勾起笑,大拇指腹反复摩着她的唇。那笑意嘲弄中带着不恭,大有不将世间万物放在眼里的傲慢,仿佛她的义正言辞都是笑话。
“天下百姓与我何干?我上不管千年史书,下不理会千古流传,史书工笔如何记载我看不到,是奸佞还是忠良我不在乎。我只知人生在世匆匆数十年,好生无趣。若无更有意思的事情去做,我总得做些什么才不虚此生。无归,你一向聪慧,你我该做些什么好呢?”
这男人难道是有病,哪有人因为自己无聊没事干就想反朝廷的?她哪里知道他该做什么,她又不是他父母也不他什么人,他这话问得是简直是莫名奇妙。
照他所,因为没事干他就要报社,如此丧心病狂的逻辑令人发指。
他没有等到她的回答,身体微微松开她。眸中的黑雾散去,渐渐缓和如常,清冷中带着淡淡的温柔。
“方才贺驸马叫住你,都了什么?”
她盯着他,不明白刚刚还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怎么又变成以往她熟悉的那个男人。难道他还是个精分?
“是要和我做连襟,被我拒绝。”
“一条疯狗而已,不用理会他。”
依她看,更不要理的是他吧。她招惹的是什么狗男人,变脸变得这么快。早知他还是个隐藏的精分,什么她都不会对他下手。那一天她为什么要闯桃林,为什么要作死招惹他。她好后悔早知道还不如随便找一个男子人,至少她能掌控得住。
她尝试推开他,不想他纹丝不动。他的身体她是看过的,看起来高瘦实则身体精瘦。
“国公爷,你不觉得自己有病吗?你不知道有病要看大夫吗?”
他是有病吧,而且还病得不轻。刚才她差点被那样的他给吓到,转眼他又一副关心她的样子。如此切换自如,怕是常常发疯。
“我有什么病?我怎么不知道。还是无归关心我,都看出我生病了,那你来听听我生的是什么病。”
狗男人,居然在正常和发神经之间切换自如,难道他还是个双重人格?管他是什么人,她现在只想躲得远远的。
“鬼知道你有什么病,你快放开我!”
“无归,原本我没病。自你招惹我后,我就病了。”
“滚!”
她怒道,关她屁事。
他瞳孔一缩,难道自己吓到她了?他确实有些心急,谁让这个女人招惹她后又急于撇清。既然她撞到他怀中,就别怪他牢牢不放。
“你之前对其他男人也是这般疾言厉色吗?”
“请问整个宣京让我和颜悦色的有几人?”她低吼着,觉得他病得不轻。
他缓缓露出笑意,她得没错。以她的身份地位,确实不用给人好脸色。但是他不是别人,他是和她最亲密的人。
“是不是之前贺驸马的话不中听,你才如此大的火气。”他着一只手倒了一杯水,递到她的唇边。“喝点茶水消消气。”
消你大爷!
她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着他,可以肯定这人不仅有病,且病得不轻。他怎么可以一脸无辜的模样,把方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国公爷,你在装傻?”
“我这都是和无归学的,无归过不想别人记住的事情就当成一场梦,我不过是效仿你而为之。”
她一噎,原来他在这里等自己。
那还是有病,寻常人谁会拿自己有反心的事情开玩笑。这个时代,一句不当的言论都可以招来杀身之祸,何况是那样大逆不道的话。
这厮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
难道今天他是原本的面目,过去他给人的都是假象。既然如此,他为何不一直伪装,为什么要在自己面前显露。他的心思,她现在不敢以常人度之。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他是故意的,故意让自己看清他本来的样子。
他这么做会不会是想利用自己的身份做些什么?倘若将来他真有反心,自己有那样的把柄捏在他的手中,难免不会受他威迫而成为他的帮凶。
好深沉的心机。
她沉默的样子看在他的眼里,他眼神重新幽深起来。
“最近姓贺的与龚家人走得近,似乎还结交了一些世家庶子。连你外祖家的几位表兄,也在他的朋友之列,你就没想过他想做什么?”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物以类聚,跳梁丑翻不了大浪。国公爷,我看今日不是话的好时机,我先走一步。”
他不动,依旧掣肘着她。
“你不觉得奇怪吗?王爷的心思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他分明是想将你支出京外。你猜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是很奇怪,但我更奇怪的是你的举动。你明知他别有用心,你为何也要自请离京?你可知我们一走,京中上下他完全可以一手遮天。”着她表情一变,猛然想到一种可能,“或者今天的事是你和他共同布的局,难道你们唱的是双簧故意引我入瓮?”
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修长的食指和中指曲起轻轻弹在她的脑门,“你聪明你确实是聪明,你傻你也是真的傻。他是我什么人,你是我什么人,我岂会与别人一起算计你?”
她身体往后一缩,话就话动什么手。被他一系列的操作弄得有些懵,这厮今天简直是让她开了眼界。
“你不要再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我不想听也听不懂。我只知道你没有表面的那么忠心,甚至还动过大逆不道的念头。道不相不同为谋,还请国公爷放开我,我与你没什么可商议的。”
“你听得懂,你只是在装傻。你心里明白我根本不会害你,否则你方才早就叫晏实了。”
他一语中的,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如此笃定他不会伤害自己。刚才明明觉得他危险万分,她都没有张口叫人。
“你好歹还是堂堂国公,光天化日之下你怎么可能动手。我要是连这点事都经不住,哪里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地位。我可不是信你,我信的是这朗朗乾坤。”
“我就喜欢听你话,无论什么话到了你的嘴里都变得好有道理。正如你所你认为王爷此举颇有深意,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真有异心,无论早晚他总会动手。与其日日提防不如试上一试,此次正是好时机。你我多年经营盘根错节,便是一同离京也不妨事,还能趁机让他露出马脚。”
她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睨着他,他们算得上自相识。虽然立场不同走得并不近,但因为是对立面所以格外留意对方的一举一动。她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这个男人还是个二皮脸,这脸变化的速度太快,快到她都怀疑自己刚才在做梦。
为今之计,还真不能和他撕破脸。万一激怒他,她计不到半点好处,不定还会有无尽的麻烦。在他没有露出谋逆的端倪前,她愿意和他维持着虚假的同僚关系。
“行了,国公爷的意思我已明白。你实在不必与我解释太多,你不是我的属下,你要去哪我拦不住。”
“嗯,就知道你会明白我的苦心。”
鬼才明白你的心思。
“你刚才了那么的话一定口干得紧,喝完茶再走。”
她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接过他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再次重新推他。这次倒是推开了,眼看着她开门离去,他也没有出手阻拦。倒让她心中疑惑四起,越发觉得无论是人还是事皆是迷雾重重。
在府门口下马车,不经意看到墙角的人,她走了过去。
来人身形削瘦,苍白的脸色中有一种不出的病态美。清澈眼眸像是藏着无数的秘密引人探寻,看向她时仿佛又带着光。
“为何不进去?”
“学生还是在外面等的好。”
她立马明白他顾忌的是什么,他本是庶子又出了上次的事情,怕是不仅自卑且自我厌弃。她什么也不,直接抬腿走人。
“还不跟上。”
董子澄惊讶地看着她的背影,内心挣扎一下赶紧跟上。
将人带到厅堂,下人们有眼色地端着点心茶水进来。侯府处处富贵,他越发有些难安,忐忑之时不敢看她的脸。
她示意他喝茶,闲聊般问道:“大理寺可还习惯?”
“孟大人待学生很高。”
“孟进是个有真本事的,你跟着他好好学。刑狱的官职无论大,都不被世人所包容甚至厌如鬼魅。你若想在这个行业中拼出一片天地,往后怕是注定与孟进一样孤独,你心里要有个数。”
且不这份职业不讨喜,加上他之前的经历,还有或多或少传出他那处受损严重的事,可以想得到他的姻缘会十分艰难。
自那件事后,董子澄已绝了成亲的念头。若不然,他也不会执意进大理寺。既然选择走一条孤勇的路,便已做好孑然一生的算。
“学生甘之如饴,多谢侯爷的成全。”
晏玉楼摇头,不是她成全他,是他自己不甘向命运屈服。她记得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换成心理素质不高的人,恐怕早就寻死觅活。
他之所以没有放弃自己,定是因为他心中有信念和不甘。一个有信念的人,不会轻易向生活低头。一个不甘被命运愚弄的人,终将把生活的苦难转变成动力。与其她伸了一把手,不如是他自己爬上来的。
“我并没有帮你什么,你通过科举凭的是自己的真本事。你父亲已被革职查办,你嫡兄也获罪去修行宫。此后董府中,再无人可以欺辱你。过去的事情不要再去想,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往前走,我相信将来你定会是一个出色的刑讯官员,可以替许多人申冤平反。”
董子澄动容,苍白的脸色中可以看出他澎湃的心情。出事时的心如死灰,被人看到最不堪之处的无地自容,仿佛就在昨日。
若不是眼前的人,自己恐怕将永陷泥潭,终生不能洗尽身上的污秽。
他起身,欲行跪礼,被晏玉楼托住。“若无侯爷便无学生的今日,侯爷若有差遣学生愿意赴汤蹈火。”
晏玉楼让他重新坐下,笑问,“你可是听了什么?”
董子澄不语,眼神露出担忧。京中人都在传灾银被劫一事,许多人恶意猜测是侯爷指使浒洲知州所为。他担心有人对侯爷不利,趁机陷害侯府。
可是以他现在的身份,还不够资格和侯爷谈论朝政,他来是有另外一件事情。
“侯爷,学生查到那王澋的真正身份,他确实是前朝余孽。其祖上曾是前朝的威武将军王护,他是王沪庶四子的后人。”
这样隐秘的身份都能查到,可见他下过一番苦功。其实在她看来什么前朝余孽,现在都是大启子民。前朝灭国近两百年,如此漫长的岁月谁还把祖上的事情当成自己的责任。真论起来,他们每个人都是历朝的后人,岂不是都能称之为某某朝的余孽。
只要安分守己,是谁的后人并无什么不妥。坏就坏在有人借机做文章,以彰显自己的不平凡。寻常人想要推翻朝堂,无异于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再者那王澋何来的立场?他的祖上不过是前朝的将军,又不是原氏后人,他根本没有资格谈什么反赵复原。到底是谁给他的勇气?又是谁煽动他?
姓姬的?
不像。
他不会那么蠢。
她现在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一直以来冷冷淡淡,不似她一样为朝中之事忙碌奔走。那是因为他对大启没有感情,他把自己当成一个旁观者,可以做到对朝中一切事务冷眼相看。
“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得到她的肯定,他似乎略有放松,“学生还查到一事,王澋死之日当值的那位狱卒并不是无亲无故的孤寡之人,他在宣京有亲人。”
“哦,他的亲人在哪里?”
这倒是线索,她正了正神色,坐直身体静听。
“大理寺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孤寡,却不想他在京中还有一位远房表姐,那位表姐在工部右侍郎彭大人府上当差,是彭家二房灶下的一位管事妈妈。”
工部右侍郎彭钰,那是姬桑的人。
“如此你不必往下查,我已经知道了。”
“是,侯爷。”
她看着这位削瘦的少年,总觉得他把自己绷得有些紧。如此好年华的儿郎,应该是鲜衣怒马极尽张扬的年纪。
“京中各势力错综复杂,一旦有危险立刻收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青山若尽毁一切都枉然,你切不可孤身犯险。过几日我会出京一趟,大约要过几个月才归。”
董子澄大惊,他虽然不是她是因何事出京,但看她的脸色也知必不是什么事,不得还有凶险。
“侯爷,您不可以身涉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此事并非我一个能决定的,朝堂复杂我不便与你深。我不在京中的日子,你一切心。”
董子澄低头,他还是太弱了,还不足以成为侯爷的心腹臂膀。什么时候才能变强大,才能被侯爷信任?
“那学生祝侯爷一路平安。”
“你自己在大理寺也要心行事,那个地方人事复杂太过阴暗。记得不要忘记你的初心,努力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千般耕耘万般用心,方能功不唐捐得偿所愿。”
“学生谨记侯爷教诲。”
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将来定会有资格站在侯爷的身边。他暗自下着决心,眼神慢慢坚定。
送走董子澄后,很快侯府上下都知道侯爷要离京的事情。
杜氏忧心不已,千言万语不知从何交待起,只嘱咐她一定要带上采翠,要是可以连冯妈妈也带上。她心里有数,采翠是一定要带上,至于冯妈妈就不用了。人多眼杂,她还想轻便行事。
她和姬桑都要离京的消息在朝堂上引起巨大的争议,两派的臣子都劝他们三思。便是宫里的两位太后也分别将自己的弟弟召进宫中,苦口婆心地规劝。
然而事成定局,再无更改。两位太后只能叮嘱叮嘱再叮嘱,各自提醒自己的弟弟要防着另一位暗中使坏。
最后,他们定在五日后出京。
入夜后,那只信鸽又停在窗台上。
她眼一眯,姓姬的以为她真不敢把这只鸽子做成烤鸽子吗?他难道真以为捏着自己的身份就可以有恃无恐?他要真这么想那就大错更错。
鸽子在窗台上走来走去,丝毫不知道自己正走在鬼门外。她伸手一抓,就将它抓在手中。它自是送信来的,信上写着:三日后京外十里亭。
姓姬的这是想约她一起走的意思,她根本没算五日后与巡视仪仗一起出京,早就想好提前走。事实再一次证明他们敌对多年,彼此都将对方的行事手段摸得透彻。
她冷笑一声,将纸条搓成一团丢火盆中。
采翠进来后看到她手中的鸽子,诧异问道:“侯爷,哪里来的鸽子?”
她把鸽子递过去,“今晚的宵夜我要吃烤鸽子。”
两日后的清,天还灰灰亮着,城门刚开一辆低调普通的马车便出了城。一路行至十里亭,中隐约可见一辆马车还有几条人影。
待走近了,晏玉楼不由得翻一下白眼,坐在马车上不动。
一身黑色常服的姬桑看着她过来,原本冷峻的脸上缓缓染上笑意。宛如冰雪消融,清冷的笑容在光中越发的令人惊艳。
“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