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同行
乖这个字,显得特别的亲昵。以他们对外的关系,言语往来用这个字十分的不妥。她不去看旁人的眼神,料想定然都是吃惊的。面色平静地轻咳一声,提醒他注意措词。
他唇角含笑,眼神像是能看透她在想什么。
晏玉楼此行只带了晏实和采翠二人,还有十名精挑细选的护卫。至于暗卫们,那是不能摆到明面上的。她想便宜行事,带的人越少越能更好地体察一下民情。
不想他和她一样带的人不多,除了阿朴、程风扬和花姑,再就是六名护卫。
晏玉楼并不奇怪程风扬会与姬桑一起同行,饶洲知州程梁是他的二叔,他作为侄子恰又姬桑的表弟,陪同前往理所当然。不是不知程风扬放着自己的丫头不带,为何要带上花姑?
她自知长相出众,出门在外不想引人过多注意,是以把肤色弄得偏黑,没那么眼。这厮倒是与自己想到一处,不仅马车低调,连衣着也十分低调。素黑的衣袍,普通的黑靴。不像是朝庭重臣,反倒像是闲云野鹤的隐士。
再是低调,也难掩他出色的长相。
如果是以前,她还能若无其事地与他维持着明面上的同僚之情。然而现在,她视他为洪水猛兽。仿佛和他越多接触,她就离深渊更近一步。
在他还没有危险的举动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防范未然和静观其变。若有可能,她会出手压他,让他失去为所欲为的倚仗。
“姬国公,真是巧啊。”
“不巧,我是特意在此等侯爷。”
真不会聊天,客套一下会死吗?
情商低到可怕的男人,他以为在他了那些骇人听闻的话后,自己还能不怕死的和他你侬我侬,他哪里来的自信?果然疯子都有不同一般人的神奇脑回路。
“国公爷大可不必如此,我甚是惶恐。”
“无归笑,你们同僚一场何来惶恐一。”
你丫可是要闷头篡位的人,别人能不惶恐吗?她现在一想到这厮有可能要拉自己外甥下台,她哪里还有心情和他笑,不弄死他已是最大的善意。
他神色清明气质出尘,便是站在那里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场。淡淡的眼神看了程风扬一眼,程风扬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看到自家表哥眉间的冷意时,突然脑海中灵光一现。
“侯爷的装扮,倒是很适合远行。不知侯爷用的是什么法子,脸上抹的是什么东西,学生可否讨教一二?”
晏玉楼看一眼采翠,采翠忙从箱笼中翻中一盒粉丢给他。
“多谢侯爷,这东西怎么用,还请侯爷赐教。”
采翠没好气地道:“程公子这话问得稀奇,谁不知道您是京中各花楼的常客的,您的院子里更是桃红柳树,您会不知道这些东西的用法。”
“这位姑娘不要生气,早起如此清凉爽气,你为何要大动肝火?这样不好,你今日怕是没照过镜子吧,你下颌生了一颗暗疮,想来是近日火气太大的缘故。女子脸面何等重要,要是生满暗疮岂不可惜。”
程风扬一边着,一边摇着折扇。采翠原就不喜碰到他们,这下更是炸了毛,杏眼圆瞪满是愤怒。
“程公子当真是比女子还细心,竟然能猜到奴婢最近火气大。奴婢生不生暗疮与公子何干,公子真是咸吃腌菜淡操心,管得也忒宽。再任谁一早起碰到挡路的,都不会心平气和。也就我家侯爷脾气好,奴婢不骂人都是看在我家侯爷的面子上。”
程风扬咋舌,荣昌侯嘴下如刀不饶人,没想到府上的丫头都如此牙尖嘴利,还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这丫头连表哥都敢捎带着骂,难道是荣昌侯的意思?
这般一想,他的眼神微妙起来,看向自家表哥时充满同情。看来侯爷和表哥的积怨是越来越深,已经到了不避人的程度。他表哥什么时候混得如此之惨,连一个侯府的丫头都敢在面前大呼叫。
“采翠,莫要多话,早些赶路。”
采翠听到自家主子的吩咐,再次瞪程风扬一眼昂着头上马车。
“这…这丫头好生无理,果真是唯女子和人难养也。”
程风扬收起扇子,颇有些下不了台。
“公子,是您先咒采翠姑娘长满暗疮的。”花姑声嘀咕着,很是看不上程风扬。一个大男人,居然会和市井妇人一样咒别人长暗疮,真是肚鸡肠。
“你…到底是谁的丫头,怎么帮那丫头话?”
“公子,我不是谁的丫头,你莫不是忘了?”
一句话问得程风扬差点翻白眼,他作甚要和这傻姑掰扯。果真都是荣昌侯身边出来的人,一个两个不是牙尖嘴利就是愚不可及,个顶个的会气人。
“算了,本公子向来大量,就不与你们女子一般计较。话今日不光是那丫头火气大,我看侯爷的火气也不,莫不是两人昨夜睡得太晚?”
完他露出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觉得自己猜得没错。荣昌侯出京都带那丫头,不得早就收了房。
男女之间不就是那么回事,想来昨夜怕是有什么不顺,所以两人今天都臭着一张脸。
忽然他觉得脊背一寒,感觉到自家表哥瞬间散发出来的寒气,险些忍不住擦拭额头冒出的冷汗。他不知自己哪句话错,只得暗自叫苦。
大神斗法鬼遭殃,可以料到此行定然不会太轻省。
“表哥,这盒粉…”
“自己用。”
他脸一垮,自己用?他生得如此俊朗不凡玉树临风,还指望着一路有女被他所迷高呼尖叫。若是抹上一层黑粉,顶着一张炭似的脸,他还怎么迷倒大姑娘媳妇。
表哥,你不能在侯爷那里吃了瘪就把气撒到别人头上啊!
这句话只在心里翻来滚去,半个字都不敢出来。幽怨的眼神看着自家表哥,表情很是委屈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花姑懵懂地往前一步。“程公子,你要是不知道怎么用,我可以教你。”
程风扬一听,幽怨的眼神一收,作出凶狠的样子。这个傻姑半点眼色都没有,明知他不愿意抹,还故意提这茬。
现在好了,借口全无不抹也得抹。可怜他丰神俊朗的脸,眼看着就要不见天日,再也没法子吸引女子,再也不能享受来京时那种有姑娘为他痴狂的美妙。
都怪这个傻姑!
“就是话多。”他低斥着,瞪她一眼。
花姑一脸茫然,“我好心帮公子,公子为何又生气?”
他不止生气,而且都快被气死了。这傻姑该傻的时候不傻,不该机灵的时候又偏抖机灵。要真是他的丫头,他不得少活好些年。
一行人各自归位,默默上路。
官道并不算太平坦,马车有些晃悠。算起来,这也是晏玉楼第一次出远门。大启幅员辽阔她一直未能亲身体会,借由此次离京倒是可以好好领略一番。
至于后面跟着的人,她就当不存在。大路朝天各大走半边,她不能拦别人的路,也无法限制别人的行动。
采翠还在气之前信国公对自家侯爷的随意之语,“侯爷,信国公好生无理。明明比您官阶高不了多少,你们在朝中也是平起平做,居然敢那么轻慢于您,与您话好似长者。”
什么乖不乖,这哪里同僚之间能的话。
“随他去,我们按原来的计划行事。该走走该停停,不用理会他们。”
“奴婢省得,就是看着碍眼。还有那程公子,一脸的风流相。什么天气还成天摇着扇子,看得就让人不舒服,怎么不让他生一场风寒,看他还装什么风流才子倜傥书生。”
晏玉楼靠在垫子上,这才多大会儿她就感觉不太舒服。
“我让你准备的那些陈皮果脯取出来一些。”
他们的马车虽然减震效果已是大启最好的,但依然颠得人不舒服。行驶在宣京城中平坦路上并不显,一出京便露出弊端。她不是会晕车的人,不过以防万一做足准备。
采翠闻言,忙取来备好的陈皮果脯。
她慢不经心地含了一块在口中,总算是觉得好受一些。
第一日,他们前脚歇下,姬桑一行也跟着歇在同一家客栈。而且好巧不巧的是,两人的房间还是紧挨着的。
第二日,她起了心眼,将两边的房间一同订下。不想他的房间又在她的对面,一开门就能看见他。
第三日,她故意让晏实绕了一圈寻了一家偏僻的客栈,不想还是与他碰到。
接连几天,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看来他是定主意缠着她,她无论如何都甩不脱。他再这么纠缠,恐怕她连同僚都不想和他做了。
第四日,她干脆不花心思甩他,反而把花姑叫过来。
一段时日不见,花姑气色好了不少,皮肤也养白了一些,五官看起来更清秀。这几天她一直目光灼灼,期待晏玉楼和她话。
面对这样的眼神,晏玉楼有些心虚。
“花姑,这几日可还习惯?”
花姑被她叫过来,早就欢喜得不能自已。脸上全是兴奋之色,眼睛因为刚才吃到采翠给的糕点而满足地眯起。
“谢侯爷关心,我什么都好,吃得好穿得好坐得好住得也好。以前我与养父四处讨生活时,都是靠两条腿走路。有时候一连要赶好些天的路,走得两条腿是又肿又沉。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有一天能坐马车出远门就好了。嘻…我欢喜得很,欢喜得很。”
她一边着,一边满意地摸摸这里摸摸那里。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并让人反感,反倒觉得她真实不做作。采翠有些明白自家侯爷为何对她另眼相看,这般率真的女子,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晏玉楼想起贺林的事,面色渐淡。
“你可记得我曾问过你,若是你那未婚夫已经娶妻你待如何?”
花姑笑容收起,先是歪头细思紧接着眼神一黯低下头去。过了好大一会儿重新抬起来,露出一种释然的笑,“侯爷,我过我不会做妾的。不管他现在是什么人,是做官也好是富户也好,我不会死乞白赖的。如果他没有遵守婚约,我只当那约定已经作废,日后各自婚嫁再无干系。”
“不为人妾,不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男人手中,这样的想法很好。你有此志气我便不瞒你,你那未婚夫我已派人找到,不过他已与别人成亲且对方身份不低。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花姑苦涩一笑,一向乐观的脸上显现出疲惫与风霜。她四处讨生活,见过太多的人世冷暖。能一直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又岂会是一个没有半点心机之人。
“侯爷,我大概猜到他是谁。既然他已娶妻,那婚约便是作废了。我又不想当妾,更不会去找他,他是谁和我不相干。”
“你能如此想再好不过。”
采翠听明白了,对那个不守婚约的男子很是看不上。原是还有些不喜花姑大大咧咧的性子,这下倒是心生同情。
“那起子负心汉,花姑娘莫要再念着。日后自会遇到良人,怎么着也比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强上数倍。”
“多谢采翠姑娘,我省得。”
花姑神情恢复成以往的娇憨,略有些羞赧一笑。
他们的马车在前姬桑他们在后,后面隐约传来程风扬的声音。似乎是掀着帘子在路边的景致,其中还夹杂着几句诗词,声音还挺大。这倒是很符合一个风流公子的做派,就是这一路都是赶路的人,也不知他吟诗作对给谁听。
采翠撇一下嘴,对那些酸词很是不喜,“侯爷,您听。这程公子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他莫不是以为过往的女子都会为他倾倒吧?”
晏玉楼微微一笑,还真别,或许程风扬正是这般想的。大猪蹄子们的想法,有时候极其可笑,简直蠢得没法看。
“程公子每日都要吟诗,国公府里的姐妹们都喜欢听他吟诗。可我不喜欢,他念的诗我听不懂。他还喜欢捉弄人,我越是不喜欢听他就非要我听,不仅要我听还要我背诗,背不出来就不让我吃饭。他必是记恨我之前扒过他的裤子,一直怀恨在心。所以才故意带我出京好在路上折磨奴家,幸好侯爷您将我叫来,否则这会儿我的耳朵又要起茧子了。”
花姑着,脸上露出怕怕的神情,显然被背诗的事情折腾得不轻。
“最近你在国公府,除了背诗,他还有没有在其它方面为难过你?”
花姑仔细想了想,肯定点头。“有!有一回他故意摆了一桌席面,院子里的姐妹们都可以坐下来吃菜喝酒,偏偏让我站着不许吃。还有一次我偷偷在灶下藏了一碗红烧肉,也被他给发现了,害得我饿了一夜睡都睡不着。”
晏玉楼眼神微闪,她怎么没听出为难,倒像全是捉弄。
“确实可恶,夺人口粮太不地道。你既不是国公府的下人,也不是程家的下人,他无权限制你的自由。这一路你暂时跟在我身边,等到归京时半年之期也差不多到了。”
花姑闻言猛点头,“好啊好啊,我就喜欢和美人侯爷在一起。侯爷您可不知,这些年我随着义父走南闯北,哪处有什么好玩的我都知道,哪个地方有什么好吃食我门道最清楚。虽然好些我也没有吃过…”
她的养父很穷,他们一向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些东西她只听人过,就是没有吃过。
官道两边的景致不错,田地错落,已是绿意一片。若不是晏玉楼看过浒洲百姓流离失所的奏报,也亲眼看到上京的灾民,否则她真不相信同一片天空下,还有那样的惨状。
花姑曾经一路上京,对许多地方应该都很熟悉。
“哦,那你洪远县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地方?”
若是计划不差,她准备今天歇息的地方就在洪远县。如果赶得快些,会在日落时分进洪远县城,到时候找家客栈落脚,或许还能有精力感受一下当地的民风。
有人相问好吃好玩的地方,花姑眼睛都放着光,“县城往西五里有个杂耍班子,花了三个铜板就能进去看一下午,还有不要钱的茶水相送。往东两里有一座花楼,楼里有个赛牡丹生得极好,是那里的头牌。”
到这里,她着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出门的时候,我好像听程公子提了一句,他久闻赛牡丹大名定要去会上一面。…咳…与花楼相隔一条街的地方最是热闹,卖花馍的卖糖人的还有卖炸糕的,可惜我上回只吃过炸糕。”
她一脸神往,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晏玉楼心下一动,多问了几句赛牡丹的事情,趁着中途靠边休息时吩咐晏实几句,晏实立马心领神会安排下去。
日落时进城终于进城,稍作休整后她准备出去走一走。杂耍班子夜间不开,自然去不成。什么花楼……她也不适合去,唯一可去的地方便是街市。
那条街市果然如花姑所一般热闹,空气中飘着各种吃食的气息。花姑眼神发亮,魂儿都被两边的香气给勾走了。
晏玉楼实在是有些受不了她眼巴巴的模样,让采翠陪她一起去买吃食。她欢呼一声,像个孩子似的蹦跳起来。
越是简单的人,越容易满足。
街上行人多,难免走路时会和什么人撞在一起。前面有晏实开路,倒是没有会冲撞到晏玉楼。但凡事也有意外,她眼疾手快地扶起突然斜冲过来的孩。
那孩慌慌张张地跑远,头都不敢回。
再往前走一段路,她伸出手来。方才那孩在她相扶之际塞给她一张纸条。两根手指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螳螂捕食黄雀在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是什么意思?是谁在提醒她?对方是敌是友?
她装作不经意地回头,两边的摊贩吆喝声依旧,街道行人顶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这样的良辰美景,仿佛是那么的不真实。
人群之中,有一人器宇轩昂卓然而立。那清冷的气质,便是置身于这人间烟火万家灯光之中亦觉得太过凉薄。
她的眼神恍惚起来,良久唇角一勾,嘴形微动。
隔着无数陌生面孔,他还是一眼将她认出。他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目光紧紧盯着她微动的唇,渐渐眸色微沉。
他看懂她的唇语。
她:后会有期。
他缓缓一笑,同样用唇语:等我。
她脸一沉,扭过头去快速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