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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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叛过去没两天, 老王爷立刻振作精神, 生龙活虎。对于“活着”这件事,老王爷从来不认输,也从来不低头。

    稍稍有点松快之后,邬双樨马上往李在德家里送东西。一些黍子和麸子,一点米面, 还有腌菜。老王爷看着那一车东西感慨:“邬就不是一般人。这个时候, 多亏了他。”

    那些东西敦敦实实地堆在院里。这个时候京城里, 金玉难换一口吃的, 京郊京畿反而好一点。京城还在封锁状态, 但是京城内的天花好像是控制住了。千步廊值房恢复正常轮值,李在德戴着口罩去当班,走在街上,街道两旁陆陆续续有了人。不是穿淡蓝褂子的医生, 也不是巡逻清理尸体的士兵,就是……人。

    北京城里的人。

    草民是命如草芥, 草芥顽强坚韧。火烧不尽, 春风一吹,坚定地活着, 竭尽全力,用尽一切办法,活着。

    李在德又给巡检队同僚们送了吃的,个个都像受惊的兔子,缩在值房, 面黄肌瘦。李在德用额头顶一顶广东的额头:“再忍一忍,马上就好,北京马上就好。等北京好了,我请你吃星鹤楼,整个大晏最棒的馆子。”

    广东哼唧:“整个大晏最棒的馆子在广东。”

    李在德笑:“好。”

    李在德落衙回来,旭阳来了,送了一大罐牛奶。旭阳也不能多呆,只是很简单地:“喝牛奶,喝牛奶不得天花。”

    李在德一愣:“啊?没听啊?”

    旭阳捏捏太阳穴:“我知道汉人不少人不喜欢牛奶的味儿,你就……就当喝药吧。”

    平叛过后,京城开始抗天花,旭阳突然到处跟人要多喝牛奶,喝牛奶不得天花。平时一声不吭的人絮絮叨叨见人就劝,劝周烈喝,劝邬双樨喝。旭阳自己艰难地在京郊找到养牛扥用户,挤了新鲜的牛奶,立刻送给李在德家。

    牛奶倒不是稀奇玩意儿,李在德也不是不爱喝,只是觉得奇怪:“喝牛奶,跟不得天花之间有什么关系?”

    旭阳也不知道。他自己也一脸疑惑地沉思半天:“我很的时候,我爹跟我,在我们老家的大草原上,有部落很崇拜奶牛乳房。”

    李在德微微挑眉,旭阳舔舔嘴唇:“我当时问是因为奶疙瘩奶豆腐是主食之一么。我爹当时回答……不是,因为有花纹的奶牛乳房可以保佑人不得天花。”

    这真的是一段父子间无关紧要的,关于老家的谈话,甚至旭阳成年之后都忘得干干净净。爆出天花之后旭阳无意间看到京郊有养牛的农户,这段对话突然在他脑子里盘旋回荡,日夜轰鸣。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看起来就是民间传一样的无稽之谈,他为什么天天在心里想呢。

    是父亲想要告诉他什么?

    旭阳忽然想起,老家好像是很少起大规模天花,尤其是——牧牛的人家!难道是因为牛奶?牛奶的确是圣洁之物,可以供奉神明的。旭阳发疯一样在京郊找奶牛,找到奶牛,用身上所有的银子淘换新鲜牛奶。

    养牛的胖大婶底气很足,满面红光的:“今年还以为牛奶卖不出去了,皇商买办都出不了城,我们也进不了城。你们当兵的进出城方便,不如你帮我进城卖牛奶?”

    不苟言笑的旭阳被这位异想天开的胖大婶逗笑了:“我不卖,我只买新鲜的,每天早上挤出来的。”

    胖大婶伸手挠挠脸:“行啊。”

    旭阳一看到胖大婶手上的水泡,一蹙眉。胖大婶乐呵呵:“别担心,不是天花,就水痘,挤奶的人手上多少都有点。”

    旭阳没多什么,这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唯一一户奶农,长生天保佑他们一家平安无事。

    而且这胖大婶的粗大嗓门,真的不像出花。

    旭阳和胖大婶约定,以后每日清旭阳抱着罐子来挤奶。旭阳抱着奶罐子刚走,京营就来了人。

    胖大婶稀奇:“当兵的现在都爱喝奶?”

    所有士兵戴着面罩穿着厚袍子戴着厚手套,上来就擒住胖大婶。胖大婶被四五个大伙子制住,施展不开,大骂道:“兔崽子跟老娘动粗!”

    那一队士兵不是隶属京营的,隶属京郊戍卫,专门收治天花病人。领头的军官十分冷酷地看着胖大婶斑驳的手背:“带走。”

    胖大婶的丈夫瘦得像根甘蔗,还是被咋么过只剩渣的那种,挥着胳膊要力战群雄,年轻军官一指头把他捅倒:“检查他。”

    四个伙子把胖大婶的丈夫扒了个精光,胖大婶的丈夫尖叫声穿透云霄。戍卫士兵们把他扒拉一顿,没看到红疹。就是……真特么甘蔗成精了。

    戍卫士兵把胖大婶捉走,胖大婶的丈夫光着屁股急得团团转,在寒风中忘了冷。

    旭阳给李在德送了牛奶,老王爷赶紧上锅把牛奶烧开。旭阳一点头:“我先走了。你们记得喝。”

    李在德叫住他,把老王爷做的饼递给他:“随身带着,干了也别急,泡水吃。”

    旭阳接过布包的面饼,捆在背上,十分认真:“一定喝奶,你就当喝药。”

    他也是趁着空隙溜出来,马上要回京营。

    李在德送走他,脑子里也挥之不去关于牛和天花之间的事。他不太舒服地晃晃头。

    第二天,旭阳再去那家奶农,胖婶的丈夫一把鼻涕一把泪告诉旭阳,胖婶被捉走了。旭阳震惊:“胖婶不是她没得天花?”

    胖婶的丈夫一拍腿:“本来就没得!谁出天花跟她一样能的!”

    旭阳一想也对,摄政王种痘都去了半条命。

    胖婶一家已经收了旭阳的银子,胖婶丈夫张罗着给旭阳挤奶。他不如胖婶会干活,弄得奶牛很不舒服,差点尥他。旭阳着急,低头看胖婶丈夫挤奶,突然一惊。

    奶牛乳房上有花纹,将会保佑人们不得天花。

    旭阳很郑重地想,自己要不要干脆也养一头奶牛。临走前他安慰胖婶丈夫:“胖婶没事,京畿有一座皇家的庄园,得天花的人都集中过去,太医院派医生过去照料。”

    胖婶丈夫一撸鼻涕:“那还行……她上辈子积德了还能住一回皇家庄园,看一回皇帝的大夫。”

    北京城中的整治工作非常迅速地进行。北京城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这些腥风血雨都已经烟消云散,北京城从来屹立。皇城根的人,一代一代。

    吴大夫请缨,去京畿照料天花病人。朱大夫忙着种痘,太医院的大夫们大半陷在东边的皇宫。吴大夫觉得自己不该辜负种痘成功的幸运,所以要求出城。王都事实在不忍心,吴大夫年纪大了,从延安府奔波到京城正赶上天花,一刻也没有休息,然后又种痘,怎么也是病了一场。

    吴大夫叹气:“王都事也看出来我已经老迈了。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来得及做,就老了。现在能做一点是一点,为了闭眼那一瞬间的遗憾,少一点。”

    王都事心酸,吴大夫去看过鹿大夫家了。鹿大夫进宫,路大夫在山东,只剩鹿夫人一个人日日站在大门口呆呆地望。鹿大夫还不知如何,如今紫禁城十分凶险,鹿大夫也是凶多吉少。他只能同意:“鲁王府会照顾鹿夫人。”

    吴大夫笑着点点头。

    又是一天清,阳光微微浸透,天地疏朗。鲁王府大门一开,等待奏对的官员们寂然进入,穿堂过院,一抬头,看到鲁王宽敞的书房上笔锋苍劲的匾额——

    研武堂。

    皇宫中天花肆虐,国难当头,摄政王代行监国,于研武堂问政。

    收到传召奉旨等在研武堂奏对的臣子们站得绷直,垂首垂眼。刘次辅不见了,很多昔日同僚都不见了。他们谁都不疑惑。

    摄政王穿过游廊,披着初升朝阳的辉光风仪肃肃地走来。摄政王从来如此,渊渟岳峙,穿行万丈风浪如闲庭信步。臣子们听到摄政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脖子后面越来越凉。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屋中的光线一暗。

    朝臣齐齐一揖:“鲁王殿下!”

    摄政王一挥手:“研武堂就是个书房,不搞繁文缛节。”

    研武堂。朝臣一听这三个字,一片寂静。何首辅站在最前,目光落在地上。斗了这么久,争了这么久,研武堂就在这里,屹立不倒。甚至,他们已经站在了研武堂里面。

    罩格屏风摆件一概没有。清澈的阳光冲进窗,房间中敞亮得坦坦荡荡。最上首,坐着摄政王。王者微微一笑:“孤只是有些问题不懂,叫众卿来研武堂讨教讨教。”

    旭阳每日都去取奶,发觉胖婶丈夫的手上也起了水痘:“咦?”

    胖婶丈夫苦着脸:“不是天花。”

    旭阳低头去看那牛的乳房,起了些疙瘩。旭阳忽然问:“每头奶牛的乳房都……有这些癍吗?”

    胖婶丈夫立刻紧张:“不是,但这不是啥大病,不影响喝奶的。毕竟要烧开是不是?我们不喝生水,也不喝生奶……”

    旭阳不是关心奶的问题:“那你的手怎么也开始了?”

    胖婶丈夫挠挠手背,干笑:“挤奶的人都会长,只长一次,就不会再长了,我家这头牛这两天……这两天上火!没别的问题!奶都很好!”

    旭阳恍惚地想,自己时候,老家人养奶牛的,手上还很容易斑斑点点。他围奶牛转一圈儿,心里突然冒出个想法:这怎么跟天花是一样的?只长一次。

    吴大夫一进皇庄,被中气十足一嗓子吓一跳:“看看你们干的活!这是人干的活吗!”

    吴大夫扶着门框,看到一个胖婶掐着腰骂几个灰头土脸的士兵:“这是你们劈的柴!白长个大个子!”

    领头的军官期期艾艾:“胖婶您不都没事儿了……”

    胖婶愤怒:“我走了能放心吗?看看这柴,狗啃的都比这整齐!还有你把我从家里捉来,不是我有天花?我有天花吗?我那是牛痘!好了就不长了!长牛痘的不长天花!你们这群傻蛋!”

    在胖婶白虹贯日的狂喷中,吴大夫忽然捏住她的手腕仔细观察手背。胖婶吓一跳,一看是个斯文清癯的老大夫,没忍心揍他:“你干嘛?”

    吴大夫微笑:“大妹子,你刚刚什么?”

    北京城里新的一天。老王爷在家里做早饭,虽然只是黍子掺麸子。吴大夫刚刚进入皇庄,遇到一个豪迈的胖大婶。京营士兵忙着巡逻。李在德匆匆忙忙起床洗脸扒两口粥去值房。街上行人越来越多,穿着淡蓝色大褂的医生们温柔地走过零星出现的摊。

    欣欣向荣,不屈不挠,井井有条,和衷共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