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坚信
她否认得太快,语气太过笃定。
孟进和董子澄互看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不解。董子澄比孟进好一点,之前人人都在传侯爷不会回来时,是信国公告诉他侯爷一定会回来的。
事实证明,信国公没有假话,侯爷真的完好无损地归京。
他心里琢磨着,或许信国公和侯爷之间是什么同盟关系。他们两人一定达成过某种约定,所以信国公坚定侯爷不会死,而侯爷也相信信国公不会害世子。
只是那个赖婆子是受过极刑之后才招供的,这种刑讯之下不会还有人耍花招。
“侯爷,人心难测。那婆子早在她还没和阮夫人出京之时,就被信国公收卖。”
董子澄的意思是在提醒晏玉楼,也许现在信国公府有意示好。但几年前就不好了,那时候正是两人斗得最厉害的时候。
晏玉楼冷着一张脸,她知道人心难测。在桃林那一夜之前,如果有人告诉她信国公收买侯府的下人想害她,她定然相信。但在雁秋山时,他能义无反顾随自己跳下山崖,足见他对自己的心意。如果幕后之人真是他,这世间她不知还有谁能相信。
她坚定摇头,“不是他!”
孟进皱起眉来,侯爷一直和信国公不对付,怎么这么肯定不是信国公做的。难道侯爷忘记上次浒洲之行差点丧命的事情吗?
那件事情大家都传是信国公做的,难道侯爷自己没有怀疑过吗?
“侯爷,那婆子不像谎,信国公一直与您作对,他有害您的理由。”
晏玉楼垂眸,他怎么可能有害她的理由,康哥儿是他的亲骨肉,他疼都为不及,怎么可能会用那样下作的法子害自己的孩子。
别人不知道,她可是知道的啊。这世上就算所有的人会害康哥儿,他也不会。
“不是他。”
这下孟进沉默了。
晏玉楼起身,沉着一张脸,“走,再审审那个婆子。”
董子澄和孟进连忙跟上,一起到了关赖婆子的地方。要不是那身上的衣服还能看出样子来,她几乎都认不出这个人是赖妈妈。
全身没有一处好肉,像一团烂泥似的。
人被泼醒,烂泥之中抬起一张脸,脸是完好的。
看到晏玉楼,赖妈妈恐惧地尖叫起来,“侯爷…奴婢已经招了…奴婢全都招了,是信国公…是信国公让奴婢干的。求您让人给奴婢一个痛快吧!”
晏玉楼俯首睨看着她,眼眸冷如寒霜,“你是信国公让你做的,你可曾私下亲眼见过他?”
“…没有,奴婢这样一个低贱的人,信国公怎么可能亲自见…是他府上的一个婆子…是那个婆子的…”
“那你怎么肯定那个婆子就是信国公的人?”
赖妈妈痛苦地嚎叫起来,她浑身都痛,没有一块好肉。如今不求活路,只求别人能给自己一个痛快。
“…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她给了奴婢一千两银子。一千两啊…呜呜,奴婢一辈子也赚不到啊…求求侯爷,奴婢什么都招了,您给奴婢一个痛快吧!奴婢求您了求您了…”
晏玉楼怎么可能会给她一个痛快,她在起心害康哥儿的时候就应该想过后果。一千两银子,荣昌侯府的世子就值一千两银子,真是该死!
她开始想爬过来,看着就像一团烂泥在蠕动。
“求您了…求您了…”
晏玉楼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睨视着。
“那婆子多大年纪,什么长相?”
董子澄呈上一张画像,这是此前根据赖婆子的供述画下来的,上面还有赖婆子的画押。极为普通的一个婆子,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
如此特征模糊,极容易让人忘记的长相,大多都是做细作的料。
晏玉楼想到的这婆子既然在出京之前就被人收买,这几年在浒洲时定然没少使坏。阮从焕和四姐的关系变成那样,其中一定有这婆子的手笔。
“人吊着气,别轻易让她死了。”
赖妈妈一听,嚎喊得更是凄厉,“…奴婢都招了,是信国公做的,侯爷您给奴婢一个痛快吧!”
晏玉楼恍若未闻,她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善心之人。对于害她的人,她自认为做不到善良大度。这个婆子敢害康哥儿,就得承受她的怒火。她毫不心软地离开,一出屋子便看到哭得双眼红肿的晏琬琰。
“楼儿,我都听见了,赖妈妈全招了,是信国公在暗中使坏,你把她放了吧。看在她对我忠心一片,侍候我多年的份上,你就饶她一命吧。”
晏琬琰没有看到里面的情形,她还不知道便是放了赖妈妈,人也是活不成的。她倒不真认为事情是信国公指使的,只想着赖妈妈没有牵扯她,可见是个忠心的。
这样的忠仆,世间能有几个。
晏玉楼有时候特别想开这个四姐的脑子看一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东西。安儿的情况那么糟糕,她这个当娘的竟然还有闲心操心赖妈妈。
她难道忘记了,要不是赖妈妈,安儿怎么会遭这样的大罪。
“饶了她?凭什么?”
“…她也是一时糊涂,使坏的都是信国公。那个信国公太坏了,他是看不得咱们侯府好。定然是嫉妒你有儿子,所以才会想出这么阴损的法子害人。”
“你她一时糊涂,我看糊涂的人是你!”晏玉楼真的怒了,晏琬琰作天作地的时候她都觉得能忍。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忍,也不想再忍了。
“你她忠心?你可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忠心的?你出嫁的时候,母亲千挑万选,替你选的是陪房是晏家的世仆晏海一家。可是你呢,不和母亲商量在出京的时候把晏海一家留在庄子上。怕你哭闹,母亲便同意你提拔赖妈妈做管事妈妈。临行之间母亲是再三叮嘱你,万不可偏听偏信,更不能被下人左右。”
“这几年,你在浒洲我们鞭长莫及。想着就你们一家三口,没有长辈没有姨娘妾室,你总不至于料理不过来。便是有些心眼活些的下人,最多也就是捞些油水什么的,出不了什么大事。可是你倒好,事事听一个婆子的,由着婆子挑拨你们夫妻的感情。”
“…没,赖妈妈没有挑拨我们…我们夫妻感情一直很好。”晏琬琰争辩着,有些生起气来。她是下嫁到阮家的,夫君万事依着自己,他们夫妻感情哪里不好了。
楼儿在什么,怎么无缘无故扯到他们夫妻的头上。要不是楼儿为了自己的名声,夫君何至于被贬到丰城。他们夫妻如此相隔两地,还不都是楼儿害的。
看到她的表情,晏玉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们夫妻感情好?你哪里来的自信。一个男人处心积虑想要与你和离,不惜败坏你的名声,让我们侯府吃哑巴亏,你还你们夫妻感情好?”
晏琬琰脑子嗡嗡几声,楼儿的是什么话,她怎么都听不明白了。
她听不明白,赶过来的杜氏却是听明白了。
“楼儿,你方才什么?阮姑爷他竟然起了那样的心思,你为何没有提过。”
晏玉楼沉默下来,她之所以没有提,是怕母亲多想。也想给四姐留最后一点体面,不想还是会有这一天。
“他早就生了异心,灾银被劫一事和他脱不了干系。为了摆脱我们侯府,摆脱四姐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顾了。要不是恰巧被我碰到,平儿此时不知流落何方。他满腹的算计全用来对付自己的妻子儿子,不惜用上苦肉计。一计不成,又生二计,居然散布四姐不守妇道的谣言,幸好被我制止。”
“那个杀才啊!他怎么狠得下心,琬琰是他的发妻,平儿安儿是他嫡亲的儿子啊。他难道都不要了吗?”杜氏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晏琬琰也反应过来,拼命摇头,“楼儿,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我。几个姐姐中,你最不喜欢的就是我。可是我是你嫡亲的姐姐啊,你怎么能编出这样的话来伤我的心…你…”
“不是我编的,你以为只有这些吧?不,还有。要不是我出手,只怕你不守妇道的名声很快传开。不仅如此,你不仅和别的男人有私情,还生了孩子的事也会很快传开。到那时,便是我们侯府再权大势大,也没脸护着你。你只有被弃的份,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而他阮从焕,则会被世人同情,我们侯府因为亏欠了他,以后也不会为难他,甚至还有补偿一二。你看看他的盘算,多么的精心。这一切,都是为了摆脱你这个妻子。而你居然半点没有察觉,还自以为自己在他面前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侯府嫡女,他将你捧着敬着。”
“…不,楼儿你一定是骗我的…他不可能那样对我…他不会的,他不敢的…”晏琬琰猛烈摇头,泪如雨下。
杜氏心疼地别过脸,心里又痛又气。
那个阮姑爷啊,是她亲自挑选的。想着他家世微寒以后只能靠着侯府,琬琰嫁过去不会受气,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啊!
“…都怪我…都怪我,谁知道他会是那样的人,是我看走了眼…”
“娘,这事不能怪你。路都是自己走的,万没有别人代替的道理。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走得好了一路通达,走得不好就会栽跟头。同样的路,每个人走路的方式不一样,得到的结果也不一样。你不要自责,这事还真怪不了别人。”
“楼儿你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怪我自己?”
晏琬琰控诉着,脸色惨白。
“不能全怪你,各有责任。”
“我有什么错!”晏琬琰大吼一声,捂着脸哭起来,“我也是侯府嫡女,为什么姐妹们都嫁进世家大户,而我就要嫁到阮家…呜…楼儿你灾银的事情和夫君有关,可明明夫君被人囚禁吃尽苦头…你夫君不想要我,不想要平儿安儿…这些都是你的,我从没有听他过半句!”
晏玉楼冷漠地看着她,良久长叹一声。
“他如果真有异心,会告诉你吗?你自己好好想想,他可有曾对你推心置腹过,可曾与你有商有量过?”
晏琬琰的表情明了一切,这对夫妻从来没有过那样的相处。这难道还不能明问题吗?他要是真把妻子看得重,会如此疏远吗?
“凭他犯下的错,真要是押解回京审查,怕是抄家问斩都是轻的。我之所以保下他,不是因为他是我侯府的姑爷,而是因为他是平儿安儿的父亲。平儿安儿姓阮,父姓不可抛。将来他们长大后,如果有一个罪臣之父,必定前程坎坷。”
“…我还是不信他是那样的人…楼儿你会不会弄错了?”
“你不信我的话,那便自己去寻答案吧。阮从焕在丰城源县,你要是想去我让人送你去。只一点,平儿安儿还不宜长途跋涉,更受不了源县的干旱风沙。他们留在京中,我自会抚养他们长大。”
晏琬琰愣住,眼泪还挂在脸上。楼儿这又是什么话?明明知道丰城苦,还让自己去丰城,这是嫌自己在侯府碍眼。
“娘…我的命好苦啊!你听听楼儿的话,他是嫌我了…他嫌我住在娘家,他嫌我碍眼……呜…”
她一下子扑进杜氏的怀里,杜氏又气又难过。
气四女儿到现在都拎不清,看不清楼儿的一片苦心。又替四女儿难过,怎么当初自己千挑万选就选中了阮从焕那个杀才。
晏琬琰越哭越厉害,杜氏也跟着哭起来。
晏玉楼哪里是真赶晏琬琰走,不过是气她糊涂。眼见着那母女俩抱在一起哭得伤心,孟进和董子澄再也不敢多呆下去。
这些都是侯府家事,方才侯爷没有避着他们,可见是真把他们当成心腹。该知道的他们已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再呆下去难免尴尬。
两人低声告辞,晏玉楼仅点了一下头。
他们走后,杜氏和晏琬琰还哭了许久。等到晏琬琰哭得差不多,抽抽答答的和自己的母亲分开,满脸的泪痕,神情之中全是委屈。
晏玉楼心下叹息,骨肉至亲,为了不让老娘伤心,她也会护着四姐。前提是四姐没有干什么蠢事,否则她可不顾念什么姐妹血亲。
“四姐如果不想去丰城,那就好好在侯府住着。你要是想通了,想和离也可以。我会替你安排妥当,阮从焕不敢什么。和离之后,你是想留在侯府还是想改嫁都由你。我还是那句话,平儿安儿不能跟你们,我们侯府会把他们养大。”
这番话到杜氏的心坎里,第一次看走了眼,可不能再让琬琰受委屈。再嫁不易,平儿安儿留在侯府是最好的。
楼儿做事一向稳妥,这样的安排再好不过了。
“你弟弟得没错,你是咱们侯府的姑娘,你的背后是侯府你什么都不用怕。如果再嫁,嫁什么人娘都由你,你看可好?”
“娘…”
晏琬琰不好,也不好。看样子已是接受了阮从焕变心的事实,晏玉楼长长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也有不出的滋味。
不管她以后嫁不嫁人,只要她以后不作,自己愿意养她到老。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的身影在角落里缩成一团,不敢哭出声来。
晏玉楼让人送杜氏和晏琬琰离开,再处置赖婆子的事情。人是不准备弄死的,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难受。既然敢害人,就得承受后果。
至于其他的下人,也不准备留,就怕其中还有包藏祸心之人。这些人也不发卖,全部送到侯府的庄子上。
处理完这一切,她准备离开时猛然停住脚步。静静听了一会儿,院子花丛的阴暗中似乎传来兽一样的呜咽声。
她制止住拔剑的晏实,轻轻走过去。
“平儿?”
的身影一抖,抬起泪痕斑斑的脸,终于大声哭出声。
她心里一缩,自自己当了母亲后,她发现自己越发的心软,最看不得就是孩子受苦。平儿的经历让她对这个孩子更加怜惜,当下将他抱在怀里。
平儿哭得越发大声,撕心裂肺般。
等他哭够了,晏玉楼才蹲下来与他平视。
“平儿,今天的事情你都看到了,也都听到了,对吗?你告诉舅舅,你是怎么想的?”
“…舅舅,我爹真的不想要娘和我们了吗?”
在任何一个孩子的心中,父亲的形象都是完美如山的。如果可以,晏玉楼真的不想样手破平儿心中的那个形象。
可是有时候,欺骗只会适得其反。
“平儿,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有人认为家人最重要,有人认为仕途更重要,还有人认为钱财最重要。在你父亲眼里,最重要的是他的前程和官声,其它的东西在他看来可能没有那么重要。”
平儿哽咽着,似懂非懂。
“所以…父亲他觉得平儿和弟弟都不是最重要的…是吗?”
晏玉楼艰难点头,拉着他的手,“你现在还,可能有些事情还不明白。但是舅舅要告诉你,他有自己的追求,并且认为那是值得的,但是他错了,错得离谱。”
“我听明白了…他犯了错…是舅舅救了他…”
这么懂事的孩子,阮从焕怎么舍得?四姐怎么会粗心大意到把他弄丢。一想到那件事情,晏玉楼觉得那对夫妻都不可原谅。
想到自己的康哥儿,她的心更是难以平静。
“好孩子你不要怕,就算将来你娘也改嫁了,你还有舅舅,侯府就是你的家。你还有外祖母,我们永远爱你。”
“我娘也会不要我们吗?”
面对孩子清澈的泪眼,晏玉楼只觉得自己喉咙艰涩。大人们的世界太复杂,有太多的欲念和杂质。而孩子的世界那么的单纯简单,装不下太多的勾心斗角。
“你娘还年轻…她有权利决定嫁不嫁人。如果她真的再嫁,也会时常回来看你和安儿的。这世间的母子缘分,有的深厚有的浅。深厚有深厚的相处之道,浅有浅的相处之道。舅舅知道这些话你现在还听不明白,但是不要紧,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读书快快长大,以后做一个有担当的人,不要像你父亲那样。
平儿又哭出声来,他会听舅舅的话好好读书快点长大。母亲要是改嫁了,他还有弟弟。可是他好害怕,下人们都弟弟病了可能会死,他不要安儿死。
“…舅舅,安儿会不会死?”
“不会。”晏玉楼抱紧他,他的身体还颤抖着。“别怕,有舅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