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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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东总督宗政鸢上报:已全军拔营东进, 过永平府。

    广东已经是第二次进辽东, 稀里糊涂有了点回故乡的归属感。他真正的故乡没有那样的冰天雪地,温柔美丽地吞没一切生命。第二次比第一次强一点,他们有了大马车,毛毡棚不算挡风,也比他第一次进辽东强多了。那时候出山海关只有一辆拉工具的驴车, 还因为太沉驴犯犟了。当时李在德想借马, 被来接的广宁卫驻军给讽刺回来。不过李郎中那个时候也从来不气馁, 干脆卸了驴自己拉车。工部的呆子一群没主意的, 就那么看着李在德拉车, 直接栽进雪坑。

    关宁军欺负他们,李郎中那时还是李巡检,没在怕的。干了一场群架,关系才有和缓。李在德在旁边用泰西鹅毛笔写写画画, 十分专注。广东叹口气,时间过得太快了, 转瞬一年, 李巡检成了李郎中,他们又回了辽东。

    马车外面隐隐有歌声。广东这两天总是听到有人唱歌, 声音悠扬温柔,就是词听不懂。广东听得神往:“这是在唱什么?”

    李在德全神贯注计算,头都没抬。

    越往北走越冷,广东戴着护耳,像只兔子。坐马车做得难受, 行军途中偶尔休息,他就跑下车来回活动。两个年轻将军领队,其中一个广东认识,在莱州见过,邬双樨。其实另一个广东也见过,金棕的眼睛熠熠生光,看人跟猛兽盯猎物似的。广东一见他就害怕,在马车附近看见他,立刻就跑。

    旭阳忍无可忍,伸手一把薅住他:“我怎么你了?”

    广东真吓坏了:“对不起对不起,别生我的起,别生我的气。”

    旭阳本来只是一问,一听孩子求饶一样,真的一股火气就上来:“什么意思?为什么见我就躲?”

    旭阳人高马大,广东被他拎着:“军爷……军爷讨厌看见我们。”

    旭阳一愣:“什么?”

    广东脸煞白,旭阳放下他,缓一缓脾气:“我没有讨厌你们。”

    广东蠕动一下嘴唇:“去年军爷在山海关接我们,就……就觉得我们讨嫌。李巡检拉着车摔进雪坑里,军爷就……很讨厌他。”

    旭阳眼睛倏地睁大:“我没有!”

    广东挠挠脸,他从去年就挺生气的,反正讲出来:“军爷皇族出山海关就是给你们找麻烦的。还我们会把炮修哑。我们都听见了。我们也并没有把炮修坏。”

    旭阳怔半晌,我什么时候过?

    广东看他呆呆的,挣脱他的手一溜烟跑走上马车。

    旭阳失魂落魄地站着,他的爱马星云轻轻顶他一下。

    李在德难得闭目养神,被一阵寒风吹得睁开眼,广东帘子进来,气喘吁吁:“好险好险,差点就被抓。”

    李在德乐了:“什么被抓?都是晏军,安全得很。”

    “那个很讨厌我们的军爷。”广东整理护耳,“被他抓住了。”

    李在德反应过来:“你旭阳?他人不坏的,也不讨厌我们。”

    广东不话了。

    李在德继续埋头写写算算,广东看马车车窗外,立刻认出路线。快要到达永平府,过了永平府就是山海关。过了山海关……就出关了。

    山海关。广东深深一叹。

    “孩子一个,怎么天天叹气。”李在德终于关心广东一下,广东也不觉得高兴:“冇啦。就是感觉好像离家越来越远,又越来越近。真奇怪。”

    李在德呼噜呼噜广东的毛儿。

    晚上睡在马车里,伸不开腿。条件艰苦,能睡在马车里就是好的,起码有个遮风挡雨的毡篷。士兵大多数背靠背席地而坐,第二天就有不心在睡梦中冻死的。

    邬将军给出关的军队争取了厚实衣物和不大的毯子,但是……抵不住寒风。李在德心里难受,邬双樨告诉过他,当兵的命苦,而且命贱。一条贱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丢。邬双樨虽然是游击,在行军过程中也并没有优待,而且根本来不及扎帐。李在德心如刀绞,不知道邬双樨是不是也在挨冻。广东迷迷糊糊又听见歌声,他悄悄掀开马车帘,冷风垂着悠扬的歌声轻轻回荡。越往北,冷得越干净。月初没月亮,漫天星云。离得太远,听不真切,仿佛是从极远极高的天边幽冥中倾泻而下,是神明对人间的施舍。寒冷孤寂的风在荒野中回旋,广东越听越难过,越听越心酸。那人唱的什么,他一概不清楚,只觉得深情惘然。

    李在德嘟囔一句:“没有月亮呢。”

    他跟广东靠着取暖,广东回头:“你听到没有?好几晚上都有这样的歌声。”

    李在德认真听:“咦,好像是蒙古歌。我听旭阳唱过。咱队伍里还有蒙古人?”

    广东被冷风吹得脸疼,放下帘子,那歌声就又了些,在马车外无奈地彷徨。车里的人没心,听不到了。

    “我听了好几晚,估计是谁冻得睡不着。好听得很,咱们关内戏曲没有这样的唱法。”广东父母没事儿喜欢唱两句,他自己也会高胡。一开始是听得新奇,后来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跟着歌声在震。唱歌的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求而不得,还是故土难归?唐诗宋词写到今天,左右不过是如此。从诗经起了头,寤寐思服,和王事多难。广东自己猜着玩儿,可能是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广东回头一看,李在德拿着一支笔歪头睡着,平时还很宝贝的眼镜斜挂在脸上。广东轻轻帮李在德把眼镜拿下来,收到锦盒里,吹灭蜡烛。李郎中实在是太累了,而且战战兢兢。开平卫一战里地形原因火铳火炮用得不是很多。辽东地形平坦广阔,正适合用火器。如果改进火器战斗力不如预期,所有火器的改良进程非常有可能停止。

    广东裹好棉被,靠着李在德,竖着耳朵听毡帘外面的声音,也睡着了。

    第二天休整时,火器营教官弗拉维尔过来,和李在德谈火器问题。李在德站在马车旁边掐着腰活动腿,胸膛上挂个放大镜。没戴眼镜,眼神迷茫。弗拉维尔对待火器的经验很足,对于李在德来很宝贵。广东对弗拉维尔很有好感,因为这位番佬军官很英俊,眼睛是碧海映蓝天的颜色。不过聊什么广东不太懂火器的问题,他专精地图,这一次跟着进辽东的晏军也是为了万无一失。他天生如此,把他放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没有太阳指南针,他也能找到方向。

    广东以为休整时能听见歌声,拿下护耳认真谛听,没有。弗拉维尔一转身,看他那个怪样子笑道:“您怎么了?”

    广东眨眨眼:“你在晚上有没有听到歌声?”

    弗拉维尔点头:“听到了。挺好听的,听不懂。”

    广东两肩下垮:“我也没听懂,根本不是汉话,李侍郎是蒙古语。”

    弗拉维尔心里一动,冒一句:“不出来的话,只能唱出来了。”

    广东愣愣:“真的哦?”

    火器营在前面来人叫弗拉维尔,弗拉维尔对广东笑笑,告辞。

    李在德蹲在地上检查弗拉维尔带来的几杆鸟铳:“出问题了,拿锉来。”

    “军器局的其他马车就在后面,我把他们都叫来?”

    “不用,我锉两下就行了。”

    广东爬上马车找工具包,李在德认认真真地修火器。广东只是人,不代表他是傻子。刚进辽东的时候,所有人都看不起他们。那次群架完全是李侍郎为了帮他借马车运勘测标杆闹起来的。可是李侍郎了不起,改良火器,军队都离不开他们了。由此可见,有本事天下无敌。广东握拳,如果军队用得着他,他也责无旁贷。

    宗政鸢接到研武堂的调兵计划,跟他想得差不多。他叫来邬双樨和旭阳,指着最新的辽东地图:“过了山海关,咱们分开。你们在南侧沿海快速向复州行进,山东兵走北路行军,掩护你们。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赶紧去复州。建州似乎对刘山起疑了。”

    邬双樨蹙眉:“复州盖州辽阳沈阳,正好是沿海向东北一条线。我们进复州,得穿过盖州和辽阳之间的戍卫线。”

    宗政鸢点头:“是,所以山东兵会掩护你们,你们只管前进。盖州卫现在兵力空虚,都往南调了。建州还没确定调哪里的兵去戍卫,可能是沈阳中卫,我们可以趁势过戍卫线。”

    邬双樨追问:“消息可靠么?”

    宗政鸢看他一眼:“自然。你放心。”

    旭阳没吭声。宗政鸢道:“你们进了复州,刘山会开城门,他知道下一步怎么做。虎符收好,那是唯一的印信。”

    旭阳点点头。

    宗政鸢长长吐口气:“复州卫一旦攻下,以后我们往辽东运兵就可以走海路,就不会如此艰难。”

    邬双樨看旭阳,虎符在旭阳那里。旭阳板着脸:“能走海路……那就最好了。”

    邬双樨转过脸,看别处。

    研武堂收到驿报,宗政鸢过永平府发生激战。金兵正在全力攻宣大线,兵力被陆相晟稳稳牵制,然而陆相晟够狠也只能抗住数日。白敬可以支援,但李鸿基在河南蠢蠢欲动。李奉恕在研武堂听政,兵部和户部的官员们堂议,指定运兵章程。锦衣卫盯着这些官员,看他们是否和可疑人员有接触。王修走出研武堂,司谦低声道:“土默特部回信。九娘子认为林丹汗可能会南下,他在等陆巡抚和黄台吉两败俱伤。”

    王修瞬间冷汗透衣襟,面上平静:“知道了。”

    鞑靼和建州从来不是和睦关系,建州虽然多有对鞑靼招抚,但鞑靼曾经在建州之上,如何服气建州。金兵多屠戮蒙古部落,蒙古诸部虽然只是联盟,还记得汗国的辉煌,居然给渔猎者如此屠杀。

    林丹汗希望黄台吉完蛋的心不必大晏差。但黄台吉完了,下一步可能就是大晏跟林丹汗起来了。

    “九娘子如果能稳住林丹汗,大晏便记得她的恩情。她想在边境建城,大晏倾力相助。通商也会让利土默特部,只要九娘子能想办法劝住林丹汗。”王修低声对司谦道,“去回信。”

    九娘子能劝住林丹汗也只能是缓兵之计。最重要的是得一举攻破金兵,武力明一切。这个关键,在复州。

    只要复州反了,建州势必大乱。

    王修紧紧衣领,遥望东北方向。花,你可得争气……

    广东第一次亲身经历战争。他吓得忘了害怕,傻了。军器局所有人下马车,帮助火器营收拾火器。李在德能扛着一箱子火药在雪地里跋涉,操炮手拼命转调炮口方向。广东帮忙搬火药,嘴唇发紫:“山海关不是没开吗?这么多金兵从哪儿来的!”

    “爬山过来的。”李在德听旭阳过,金兵自幼生长在苦寒之地,悍不畏死。山海关不开,便翻过雪山,冻掉鼻子耳朵毫无知觉。所以能绕过山海关过永平府的都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已经死过一回,再不惜命。

    广东嗷嗷飙泪,摇摇晃晃玩命帮助搬火药。

    狂风怒号,宗政鸢的轻兵营再一次让人见识两千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秦帝国的战斗力。史书里只有区区几个字证明轻兵营曾经存在,现在,轻兵营用命证明自己真的存在。

    骑马冲出的白衣军,在风雪里提前告知死亡降临。

    必须把残余镶白旗解决了!宗政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金兵却是令他惊讶,主帅阵亡,居然还能留在这里伏击。要么是阻止山东兵出关,要么,就是趁山东兵出关彻底开山海关!

    “邬双樨!你去勘察山海关的守军,还在不在!”

    邬双樨翻身上马,领军穿过硝烟炮火,直奔山海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