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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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十一月, 京中寒冷。本来十月的岁腊之辰要祭拜祖先送寒衣, 全给耽误了。天花刚刚过去,街上卖起各色奠仪,书局开版印制衣裳图画,百姓当作祭品在祖先坟前焚化。已经晚了,只求祖先莫怪。

    大疫渐渐平息, 北京街头顽强地恢复生机。

    进入十一月, 按例司礼监要印制九九消寒图, 太后尚未开宫门, 宫中还要彻底清理一番。王修自己在书房里画九九消寒图, 李二特别好奇地扒着桌子边儿踮着脚看。

    王修用墨画一枝素梅,梅上九朵梅花,花瓣儿只描边。进九之后,每天数着九用朱砂填一片花瓣。等到出九转暖, 九朵梅花花瓣全部填满,梅花于纸上盛开报春来。

    李二戴着新暖耳, 像只毛绒绒的动物。先帝不知道怎么安排这哥俩儿心眼的。皇帝陛下早慧得吓人, 李二就傻乎乎得气人。他还很不能适应自己的名字“李启炴”,用大名喊他他得反应一会儿, 叫他李二倒是应得快,鼓着脸乐呵呵:“啊?”

    李奉恕真心实意喜欢李二,特别亲他,用鼻尖顶顶李二的鼻:“你可真像我,这份傻劲都一模一样。”

    王修一听这个就黯然。他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旁敲侧击问宫中老人听幼时的李奉恕什么样。一堆人不出个所以然, 要特别茫然地想一会儿。再后来摄政王威仪日盛,宫中的人拍马屁,跟王修摄政王殿下幼时才高八斗。

    王修喷,你特么好赖没李奉恕跟李奉恪作七步诗。

    能什么样,蹲在高墙阴影里的幼儿。热情地对每个人笑,被人当成可怜的傻瓜。

    王修想给李二开蒙,教李二写字,背简单的诗。李二有点坐不住,就爱在广阔的鲁王府菜地里领着黑鬼野,滚一身泥。李奉恕倒是不急:“才几岁。以后烦闷的日子多了,也就这几年能无忧无虑。”

    不过这几天王修发现李二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的,在鲁王府用毛笔到处乱写,用的上好的墨汁,渗进木头漆面擦不掉。李家皇帝书法都不错,有几位甚至可以造诣了得,李奉恕自己都被先帝给出一笔好字。也许骨血里真的有那么一些陌生亲切的传承,李二这呆子写自己的名字竟然像模像样,把李奉恕在研武堂的书案都给写了。又大又圆三个字,端端正正在书案面上,不能完全擦掉。王修制止李二继续泼墨挥毫,他怕这混球哪天写摄政王脸上去。

    素梅画好,李二迫不及待使坏,手在一角拍个印章。王修搂着他:“你是不是害怕回宫?”

    李二眨巴眼看王修。

    “狗撒尿是为了圈地盘,你到处乱写是为了什么?嗯?”王修捏捏他的脸,“是不是想提醒你六叔?”

    李二傻乐,王修点点他的鼻尖:“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香。”

    王修一扬眉:“什么香?”

    李二嗅一嗅九九消寒图,再嗅一嗅王修身上:“墨汁香。”

    王修笑一声:“玄香先生,现存没几块了。你倒是挺识货。”

    立冬要用金银花菊花洗药浴,李二就讨厌洗澡,尖叫着满地跑。胖子是真有劲儿,大奉承又不敢冒犯皇二子,府里的下人满地捉李二,李二嘎嘎笑。孩子声音穿透力特别强,居然就传进研武堂里。摄政王坐着听政,群臣站着,讲到各省税收,李二的笑声迫近,家伙一路颠颠地往前院跑,听着就往研武堂来了。

    摄政王微微一偏脸,王修立刻站起出去。研武堂里该正事正事,王修一出门搂住李二:“你够大胆的嗯?居然就跑研武堂来了!”

    李二笑嘻嘻:“我不洗澡。”

    王修领着李二往回走:“回院子离去。”

    大奉承心惊胆战:“殿下的药浴……”

    王修叹气:“摄政王也得洗药浴,捎带着把李二搓了吧。这东西谁都制不住,就得他六叔收拾他。”

    李二力气是不,个人极具爆发力。李奉恕并不着急他读书,倒是很谨慎地引导李二使用自己的力量。这是太祖的恩赐,不可伤及无辜。

    李二蹦蹦跳跳找黑鬼去了。

    何首辅在研武堂里上报数字,站得离摄政王最近,一低头看到书案上半拉涂鸦,硕大一个“炴”字,其余两个字压在摄政王胳膊下面。摄政王显然对此很不在乎,也不认为是什么大事。

    “陈驸马关于宝钞的奏章,内阁全部看过。用粮作本还需谨慎,毕竟粮食库存并不稳定。每年收税本色折色计算就很繁琐,如果加上宝钞折算,不仅平白费人力,也容易让有心人钻空子。”

    摄政王手指点桌子:“这个是要慎重。还有一点,宝钞得重新做。现在宝钞司印制的宝钞孤看了,一塌糊涂,很容易仿制。未来宝钞发行取代金银,首先不能被仿制。”

    何首辅回答:“太祖时期的宝钞是用特等桑皮纸,一张就厚一钱。用顶级雕工雕版,分明花暗花,雕版中极细的纹路需要对着太阳用放大镜看才能看清。但整体纹路线条流畅自然如云如波奔涌缱绻,不会有断续结节。这种雕工技术是徽派雕工的一种绝活,叫‘行云流水’,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继承下来。”

    摄政王点头:“派人去找。不独徽派雕版工,其他派系的都找些高手进京。新宝钞雕版一事,能者胜任。”

    先征召雕版工高手进京,再宝钞发行,一步一步来吧。

    王修悄悄进门,若无其事严肃地坐回下首当值位置,略略对摄政王一点头。

    摄政王晋升鹿太医,嘉奖朱大夫和吴大夫进太医院,但去留随意,并不强求。尤其是吴大夫,有品级的御医是朝廷命官,有个职务印信傍身,行事会便利安全很多。吴大夫想在太医院多翻阅誊抄绝版医书,朱大夫着急推广牛痘,上书请求离京,摄政王准。

    朱大夫离京那天,吴大夫去送。朱大夫进京只带着一只苗箱,离京也只和长子带着两只苗箱。朱大夫感慨万千,当年先祖曾经是太医,被赶出京城,仍然百折不挠推广种痘。自己如今因为种痘立功,领了太医院职位,是申请离京。

    朱大夫老泪纵横,“种痘被朝廷承认,还终于有了更安全的牛痘。如果能迅速遏制天花,我几代人心血全都没有白费。”

    摄政王亲笔写的“精诚上医”匾额已经从研武堂驿道送去安徽,朱家先祖,当可瞑目。

    吴大夫惺惺相惜:“在京这段日子,听君所言,多有助益,感激不尽。”

    朱大夫亦笑:“在京经历,此生难忘。我便要去推广牛痘,君仍要研究瘟疫。你我共勉。”

    吴大夫和朱大夫相互深深一揖,敬为医学与众生奋不顾身的先辈以及同仁。

    朱大夫上马车,吴大夫站在城门口,遥遥目送,站立许久。

    他们其实之前根本不认识,各自学乍一看简直针锋相对。一个想方设法避免瘟疫天授人授,另一个去要故意用疫病染人。一段时间下来,他们都发现,其实他们所坚持的,是一回事。因缘际遇他们能相会,各自醍醐灌顶,简直是老天的恩赐。

    天不绝大晏。

    寒冷东风吹响朱大夫离去的方向。吴大夫却没有感到萧瑟,冬天过后,必然是春天。

    研武堂政事完毕,臣子散去,李二不知道又兴奋什么,满地跑。孩子很显然并不理解大人的中庸之道,要么睡觉,要么精力充沛手舞足蹈。大奉承苦着脸追李二:“殿下哟哟哟!”

    李二蹭蹭跑,突然被人拎起,腿还扑腾,直到头顶深沉带着笑意的嗓音:“跟只泥猴似的。”

    李二笑呵呵:“六叔!”

    王修跟在后面:“药浴早就准备好了。这东西不洗澡,谁都摁不住他,劳殿下亲自来吧。”

    李二一听洗澡立刻接着扑腾,再怎么扑腾摄政王都跟个塔一样岿然不动,把他往胳膊下夹着,夹个包袱似的往汤池走,回头看王修。李二对王修招手,王修轻轻跟上。

    大奉承十分技巧地消失不见。

    摄政王没事儿就爱泡个澡解乏,汤池一直备着,烧得云腾雾绕,飘着草药清香。立冬前后用金银花和菊花洗澡,不长疥疮。

    李奉恕看王修脱衣服,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细瘦一截儿腰,心想就不该把李二放府里,等太后开了宫门,就把李二扔回去,搁府里碍事。

    李二很兴奋,被李奉恕扒光了撅着屁屁趴在汤池边上捞花朵。李奉恕泡汤池里仰着,两条线条结实的胳膊摊在两边。王修喜欢他这个姿势,像是拥抱。李奉恕天生是个能扛天的架子,肌肉有形有致,下半身没入水中,只有王修知道那里的肌肉手感多好。

    汤池着实够大,李二在汤池里狗刨。王修怕李二呛水,李二乱扑腾扑他一脸水。李奉恕仰着什么都不管,由着李二撒欢。

    “没事。我李家太祖什么出身从来都不避讳,子孙也不用养得太金贵,摔摔长得结实。”

    王修没理他,板着脸扯李二的腮帮子:“你在汤池里给我老老实实的。呛水很危险,听到没有。”

    李二一看王修的表情,吓着了,老实了。

    李奉恕拿下脸上的手巾一看王修训斥李二的表情以及李二看向自己的眼神,立刻把手巾盖回脸上继续仰着,不关他事。

    泡得差不多,李奉恕把李二捞起来,正反一顿搓,搓得李二吱哇乱叫。

    王修忍不住:“你轻点,孩子皮肤嫩。”

    李奉恕嫌弃地拎着李二:“你一天到晚钻哪儿了都,你看看这身上。”

    李二受制于人,十分委屈。

    李奉恕从汤池里舀一瓢水冲洗李二。孩子不能泡汤池太久,大奉承早领人在外面候着,用厚浴巾把殿下一卷,抱回房中换衣服。

    李奉恕走回汤池,向王修伸手:“过来。”

    王修想了想,靠过去。李奉恕闭目养神,一条胳膊揽着王修的腰,十分惬意地抚摸。腰上皮肤最好,适宜在汤池热水中把玩。王修知道李奉恕是真的累,所以没有话,只是静静靠着他。李奉恕表情宁静,气息悠长平稳,似睡非睡,心满意足。

    摄政王拥有天下,此时此刻他搂着的人,也是天下最重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