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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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修微微听到什么动静。他迷迷糊糊伸手一摸身边, 没有人。被窝还是温的, 老李呢?王修披衣下床,推开门左右看看,微微嗅到一点烧纸的焦香。

    他心里暗暗一叹。

    夜风寒凉,王修紧紧领子,循着回廊一拐弯, 看见假山旁边半蹲着的李奉恕在烧纸。当年刚进鲁王府, 王修也是撞到年少的鲁王殿下默默地烧纸, 一次放一沓, 总是把火给压灭。他轻声道, 殿下,烧纸不是这么烧得。

    那好像是他第一次单独跟鲁王殿下话。沉默寡言的少年初具峥嵘的脸被火光雕琢,垂着的眼睛抬起来看王修,眼神中无尽的悲哀。

    那盆火舌一舔, 燎着了岁月,一路蓬勃燃烧, 眨眼就到了近前。王修好像只是一恍惚, 少年人成了青年人,挺拔的轮廓被艰险的时光毫不留情地淬炼, 锻造成为真正的国之重器,在霜天夜风之中铮铮锋鸣。

    “怎么站在风口发呆。”李奉恕回过头,看王修。那一瞬间,沉默倔强少年人看向王修,眼睛里是清楚不过的悲凉;沉稳如岳的青年人看向王修, 眼神沉沉仿佛深渊,诱惑着他往下跳。他们浮光掠影之间成为一个人,不怒自威的高大身影向他走来:“魇着了?”

    王修摇摇头,微笑:“没有,我在想……以前在山东的时候。”

    李奉恕笑一声:“挺心疼自己的,知道披个皮裘出来。”

    王修穿李奉恕的所有大氅都像穿床被子,穿皮裘尤其是。

    “像根筷子插皮毛里似的。”李奉恕突然道。

    王修那点天地光阴如逆旅的惆怅噗嗤烟消云散,他有一瞬间真的想挠李奉恕,但是摄政王的脸明天还得见人。

    “不是筷子不是筷子。”李奉恕搂着他安抚,“毛笔。”

    风掠过王修的头发,王修威严地怒视着摄政王。

    李奉恕黯然:“今年耽误了。”

    王修轻轻一叹,神神叨叨的权道长都过,怪力乱神,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活人都是为了自己,为了哀思有个寄托。王修跪在火盆旁边,端端正正地一张接一张地烧。不是十二监印出来,制版相当粗糙,套色也不够齐整均匀。李奉恕自己在外面书局买的,一点皇家不沾。

    “你别不信,我娘很漂亮。”两个人一张一张烧,火光一跳一跳,映得李奉恕线条硬朗的面部柔和起来。

    王修微微一笑。这么久了,李奉恕头一次跟王修谈及自己的母亲。都儿子像娘,老李这五大三粗的要是像娘……

    “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像谁。不像爹也不像娘的。我爹看我不顺眼情有可原吧。”李奉恕自嘲笑一声,“他没亏待我。”

    王修摸摸李奉恕的脸,一不心抹他一脸纸灰。李奉恕没发觉,王修淡定地收回手。

    王修翻一翻,烧纸上面印着女装和男装。女装应该是烧给老太妃的,男装难道是给先帝?先帝用得着么……王修拢共也就见过姓李的一家皇族,不晓得历朝历代皇族都什么样。老李家于亲情一直有种莫名的质朴,根源也许就是太庙里供奉的那些曾经只能用数字做名字的贫苦农民。太祖了,他们是李家的祖先全是穷苦的佃户,李家就是这么来的。现在民间编排太祖杀了当年和自己一起讨饭的穷朋友,没影的事。太祖他老人家其实还挺自豪的。

    李奉恕对着火盆断断续续嘟囔:“他是王修,他……很好。”

    王修立刻整肃跪端正了,有种见家人的紧迫感,仿佛火盆那边真的是老太妃和先帝看着。寒风钻进皮裘,抓得他后脊梁一路起粟。

    “嫂子在天花时坐镇紫禁城守着天威,一点不失,很了不起。”

    “三有没有去你那儿。我对不起你,没照顾好三。”

    “李一和李二这俩崽子,我会好好守住的。”

    “今年右玉土豆番薯玉米丰收。我找到能吃的东西了,放心吧。”

    王修听着李奉恕自言自语,眼睛一热。他想起李奉恕看不见的时候听见土豆番薯丰收的消息,跪在土地上流泪。李奉恕天生对于土地有无限的热爱和眷恋,他把手指插进泥土,笑着,女娲用这个造人,这是我们的一部分。

    没烧很久,李奉恕怕王修伤风。

    “我总也梦不见你。缺什么就给我托梦。”

    跪久了腿麻,李奉恕和王修互相搀扶着往回走。

    “京营统计了天花的伤亡。花从山东来消息,山东的是鼠疫,疫情也控制住了。军队里得推行种痘,太医院得派医生去山西陕西和山东,我觉得山东倒是不必,鹿大夫给鹿大夫写个信,鹿大夫不定比真痘医种得还好……”

    两个人回到卧房,王修枕着李奉恕的胸膛,絮絮叨叨开始,着着声音低下去。李奉恕就那么听着,一面拍着他,把王修拍进沉沉的睡眠。

    李奉恕用鼻息轻轻一笑,比李二好哄。

    鹿太医给鹿大夫写信,研武堂快马加鞭送去济南。鹿大夫刚回济南,目瞪口呆看到京城中的惊心动魄,然后接着目瞪口呆看奶牛身上的痘能防天花。

    王修单独给宗政鸢写信,告知种痘事宜必须在山东尤其是军队推广开。宗政鸢拿着信沉默半天,见到鹿大夫直接问:“给我种吧。”

    鹿大夫非常谨慎:“等太医院同仁来了再来比较好,我并没有亲眼见过……”

    “我看操作倒是容易,鹿大夫不会么。”

    鹿大夫眨眨眼:“总督为什么这么着急?”

    宗政鸢很淡定:“京营已经开始这么种了。实际上山东才是真正的鲁系,山东先种,有利于其他地方推广。”

    鹿大夫坚持:“医学无事,要等太医院同仁。”

    宗政鸢不过这个兔子似的年轻医者。人的确不可貌相,长得娇玲珑,一副将军的铁胆。引着延安府的经验前例,山东一出疫情宗政鸢非常重视,亲自去赈灾抗疫。实际上指挥的还是鹿大夫,宗政鸢黑着脸坐着即可。

    隔离病人,烧埋病死尸体,哭也没用,闹也没用,披麻戴孝举着招魂幡咒鹿大夫下地狱更没用。有人问鹿大夫难道不怕,鹿大夫无动于衷:“若是真有鬼,我倒要跟它讨论讨论生死。可惜人死如灯灭,除了自己吓自己,谁真见鬼了。”

    宗政鸢对鹿大夫刮目相看。鹿大夫不单单是敢在莱州仓库里藏标本,他有着更大的气魄。毕竟那个标本差点吓死宗政鸢的人,回来禀报的时候人都憔悴了。宗政鸢命人不动声色帮鹿大夫遮掩,鹿大夫还不知道解剖术先生已经暴露了。

    山东疫情扼制非常快,并没有大范围传播。鹿大夫叹道:“第一个人总是难。若不是白巡抚有关城门的魄力,山东抗疫也不能这样顺利。”

    延安府就是这么干的,延安府成功了,没怎么死人。“夫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反正只要搬出延安府,你想活命就学延安府,麻烦能少七八成。

    宗政鸢微笑:“白巡抚总是令吾等汗颜。”

    一回济南,宗政鸢立刻上书山东疫情,反复强调多亏有延安府先例,多亏白巡抚豁出一切守孤城的勇气,感情十分澎湃。

    研武堂没回他。

    鹿大夫研究牛痘,宗政鸢许久没回济南,风尘仆仆奔去找白。他担心这个没良心的要忘了自己了。

    还行,白颠颠跑出来踩他鞋面。宗政鸢一把抄起白,长大一点点了,鬃毛有隐隐的形状。宗政鸢蹭蹭白的毛毛脸,心想什么时候蹭到那个白的脸呢。

    白左蓝右碧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宗政鸢,爪爪一蹬他。

    宗政鸢抱着白,想的是另一件事。

    将要来的京察。

    大晏官员考评,无非两样:台谏,吏部访察。吏部访察主要是下发访单,受访以吏胥为主。下发访单,填写访单,收回访单,全部都要实名。初衷是好的,只是施行起来,总有这样那样莫名其妙的催生,比如,访行。采访人替交了保护费的官员买访买考评,甚至改访单。访行南北两个总把子,“淮扬躲雨会不惧风雨,山东三只船不畏风浪”,北边这个就在山东。

    宗政鸢一只手托着白,轻声道:“白,大麻烦要来了。”

    白喵啊一声。

    宗政鸢笑:“官场这些事儿。”

    北京来的太医院同仁到了,在山东正式开始种痘,第一个接受种痘的就是宗政鸢。什么感觉都没有,出了两三颗水痘,很痒。鹿大夫叮嘱宗政鸢不能抓破。宗政鸢看着这几个痘可惜,他现在要是能直接去陕西就好了,白种他身上的,毒性低。

    浪费了。

    山东总督种痘没事,其他人都得种。宗政鸢烦闷,站在院子里练枪。他的枪法得自于他的祖母,讲究精准和速度。宗政鸢舞枪周身盛开梨花,可枪挑灯芯。李奉恕亲眼见过宗政鸢手一松,长枪往前一飞,枪尖一点灯芯收回,灯火纹丝不动,更加明亮。长枪在宗政鸢手里是活的,游龙飞舞,挑衅游弋。

    所以那天宗政鸢的长枪往前一点就啄了白敬眼上的黑纱。

    宗政鸢拎着枪,笑起来。

    研武堂收到宗政鸢在山东的回信,一切都好。王修斟酌:“花从来没这么委曲求全过。”

    年底京察真是……

    李奉恕用手指敲书案。

    摄政王监国的第一次京察,会是个什么样呢。

    高祐元年十一月初七,摄政王率领众臣站在宫门外等待。巨大的宫门缓缓开,巍峨的巨兽重新睁开了眼睛。

    摄政王率领百官高声道:“圣人千秋!”

    天花终于过去,太后坚持守住了一座孤城。天子的宫城,仍然是最不可冒犯的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