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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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阳骑在马上, 手上的长刀挽个花儿。星云一刨地, 鼻孔喷出白雾。旭阳拍一拍星云:“好马,我们还是并肩作战。”

    旭阳身后,他亲自训练的京营骑兵,静静等待。

    前方战鼓震震,旭阳大笑, 伸手一挥马刀:“杀!”

    京营骑兵冲向建州骑兵。

    建州骑兵令人闻风丧胆, 更早的三千营却曾经随太宗皇帝横扫天下。上好的刀要用血开刃, 京营骑兵要找回自己的锋锐。

    旭阳金棕的眼睛仿佛狼一样盯着猎物, 他舔舔嘴唇。

    京营骑兵和建州骑兵厮杀, 步卒和重骑兵追杀建州步卒。宗政鸢唯恐山海关外可能有金兵,一开山海关有可能会里外夹击,必须清楚关内金兵,奋力往山海关冲。冲出山海关, 就算赢了!

    骑兵对杀,惨烈至极。京营骑兵都是旭阳一个一个训练出来的, 现在一个一个倒下。旭阳狰狞地怒吼一声, 星云长嘶,扬蹄踢到一名建州骑兵的马匹。

    后面终于传来锣声, 旭阳大叫:“撤!”

    出山海关!

    山东兵大部队连军器局没命地往山海关冲。镶白旗残余士兵为了给主帅报仇,居然没有溃散,还追了出来。宗政鸢发狠,这些金兵留在关内是大祸害,他不欲浪费过多兵力在关内, 引出关的话……

    出关,出关,出关!

    雪色苍茫的大地上拖出沉重的血色。

    “邬双樨回报了没有!”

    “还没有!”

    宗政鸢心里想,你可别让我失望啊,邬双樨。

    广东崩溃了。一个操炮手被金兵的火器给死了。广东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地一推那具只剩半拉脑袋的尸体,自己上前操炮。在军器局这么久,他多少会。甚至因为天天画地图,间距比例落点,比一般操炮手要精确,用虎蹲炮轰掉了金兵一尊红衣炮,对方连人带炮被广东轰得稀碎。

    广东抱着头,缩在马车里。

    李在德冷静地计算时间。改进鸟铳并不是完全的后装火药德铳,但是威力依旧惊人,可以连发,无需更换火药点燃引信。

    广东抬起头,眼泪鼻涕糊一脸:“李郎中,你不害怕么?”

    李在德将手帕递给广东:“火器营杀的每一个人,都是用的我改良的火器。”

    广东眨眨眼,李在德依旧十分冷静:“我做火铳,是为了保护。这个境地,我选择保护大晏河山和大晏士兵。”他停了停,“你做得很好,没什么好害怕的。”

    广东捂脸。

    李在德闭上眼,急促喘息两下,又睁开眼。没时间矫情了。

    山海关就在眼前,山东兵和京营大军汹涌而至。山海关没有要开的迹象,广东哭着问:“山海关怎么还关着?外面有金兵?”

    李在德立刻垂眼看马车里的稿纸。如果到了最后一刻,他一定要全给烧了。后面的镶白旗金兵穷追不舍,前面的山海关纹丝不动。旭阳心一沉,邬双樨你怎么不开关?

    邬双樨一到山海关,便嗅到血腥味。他冲进关卫,山海关戍卫军死伤满地,寂静无声。邬双樨带的人不多,心里一沉,糟糕。他一转身,脖子抵上一截冰凉。

    “世侄,别来无恙。”

    邬双樨双目一颤——孔有德!

    孔有德叹气:“怎么就遇上世侄了。”

    邬双樨闭上眼睛,背对孔有德。

    “世侄把手上的弯刀放下。咱们叔侄这么久没好好唠唠了。你看我在辽东给你写信,你都不带回的。老叔想你,让家里亲戚去接你,又被你给杀了。你看你干的这叫什么事?”

    邬双樨手一松,一直随身的腰刀闶阆落地。孔有德单手摸摸邬双樨的腰,没摸到火铳。

    “老叔在山东一直郁郁不得志,那是因为没有英主。到了建州,才尽其用。”

    邬双樨笑一声:“拍你来看城门。”

    孔有德脸一抽:“蒙英主信任,先来探路。”

    邬双樨举着双手:“老叔在山东算是个指挥使,跑到建州也没见领几个兵?就城门这几个?”

    孔有德一着急:“人虽少,大部队在后面……”孔有德反应过来,也笑了:“世侄套我话呢。”

    邬双樨突然道:“进建州,后悔过么。”

    孔有德大怒:“有什么后悔?宣大线就要扛不住,朝廷根本不支持陆相晟,等着吧,内阁那个姓杨的一定会减陆相晟的军用!因为陆相晟是泾阳党!内阁惯用这样的伎俩整治不听话的将军,多少将军是被自己人磋磨死的!起码进了建州,不用去想内阁那些脸和腚长颠倒了的渣子!”

    孔有德过于激动,邬双樨脖颈上出现血痕。邬双樨冷笑:“老叔别激动,你一不就把我抹了,连目的还没来得及呢。”

    孔有德吐出一口气,忽然换了种语气:“世侄,老叔真是为了你好。咱们辽东各族裔混在居住,不分彼此一起讨生活,就为这个关内的官员有多看不起我们?我们是谄媚无骨。他们真的哪个进过辽东?冰灾雪灾,不一起努力活着难道一起去死?本来我们的隔阂就不大。无非是从锦州进沈阳。差别在哪儿?关宁军在关外跟金兵苦战十年,有得过朝廷一句好么?世侄,想想你自己,你出身辽东,关宁军不得摄政王殿下待见,你舅舅还投降过,你父亲不战而跑丢了重镇,你和建州不清不楚,你在大晏什么处境?”

    孔有德发觉邬双樨在抖。他以为邬双樨在哭,其实邬双樨在笑,笑得脖子皮肤被刀豁开,血流下来。

    “宗政鸢可在后面,你不让开山海关有什么用,镶白旗没剩两个人了。”

    孔有德不话了。

    邬双樨心中有数,应是山海关外还有金兵,只能等金兵来再开关,给宗政鸢来个前后夹击,孔有德这是在拖延时间。可是真要拖延时间,杀了我不就行了,费这些口舌?

    孔有德附到邬双樨耳边,低声道:“阿獾旗主指明要你,若不是看在阿獾旗主的份上,老叔耐心可不够。”

    邬双樨蹙眉,什么玩意儿?阿獾认识自己?去投阿獾有屁用他自己都被黄台吉一撸到底了。

    孔有德神秘兮兮:“老叔不能再了。只能告诉世侄,你子起点可高,入了阿獾的眼,比老叔可强多了。”

    那么现在看来,山海关外金兵还没到。孔有德不敢轻易杀自己。有几分胜算。

    邬双樨突然弯腰一闪身凌空鹞子翻身一脚踢了孔有德手上的剑,孔有德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突然觉得肋间一热。

    血流如涌。

    孔有德捂着肋间,瞪大眼睛。邬双樨鹞子翻身的瞬间从靴中拔出一枚几乎只有成年男人手掌一半大的火器,瞄准孔有德就是一下。

    孔有德身边四个人扑上来,眉心一点血洞,睁着眼睛直直倒下。

    孔有德惊得连连后退,邬双樨微笑地一只手擒住他,低声道:“没见过吧。这叫靴铳,世间仅此一把,我爱人送我保命用的。”

    他手上一使劲,孔有德原地一转,背对邬双樨。邬双樨用靴铳顶在孔有德背后肋间,就是邬双樨那一箭的位置:“你的命是我放掉的……还给我吧。”

    清脆一响,孔有德口鼻瞬间涌出血沫,挣扎抽动。肺部中弹不会马上死去,会挣扎很久。

    邬双樨颈部的血浸透半边领子,风一吹在铠甲下面凉粘粘的。邬双樨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靴铳,心里可惜。只有六发弹药,不能填装,发完便没用了。没用也不扔。邬双樨把靴铳塞回高腰靴子,捡起地上的鸟铳。还没改进过,前面装火药,点引线。许久没用过这么费事的东西,邬双樨啐一声,照他家傻狍子做的差远了,什么破玩意儿。

    邬双樨剧烈咳嗽几声,天一冷旧伤就发作。他捡起腰刀,随手一挽,一片雪亮刀光。

    山东兵到了山海关近前,邬双樨握着绞轮,额角爆青筋,咬着牙高声一喝:“开——门——!”

    巍峨山海关沉沉一响,仿佛巨兽醒来的喉音,慢慢睁开眼睛。

    就在金兵接上的一刹那,山东兵涌出山海关,仿佛钱塘充满杀欲的浪。

    山东兵冲出山海关,面前一片开阔。镶白旗的兵跟着山东兵一起出关,山海关又沉闷地关上,仿佛固守了千年。

    宗政鸢终于出关,仰天大笑:“好!好!好!”他怒喝:“试火器!上膛——”

    三千营,五军营,神机营,举起改良鸟铳,整齐划一一上膛。

    白日时,血色的烟火在地面盛开。

    邬双樨策马赶来,半边脸半边脖子都是血:“将军,金兵大部队在后面,马上要冲进山海关。我已着人快马回最近的卫所求援。山海关只要没人开关,金兵也不通。”

    宗政鸢一拍他的肩。

    山海关不能决定一切,不会永远挡住金兵。但是……人可以。

    “走了!”

    京营和山东兵分兵两路,京营往南潜行,山东兵往北,立刻就走,避免跟金兵直接撞上,保留军力直到盖州的戍卫线。军器局继续跟着京营,邬双樨在寒风里感觉到一丝温柔。

    他就在马车里。邬双樨心里的余温都来自李在德。他在,就是大好河山。只是……听孔有德的话茬,宣大线似乎艰难。陆相晟守不住宣大线,那真是……危矣。

    陆相晟是个文官,金兵围城时在大名干知府,自己招募一万人进京勤王。后来监督赈灾粮下发,一路进山西。到了右玉重建天雄军,率领天雄军参加讨伐高若峰民乱的战争,有功,升为山西巡抚。

    金兵并没有很把他放在眼里。

    然后,他们就知道自己撞上硬茬了。

    天雄军抗住南下的金兵,从开平卫追出白杆兵一路追着金兵咬。马又麟急躁擅杀的性子发挥得淋漓尽致,一颗银色流行冲进金兵中。

    白杆兵一旦跟天雄军汇合,就赢了!

    马又麟一挥被血染得漆黑的枪杆:姓陆的你挺住,别死了!

    宣大线薄弱已久,陆家兄弟决心若守不住国门,便死在国门。事实上,死在国门没有用,死也得守住国门。

    陆相景脾性比陆相晟更烈,他让陆相晟不要担心,无非战死,或者殉国。少年人还有最纯正刚烈的血气,最忠纯如铁的志虑。

    陆相景嘿嘿一笑:“有点可惜,走之前让权道长给你算一卦就好了。”

    陆相晟拍拍他的肩:“权道长大胜。”

    “大胜。”

    金兵连克陆相晟数日而无法攻下,马又麟又无法跟陆相晟汇合,怒发冲冠。

    王修不眠不休数日,整理各处来的战报。曾芝龙来过研武堂一趟,只是他福建海防军根本没办法陆战。曾芝龙抱着胳膊看王修忙碌,冒一句:“我最喜欢李奉恕一点,用人不离不弃。”

    王修吊着两只黑眼圈:“曾将军是想用人不疑?”

    曾芝龙笑:“李奉恕疑心不必别人少。他就是……不离不弃。”

    王修权当曾芝龙汉话不够好了,曾芝龙自言自语:“李奉恕也挺疑我的,但是我被人诬陷谋反,他也没轻信。用人不弃吧。辽东也要救,用政也不弃。”

    王修停下手上的活,正色看曾芝龙,曾芝龙一耸肩:“他很会让人给他卖命。研武堂这些人,周烈白敬宗政鸢陆相晟秦赫云,甚至我。”

    曾芝龙双手撑着书案:“你看,到处都在。陆相晟,宗政鸢,马又麟,估计以后还会有白敬。把这帮人撮起来可不容易,不是‘忠君爱国’的咒语,就是心甘情愿。”

    王修就笑了:“你也是心甘情愿?”

    曾芝龙坐在书案上,侧身弯腰,手撑着下巴,仔细研究王修:“你哪儿看出来我不甘愿了。”

    王修清清嗓子,略略往后仰。

    曾芝龙抽抽鼻子:“你身上的香气呢?换墨了?”

    王修无奈:“曾将军……”

    曾芝龙还是很认真地研究王修,也没从他脸上看出特别的:“我发现个问题。有人其实不瞎不聋,但就是看不到别人,也听不到别人。你这是为什么。”

    王修不是没脾气,准备抄起砚台给曾芝龙来一下的时候,曾芝龙轻快地跳下桌子,迈着长腿优雅地走向门口:“好吧,摄政王殿下值得让天下所有人卖命。就是我不擅陆战,比较憋屈。”

    王修一捂额头:“曾将军你哪儿的话,你知不知道你运回来的银子解了殿下的燃眉之急。”

    研武堂外面驿马大声报:“秦赫云将军即将押四川赋税进京!”

    王修吐口气,总算有好消息了。

    曾芝龙昂首阔步离开研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