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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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清丈土地如暴风卷地。秦赫云把耿纬明干掉, 总督府卫兵不投降者全部清除。秦赫云亲自令总督印, 写信给摄政王,不日自己将进京领罪。

    摄政王听着研武堂驿马的回报,半天没话。秦赫云干得太绝了,丝毫没考虑过自己的后路。

    王修认真地看摄政王,摄政王闪神之际忽而惊奇, 怎么王修的眼睛那么像涂涂——咳, 嗯。

    “我就是……惊讶一下。”李奉恕靠着座椅扶手斜着身子, 对王修道, “王都事不要着急。我只是好奇, 四川土地的问题到底多重,让秦赫云豁出去这么干。”

    王修长长一叹:“四川耕地肥沃,近年饥荒亦很严重。权道长得对,乾卦, 两根筷子一个口,民以食为天, 天如果塌了, 民便不畏死。秦将军害怕,川中再出一个高迎祥, 大晏的国力耗不起。”

    摄政王点头:“卿得极是。”

    王修继续认真看摄政王,摄政王微微一笑:“我并没有算治秦赫云的罪。她跟我不日进京领罪也就是场面话,大家都知道。”

    白杆兵拎着张太岳时期的鱼鳞册抄田地,马又麟从蜀王府挖来个人才,最会算面积, 一五一十地量土地。豪门大户的武装守卫反抗,马又麟一靴子等在大石上,伸手一挥,白杆兵纷纷下马,一手持盾,一手端枪,整齐威武地踏进已经收割的田地,盾牌聚合仿佛一动的长城,从盾牌缝隙中扎出长枪。整齐划一的步伐沉闷地碾压过枯草干枝,逼得守卫连连后退。枪盾兵后面跟着弓弩兵,拉弦引箭,在呼啸的寒风里发出牙酸的吱咯声。

    盾墙缓慢推进,走到地界,往地上一放,一片盾牌挺立,缝隙中的枪头旋转,磨着盾牌的铁包边,粗粝的嘶嘶声像是巨大的毒蛇吐信。

    马又麟一扬下颌,那账房先生戴着眼镜,步跑上前,前前后后对比几处标杆绳线,确认。

    “你家,就到这儿。盾牌后面,是官田。”

    枪盾兵撤走,白杆兵利索地插旗引线,守卫们默默看着。马又麟翻身上马:“你们大可以拔旗拆线。”马又麟居高临下似笑非笑,“试试。”

    马超一振枪,马蹄一扬一落,爆起一阵土。马蹄落下时正抵在守卫头领鞋尖前方。守卫头领汗透衣襟,稍微偏一点,他的脚就成烂泥了。

    马又麟微微一眯眼,拨马转身离开。

    秦赫云在蜀王府汇海厅宴请诸位勋戚大族,蜀王并未出现,上首坐着秦赫云一个人。所有人都不得不来。四川离京城再远,这时候也都明白了。这时候死在阎王堂的将军手里,八成白死,耿纬明都被秦赫云一刀砍死在戒石太祖亲笔面前了。所有勋贵们坐着沉默。汇海厅刀枪寒光锃亮,秦赫云面无表情。她天生表情冷峻,不苟言笑。秦赫云刚刚领总兵时勋戚们是反对的,上书京城振振有词牝鸡不可司,对秦赫云也多有轻视,一个女人而已。

    当这个女人手里拎着随时能要他们命的长枪时,他们再也顾不上起轻蔑的心思,呼吸都不敢使劲,毕竟再也没有比他们更惜命。

    门口一阵马蹄声,勋贵官员们听着这声音心里就一寒,这是谁家又被劈一刀了?传令兵飞快进汇海厅,对秦赫云道:“报总兵!马指挥又清查一处!”

    传令兵呈上塘报,秦赫云翻开一看,举起一盅酒一饮而尽,对博远侯一笑:“多谢冯家。”

    博远侯哆哆嗦嗦端起酒盅,秦总兵一翻空酒盅,一声倒扣在木桌上。

    博远侯只好喝酒,牙齿咯咯敲瓷质酒盅。

    秦赫云闭上眼,慢慢等。

    成都府所有勋贵,一个一个,慢慢清理。

    马又麟曾经问她:“大人如此雷厉风行,一点后路都没有了。”

    秦赫云看他半天:“儿子,我们没时间了。”

    没有足够的时间使用手腕怀柔。高迎祥和张献忠都在告诉她一个事实:民怨正越来越大。当民怨一点一点汇聚成为怒涛,足以翻一切盛世。重庆逃出来的,被砍掉右手割掉鼻子的难民天天在秦赫云眼前晃,他们满脸脓血地看着秦赫云,问她为什么。

    平民怨,立民生,保民心,当务之急。

    汇海厅外又传来马蹄声,秦赫云睁开眼睛。

    秦赫云大刀阔斧地清丈土地,惊动了所有地方。宗政鸢在山东拍桌子:干得好!不愧我觉得你有我祖母的风范!

    宗政鸢心潮澎湃地上书,要求山东也开始清丈土地。无论多难的事,只要有一个开头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宗政鸢盘算着自己来当这个开山之人,哪知被秦赫云抢了先。宗政鸢三两下挥笔写完给研武堂的奏章,抠着笔杆想要不要给白写信。但是最近山东和陕西之间没啥公务,也不够夹着过去。

    白轻巧地跳上桌案,坐在宗政鸢面前,用爪爪拍宗政鸢的笔。

    谢天谢地,家伙的鬃毛隐隐有了趋势,非常的神气。左蓝右碧的鸳鸯眼和那人一样,一眼青天一眼海。

    宗政鸢傻乎乎地盯着白看半天,突然一拍桌子,吓得白跳下书案,很生气地喵呀喵呀地叫。

    宗政鸢这时候顾不上它,提笔疾书,假模假式地询问陕西白巡抚陕西一地入冬以来疫情可有蔓延,延安府大疫之后如何休养生息安抚民心,最近扑杀鼠类进展如何,防疫草药够么。

    白趴在地上懒洋洋滚儿,狸花儿心翼翼进门,看宗政鸢正忙,溜着墙边儿凑近白,和白相亲相爱舔毛毛。

    宗政鸢写完信,抱起白,在信的落款处按一个猫爪印儿。他告诉白,这里的白长大一些了。

    宗政鸢一抱白,狸花儿急得团团转。宗政鸢把白的爪爪擦干净,放回地上,狸花儿从头到脚把白检查一遍。

    宗政鸢一咧嘴:“你那德行。”

    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白回信了。

    宗政鸢见过关宁铁骑之后一心仰慕。理论上来辽东其实隶属山东,当然现在没人提这茬。关宁军永远在严酷的环境里战天斗地,凶悍的气息关内军队简直不够比。宗政鸢训练轻兵营,希望也能有那样骁勇的血性。

    不过,据现在的关宁军照萨尔浒之前差得远了。宗政鸢听过,全盛时期的关宁军就是辽东的精魂,凛然铮铮,邪祟不可侵。现在是颓了,锐气被磋磨殆尽。

    宗政鸢巡查登莱,站在海岸边上看大连卫的方向。有机会,真想出关一趟。刀剑总不用会锈钝,应该被风雪与血肉砥砺。轻兵营并不是养着好看的宠物,轻兵营是虎狼爪牙,是摄政王殿下的剑。

    萨尔浒全线溃败让关宁军丢了辽东的精魂。可是辽东的精魂是什么呢?

    如果轻兵营和鲁军和遭遇萨尔浒,鲁军能比关宁军更好么。

    宗政鸢给研武堂上书:丢失的,便该寻回。

    研武堂还未回复宗政鸢,陕西巡抚白敬居然回了!板板整整严严肃肃的字体,像是白敬穿在铠甲下面的白袍,冷肃压不住俊逸。

    宗政鸢抱着白敬的回信原地转一圈,净手敛容之后肃穆地端坐在书案后面,捏着一角轻轻翻开。

    主要是治疫的心得体会,治疫关键在防疫。宗政鸢仿佛听到白敬的声音:伐恶兄一刻也不可懈怠。

    宗政鸢点头:“不懈怠不懈怠,我朝乾夕惕。”

    整齐的公文后面,似乎是犹豫着添了一句:顺问白安。

    宗政鸢一愣,白又在他身边扒裤腿儿,宗政鸢连忙把它抱起来,使劲蹭:“白你是白,白跟你问好。白,你是白。”

    宗政鸢心里开大花儿,迎风飞舞,飘飘忽忽。他心里想着白敬写这封信的时候得是个什么样子,一定是处理公务的时候,严谨端正,一丝不苟。

    即便如此,还写了个“白”。

    宗政鸢有一瞬间想陪着白在地上滚。

    研武堂驿马到,宗政鸢清清嗓子,收了信,命人请驿马去吃饭喂饲料。他拆开研武堂书袋,愣住了。

    一幅崭新的辽东地图。

    宗政长官一瞬间明了。

    这一天,终于到了。

    宗政鸢对着辽东地图沉默。新绘制出来的地图吸收了泰西人的绘制方法,方向更加精确,甚至有皮岛。宗政鸢用手指轻轻滑过辽东的山川河流,他听见呼啸酷烈的风雪。

    白轻轻拍拍他:“喵呀。”

    宗政鸢捏住圆圆的爪爪:“你给我写信,我无憾了。我得完成我自己的使命了。”

    宗政鸢问摄政王,辽东的精魂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关宁军一蹶不振。

    同时到达研武堂的还有四川秦赫云上书,秦赫云制定了个章程安抚难民,最大程度消弭四川境内饥荒。秦赫云以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的名义开粮仓赈灾,百姓在路边叩谢圣明君王。

    王修两份文书都看过,心里怅然,在南司房当值,满心里都是宗政鸢那个疑问,辽东精魂到底是什么呢。

    南司房的祖宗们比较喜欢王修。其实赵盈锐当值也不是不行,柿子刚宫时话总是被他听岔了。柿子很生气,赵官人“哈戳戳”。其实那时王修也听不太明白这位柿子左一句右一句咧掰啥,但是他比赵官人会蒙,给柿子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皇帝陛下宣召旭阳来南司房讲辽东,难得柿子全程保持清醒没睡着,眨巴着眼睛看旭阳。

    旭阳指着旧辽东地图讲辽东的山川河流,人民如何生活。辽东土地非常肥沃,尤其是黑土地。只是气候不饶人,显不出土壤的优势。以前还没这么冷的时候,辽东粮产堪比江南。

    皇帝陛下问:“辽东之民,心向哪儿?”

    旭阳沉默一下,轻声问:“陛下是指,辽东所有人吗?”

    皇帝陛下点头。

    旭阳思虑半晌:“辽东族裔众多,混杂聚居。年景不好种地没收成,汉民还要跟着女真人去猎捕鱼。无非是挣扎求存,辽东之民,就是想活着。”

    皇帝陛下平静:“旭阳教官可以实话,一辽东的税收和官吏。”

    旭阳一愣。王修就坐在一旁,平静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旭阳微微一攥拳,随即松开:“辽东税收并无章法,辽民被盘剥严重。年景太差,交不上租子就有举家逃跑进建州的。”

    南司房很安静,旭阳微微吐口气:“陛下,臣以为,民只要活着,所有办法都是要活着。京城下辽东的官员多看不起辽民,认为辽民没有骨气。陛下,吃不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哪儿来的骨气?”

    王修恍恍一惊。

    王修回到鲁王府,门口有京营的军队。他急急忙忙进门,李奉恕正坐在研武堂里翻看秦赫云和宗政鸢的上书。王修看李奉恕一身披挂:“快晚上了,你要出去?”

    李奉恕合起奏章:“我今天晚上要宿在京营,检阅京畿守卫,你早点休息。”

    王修心里一咯噔,他想起邬双樨的话,真的要?李奉恕抱着头盔站起,伸手摸摸王修的脸:“辽东的精魄是什么?是民心。哪里是关宁军丢了辽东精魄,是大晏丢了辽东的民心。”

    王修握住李奉恕的手:“这一战不可避免?”

    李奉恕笑了:“我过,要回榆木川。”

    摄政王走出研武堂,天光在他的铠甲上生辉。他穿过回廊戴上头盔,廊柱间隔的光线一明一暗掠过他的脸。

    十年之前萨尔浒,大晏赌上国运,赌输了。

    十年之后,摄政王并不赌,只是不能退缩。

    摄政王上飞玄光,京营人马跟在他后面,浩浩荡荡出城。摄政王抬眼看一眼天空。冬至过后,白天变长,明光熠熠。

    立国之战——大晏丢失的国土和民心,摄政王全都要收回来。

    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