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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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至漫长寒夜过去, 高祐元年十一月十四日, 天气晴。

    李奉恕在研武堂里坐了一夜,王修在一旁,陪着他一起等。李奉恕握着王修的手,一起亲眼见证极阴的长夜缓缓走到尽头,初升朝阳破开沉重的夜色, 辉煌的天光豁然开朗。

    光明的白日, 开始渐长。

    一大早门口有孩子的笑声, 颠颠跑到门口的身影充满勃勃的生长的力量。李奉恕揉一揉王修的手, 站起去抱李二。李二搂住李奉恕的脖子, 对王修招手:“王都事!用早膳呀!”

    孩子无忧无虑,大笑的声音能驱散阴霾。昨天的宴席难得丰盛,李二特别兴奋,他已经筹划着年夜饭吃什么了, 想起来就要告诉大奉承,让他好好记下来。

    “走。”李奉恕对王修道。

    王修拢一拢大氅, 轻轻跟出来。李奉恕一手抱着李二, 一手牵着王修,穿过回廊, 走过宽阔的院子。

    李二快乐:“冬至过去了。大奉承白天就长啦。”

    王修跟在李奉恕后面半步,微微仰脸看李二:“殿下喜欢白天?”

    李二蠕动一下:“白天可以玩!”

    王修轻声:“可是也需要夜晚睡眠呀。”

    李二思考一下:“对哦。夜晚很冷不舒服,白天太热也不舒服。”

    李奉恕一叹。

    王修告诉他关于辽东,辽东的人,辽东的官员, 辽东的官军。谢绅第一次发回来的信息,提到边境规模民间集市,汉官欺压盘剥其他族裔。辽东汉民的心也不见得就向着朝廷,只是在汉地活不下去就到女真地盘。熊廷弼经略辽东曾经骂过,辽东汉民根本不知有大晏。汉子给女真人死了,妇人都未必流泪。可是汉子被辽东官府征兵,全家哭天抢地。

    “殿下当他们是你的民吗?”

    王修靠着李奉恕,温声劝:“殿下记不记得廷议是否要给辽东送玉米种子,徐仁静坚持主张要给辽东送。殿下,我也是读书人,我跟徐仁静读的是同一本圣贤书。他是迂腐,可他得也是对的。‘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老天只帮有德之人,民心只怀念惠民之君。民心民本是老生常谈,因为这都是真的。得其民则得天下,民心是什么?男有余粟,女有余布,民无饥馑,路无饿殍。辽东的事情其实再简单不过,取决于殿下。殿下怎么看他们。辽东是不是天下的一部分,辽东的人是不是黎庶的一部分,辽东的军队是不是殿下手中的剑,全都……取决于殿下。”

    那个时候,摄政王直直凝视着深沉的夜空。

    直到……黎明终究到来。

    冬至之夜,过去了。

    早膳有葱丝,李二已经学会自己动手用薄饼卷葱丝,颤巍巍蘸酱,豪迈咔嚓一咬,比皇帝陛下咬得脆。王修笑:“殿下的牙口就是好。”

    李二得意。

    李奉恕最恨身边一群人,王府下人全都立在远处。李奉恕用拇指抹抹李二脸上的酱:“二想不想回宫。”

    李二停止咀嚼,鼓鼓的腮帮含着东西,眼泪瞬间满溢。王修怕李二嘴里有东西一哭呛着,立刻让李二张嘴,把嘴里的东西吐在碟子上。王修怒视李奉恕,有话不能早膳过后再?李二哭:“我不回去!”

    王修拍他:“殿下,你不想圣人和陛下吗?”

    李二一边哭一边口齿伶俐:“皇宫那么大,我回去也见不着他们!我在鲁王府还能见着陛下呢!”

    李二开始扑腾,像只兽一样。

    王修记得李二刚来鲁王府,怯怯的,眨巴着眼睛心翼翼量每一个人。幼兽的直觉告诉他,没人迁就他,就要乖乖的。

    可是鲁王府,是他的家,他就要闹。他对自己的亲爹印象都不深,唯一个天天抱他的成年男人是摄政王,他的叔叔。为什么不能就在鲁王府住下来?

    大奉承一看,立刻领着人围上来,对李二又哄又劝。王修就听不得孩子哭:“好了好了,不回宫,就不回宫,不听你叔叔的,我不回宫,咱们不回宫,黑鬼已经吃完饭了,在院子里溜达呢,你不是要找黑鬼玩?”

    李二哭得抽抽:“真的哦?”

    王修擦他的眼泪:“真的。不回去。年夜饭想吃什么,都告诉大奉承,记下来。”

    大奉承连忙应道:“奴婢晓得。”

    李二抽泣一声:“那我吃早饭。”

    王修哭笑不得:“哭成这样了,缓一缓,别立即吃东西,来几个人,领着殿下在厅里转转。别出门,外面冷风皴脸。”

    兵荒马乱的早上,全是李奉恕一句话惹出来的,就李奉恕一点事没有。王修擅长对付孩子,以前家里穷还一堆弟妹。

    李二颠颠下椅子,抽抽着溜达。王修转身瞪着李奉恕,李奉恕把邸报竖起来挡脸,王修咣一拍桌子,李奉恕的肩跟着桌子上的碗盘一跳。

    摄政王上朝,端坐在武英殿内。何首辅上奏,请求廷推内阁成员。刘次辅一下去,内阁中空缺太多,一个人当三个人用。皇帝陛下昨天晚上睡得不错,心情好,准了。并礼部一向办事周全,廷推着重于礼部遴选。

    摄政王一眼都没看他们。

    礼部给事中瞿式耜上奏四川总兵秦赫云在四川清查土地。

    谁都没想到,陆相晟和白敬搞出那么大阵仗,结果第一个全省清丈土地的是不声不响的四川。

    因为总兵秦赫云把四川总督耿纬明给杀了。

    刘次辅一倒台,研武堂驿马直奔四川,秦赫云接信之后拎枪就进了总督府。总兵竟然把总督给干掉了,无法无天到何等地步,京中却毫无反应。

    秦赫云领四川,全省根据张太岳时鱼鳞图册清丈耕地,抄出一倍耕地来。天府之国居然连年都有天灾,朝廷救灾粮入库就消失,马又麟气得发狂:“这些龟儿子,库里囤那么多粮都发了霉!就这样放着喂他们死鬼先人!”

    白杆兵抄耕地,遇到抵抗全部被马又麟武力镇压。对于官员大族来,天高皇帝远。对于马又麟来,皇帝一样远。马又麟的外号是马超,似乎真的是千年前的神威天将军杀回人间。一样的俊美,一样的暴躁,一样的嗜杀。

    蜀王根本不反对,什么意见都没有,蜀王府可以继承爵位的孙子已经进京了,他们绝对不会忤逆摄政王任何事情。

    秦赫云抄耕地,并没有动蜀王半寸。只要蜀王府安分,不给她找事,提供军资,皆大欢喜。

    反正,蜀王府就捏在她手里。

    抄出耕地,安抚农户,秦赫云进行得雷厉风行。

    杀耿纬明之前,秦赫云把他押在总督府门口道旁的戒石上,让他看着那十六个字。耿纬明哆嗦着拼命想转身求情,一股热血扑到太祖当年的笔迹上——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武英殿上朝,摄政王撑着额头捏鼻梁,谁也没看。四川清丈土地快刀斩乱麻,成果斐然。如果运用到全国……

    临近下朝,摄政王清清嗓子:“都完了?”

    武英殿上沉默。

    摄政王搭在扶手上的手略略一抬,武英殿外几个金吾卫抬进硕大的箱子,摆在正中,全都开盖子。摄政王冷淡:“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朝臣沉默。

    摄政王站起,走下宝座,一脚踹翻巨大的木箱,箱中白纸雪崩一般涌出:“访单。”

    布政使司收回的京察访单,全部都是空白的。

    谁都没写。

    摄政王微微一笑:“孤第一次主持京察,这是帮孤省事儿呢,还是给孤难堪呢。”

    本来以为京察会是个大坎,研武堂将军们会有麻烦,结果——

    什么都没有。

    摄政王觉得自己一拳空了,有点闪腰。他不上是不是愤怒,反正大晏君王与朝臣之间的拉锯战已经持续三百年了,从未停息。

    皇帝陛下显然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他约莫记得父亲在时,隔年京察都闹得很大。

    摄政王就笑了,笑声在每个人头上滚过。

    “诸位啊。”

    下朝后,皇帝陛下忧虑:“六叔,这次京察怎么办呀?不能全是空白访单啊?”

    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溜达:“空白便空白。”

    皇帝陛下睁着眼:“可是访察是为甄选辨别,京察竟然出现空白,这简直……”

    摄政王捏捏他的脸:“陛下别忧心,臣明白。”

    皇帝陛下郁闷,六叔你明白什么了,我都没明白呢。这是朝臣找到了个跟皇权对抗的新方法?

    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来到南司房,曾森绷着脸一笔一笔写字,柿子抱着书趴着睡得正香,涂涂蹲在柿子身上舔爪爪。

    摄政王一进门,涂涂嗲嗲地一叫。南司房桌案上铺着辽东地图,阳继祖去辽东之前用这幅图给皇帝陛下讲过课。工部巡检队新画出来的與地图取代旧图挂在墙上,没有这副泛黄的旧图亲切。皇帝陛下过,要回榆木川,回太宗皇帝的龙归之处。皇帝陛下起辽东很生气,但又不知道生谁的气。生败军的气,生叛徒的气,还是生心中根本没有大晏的辽地之民的气?

    或者,生自己的气。

    皇帝陛下一攥拳:“我一定要把辽东拿回来,全都拿回来!”

    摄政王问皇帝:“陛下如何看待辽东呢?”

    皇帝陛下干脆利落:“天覆地载,皆为王土!四海之民,皆朕赤子!”

    摄政王笑了:“陛下就是陛下,臣……自愧弗如。”

    曾森冒一句:“为什么非要用‘王土’来代指天下呢。海面也是天下啊,也是陛下的。天覆地载,都是陛下的……水土?”

    柿子总算醒了:“做哈子哦?”

    涂涂从他身上跳下,弹上桌案,软软的毛球趴在辽东地图上。皇帝陛下发现涂涂特别喜欢地图,海图,一定要踩。

    涂涂翻个身,个哈欠。

    冬日迟迟,时间温吞,南司房的幼儿们一本正经地讨论着国策。摄政王想把李二给塞进来,不过……急不得。国柿们还在生长,摄政王关上门,为他们挡风遮雨。

    金兵可能又要来。

    但是这一次,绝不会再出现兵临城下却惶惶无措的窘境。

    摄政王魁梧的背影离开南司房。

    冬至过后第一天,似乎真的有了点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