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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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奉恕坐在窗前晒太阳, 卧房门开, 却好像没人进屋。李奉恕微微一挑眉,哒哒的脚步声轻轻的,一个身影突然从书案后面冒出。李二扒着书案,心翼翼看李奉恕。

    李奉恕对他伸开胳膊,把他抱上腿。李二担忧地检查李奉恕的脸, 他们六叔可能会留麻子。李二仔仔细细前前后后扒拉一遍, 证明六叔脸好了, 疹子消了, 没麻子, 于是松口气。

    李奉恕用鼻子顶顶李二的鼻尖,李二这才感觉到,这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结束了。

    李二不是完全不懂,但也不是全都懂。这几天他觉得可怕, 特别可怕。所有人都在忙,下人们跑来跑去, 惊慌失措。大奉承陪他呆在摄政王卧房里, 不让李二哭闹。李二觉得房间外面趴着可怖的大怪物,张开大嘴, 一口啃掉半边天地。

    李二紧着嗓子问大奉承:“六叔会死吗?”

    大奉承吓得制止他:“殿下莫乱!”

    李二躲在床底下,谁叫都不出来。大奉承趴在床边叫他:“殿下?您躲床底下干什么?”

    李二脸色很白,伸着手指着窗外:“那是谁啊……”

    大奉承全身战栗,猛地一回头。夜色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大奉承干笑:“殿下莫害怕, 树影。”

    李二细声细气:“是个人。”

    大奉承吓得魂飞魄散:“殿下别吓奴婢,快出来吧。”

    大奉承后来也不知道李二看到的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突然窗外有人。刺客?大奉承居然无比希望真的是刺客。昏乱惊恐的一夜过去,第二天大奉承突然一睁眼,惊着了,自己怎么会睡得那么死?李二趴在窗边,喃喃道:“出太阳了……”

    大奉承往外一看,艳阳高照。

    如同今天,这几天天气一直很好。李二热乎乎地晒太阳,晒得困了,在李奉恕怀里蹭脸:“六叔,以后都没事了对吧。”

    李奉恕亲亲他的脑袋:“对。”

    李二个哈欠。

    宫中内眷迁西苑,王修到南司房整理带去西苑的文稿。皇帝陛下已经到了西苑,南司房有点兵荒马乱。富太监忙不过来,拜托王修照看着,王修指挥着内侍们收拾东西装箱上马车,忙了一天,接近傍晚,最后一辆马车离开,王修才松口气。东边的宫殿都还封着,人心惶惶。太医院的院判院使都在里面坐镇,又进去了几名太医,王修不得不忧心几位大夫。他猛地想起猫儿房就在武英殿附近,连忙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猫儿房迁西苑么?宫中大部分人是不走的,老内侍可能也没什么资格迁西苑。

    王修急匆匆跑到猫儿房。宫中虽然平时也是静悄悄的,却没有此时此刻这样空旷得让人发慌。王修走进那个跨院,猫咪轻轻招呼:“咪呀~”

    阳光很好。猫儿房的猫咪们懒洋洋地晒太阳,本来就胖,皮毛柔软地一晒,更蓬松。王修看到这些安逸的生物,忽然觉得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都很好,岁月只是在平静地消逝。

    没有腥风血雨。

    一只玳瑁儿伸个懒腰,轻轻走到王修身边,圆圆的眼睛认真地看他。王修半蹲下,用手指挠挠它的下巴。玳瑁儿眯着眼,喵一声。王修低声道:“老李没办法。他很自责,他没有办法。开弓没有回头箭,上阵厮杀,大家都回不了头了,对吧。”

    玳瑁儿个滚儿。王修突然明白为什么李家兄弟喜欢撸猫。人絮絮叨叨,猫咪咕噜咕噜,大家都不在乎,和平共处。

    等被挠够了,玳瑁儿站起来走开。紫禁城的猫咪有自己的气度,无拘无束,悠闲舒适。

    王修站起,走进房内。他看到涂涂。

    照样还是挤在一窝奶猫里,和上次的不是同一窝,那一窝应该都长大了。涂涂长不大。王修心平气和,认真地看这只一身乱涂乱画一样花纹的猫崽儿。母猫慈爱地舔每一只猫,一视同仁地舔涂涂,涂涂砸吧嘴儿。

    王修跪下,给涂涂磕头。他笃定那天晚上叫的是涂涂,涂涂把老李叫回来了。没人会相信,王修不需要别的什么人相信。他郑重地给涂涂磕头,不管是谁,救了老李,就是王修的恩人。

    老内侍正好进门,看到王都事给一窝奶猫和一只母猫……叩首。

    老内侍只好悄悄退出去,远远看着王都事站起来,才进跨院。

    “王都事好呀。”

    老内侍还那样,平静安稳。这个跨院是个世外桃源了,王修想,你看,跨院里什么都没变,猫咪没变,老内侍也没变。

    王修略略动容,只好清清嗓子:“猫儿房迁西苑么?”

    老内侍笑了:“西苑是避暑行宫,又不是紫禁城搬家。再猫儿房搬走了,那些白天出门玩儿晚上回来的猫儿可都找不到家咯。”

    王修轻声道:“中官多注意。”

    老内侍笑眯眯:“当不得中官这种称呼。我是个养猫的,猫咪在哪儿,我在哪儿。”

    一只猫咪在老内侍脚下转,老内侍抱起它,认真地撸。王修郑重长揖:“告辞,保重。”

    老内侍笑着点头。

    王修走出跨院,一回头,老内侍和他之间隔了一扇月亮门,却仿佛隔了个天堑。王修站在红尘中,老内侍站在时光外。

    王修笑一笑,老内侍亦笑一笑。

    富太监在武英殿外检查马车,王修上前:“您看南司房的东西都归置齐了么?”

    富太监一脑门子汗:“王都事做事周全,都齐了。哦对了,王都事,鹿太医进东边了,进去之前,他拜托您照顾一下吴大夫。”

    王修一惊:“鹿太医不是疡科的?他进去做什么?”

    富太监一叹:“最先进宫的那几位太医倒了。”

    紫禁城东边乱套了,人在最绝望的时候,只要看到医生,就没那么疯狂。王修想起关城门之前,研武堂刚刚收到宗政鸢上报山东疫情,夹着鹿大夫写的家书。山东有疫,规模不大,鹿大夫要去组织抗疫。鹿大夫告诉鹿大夫,此生既任此职,义无反顾。

    可能,这也是鹿大夫想要告诉鹿大夫的。

    王修一闭眼,再睁开:“多谢这些大夫们了。大晏若能度过此劫,都是他们的功劳。”

    大隆福寺的钟声响起,僧人们诵经祈福。王修不语怪力乱神,但充满敬畏。他冲着大隆福寺的方向一揖到底:愿大晏太平永载,愿国士牺牲不会被辜负。

    曾森种痘成功,蜀王世子李至炅种痘成功。鲁王府精心照顾下,吴大夫种痘成功。吴大夫详细记录种痘之后各种症状,与朱大夫多有讨论。吴大夫幸而没有摄政王反应那么剧烈,只是略起热。

    曾森种痘一点惧怕都没有。李奉恕以为这子是有点傻,不懂害怕。这几日观察他,还真不是。曾森是骨血里的悍不畏死,他认为很多事比死亡更重要,比如忠诚。皇帝陛下种痘,他也种痘,就是忠诚。

    王修看曾森,肉嘟嘟圆脸上越来越有曾芝龙的影子。王修甚至想象得到曾森长大是个什么样儿,大约是粗狂健壮的曾芝龙。王修摸摸曾森的脸蛋。李奉恕觉得奇妙,曾芝龙怎么生出来个曾森的。王修倒是觉得,曾森的骁悍就是曾芝龙给的。曾森能死心眼,曾芝龙不能,曾芝龙幼时不机灵一点,恐怕活不下来。

    曾森想念自己的父亲。他问王修:“王都事,我爹在哪儿啊?还在海上么?”

    王修搂着他:“是,你爹也很了不起。为国征战的将军,都很了不起。”

    “我以后也是将军。”曾森陈述事实。

    “心怀仁慈,是悍将。只知杀戮,是悍匪。”王修轻声道,“曾森记着。”

    曾森严肃:“那么什么是仁慈。”

    王修一时语塞。什么是仁慈,京城里刚刚被血洗,摄政王是仁慈么?

    大辩不言,大仁不仁。

    王修只是低声道:“你以后,就会明白。”

    老王爷一直很同情背井离乡讨生活的年轻人,特别是李在德的同僚。李在德家前面的街口戒严一解除,老王爷用家里存下来的全部鸡蛋和面粉做了饼,让李在德送去工部巡检队:“街上没人,菜市场肯定也没东西了。这些饼能放很久,放在手边以备不时之需。干了就泡水吃,更顶饱。”

    李在德挎着篮子,急匆匆地走到千步廊,看到受惊的同僚们。广东一看李在德就哭了:“李巡检,我们怎么办呀……”

    李在德搂着他,看面黄肌瘦满脸惊慌的同僚,他们有一路从辽东风雪中闯过来的情谊。李在德把面饼一分:“你们别急着吃,备用。最近值房有没有管饭?”

    广东抽泣:“有的,不太好下咽……”

    李在德呼噜呼噜他的头毛:“马上就好,外面卖菜的进不来,京城里缺东西。大家还缺什么吗,我回家搜罗搜罗给你们送来。”

    广东一抹脸:“那个葡萄牙军官来找过你,他也挺害怕的,听怎么回事,我们也不知道,后来街上……就杀起来了。”

    李在德总算想起弗拉维尔,这也是个背井离乡讨生活的。他叹口气:“你们别上街乱晃,出门戴口罩,一天一换,街上免费发的时候多领一点。”

    广东嘟囔:“搞不清楚天花和兵祸,谁更可怕。”

    李在德捏他的脸:“别乱话!”

    弗拉维尔最近一直很惊恐。他自诩了解中华,现在他疑惑了。北京闹天花,然后起了大规模杀戮。政治斗争哪儿都一样残酷,弗拉维尔还是被这一场叛乱吓着了。他明白晏人一般不会为难异乡人,只要自己不找死,但是他依旧被血腥杀戮震撼。弗拉维尔无法正常写信,只是字句纷乱地用母语写日记。

    “叛乱已被清除,今天街上渐渐有人,大多数是清理尸体的士兵和统一穿着淡蓝长袍的医生。难以置信,大晏好像找到对抗天花的法子,可是摄政王差点被这个方法害死。我已经糊涂了。爆出天花的同时出叛乱,叛乱杀戮刚止,立刻有医生。他们带着面罩,但不是殓尸人,专门救治病人。一条不宽的道路两旁,一边收拾尸体,另一边大夫当街诊治。我一眼看到天堂,一眼看到地狱。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这里是大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