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章番外2
一道惊雷闪过,雨哗啦啦地倾盆而下。
十岁的孟留坐在窗前,捧着一本厚厚的大书抬头。
雨水如注扑打在窗面,又像千万条溪流,声势浩荡地从玻璃上滑下。
从半开的窗扇中翻飞进黏腻的雨丝,扑打在孟留的脸上,空气中送来院子里泥土翻潮的气息。
六月,首都星的雨季一向如此。
孟留转头看了一眼屋内。大厅里灯光璀璨,就好像整个白昼的光也不够这些大人们纵情欢乐的。雄雌结伴在舞池里扭动腰肢,跳着交谊舞,钢琴与提琴连成合奏,乐声流淌在交杯换盏的众虫头顶。
孟留下意识皱了皱眉,像个大人一样。
他不喜欢家里来这么多客虫。这让他感觉这里不再是自己的家,许许多多陌生的虫挤在这里,比起他这个主人还要轻松自在。
但雄父喜欢宴请宾客,雌父也这是贵族社会交友的必要方式。就好像来的虫越多,越能证明他们孟家在这个贵族圈子里的名望似的。
“孟会长,求您一定要帮我介绍介绍,拜托您了”一只西装革履的雌虫踩着焦躁的步子,跟在年轻的孟深知身后。
不止是这只雌虫,还有许多雌虫正要求着他办事。忙得几乎停不下脚步的孟深知,却在走到窗边时停了下来。
“阿留。”年轻的孟会长对他侄子,“把窗户关上,下雨了,等会儿淋感冒了怎么办?”
孟留从书本里抬起头,看了他叔父一眼。
那名跟在身后的雌虫也注意到了角落里的雄虫,不由热心开口,用长辈的口吻:“原来是孟少爷啊,怎么不去大厅里坐着,偏偏跑到这个角落里来?等会儿可有重要客虫要来了,刚刚我还看到你雌父在找你呢!”
孟留抿了抿唇,不是很想话。
孟深知温和地揉了揉雄虫的发顶:“放心,我不会告诉你爸爸你在这儿的。但晚饭时记得一定要出现。”
孟留很快点点头,乖巧地:“我会的,叔父。”
孟深知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记得把窗户关上。”
孟留只好从沙发里站起,又娴熟地爬上他刚刚坐的地方,踩着沙发踮起脚去够有点高的窗户。
忽然,他看见前门一辆车停了下来,一把黑伞从道上轻轻地飘过来。
孟留不由想,这就是刚刚的重要客虫吗?
他留心又多看了一眼。那把黑伞微微向上抬起,露出了一张年轻的少年的脸。
孟留关窗的顿了顿。
那少年身形很高挑,一身黑色的优雅西装,淡金色齐肩的发,特别是一双湖蓝般澄澈的眼眸,格外漂亮,就像一整片万里无云的天空倒映在了他眸中。
孟留一时看入了神。
那样明亮自信的存在,仿佛万物都该是他踩在脚下的泥土,阴沉狂暴的雨季天色也遮掩不了他的生来高贵。
伞又往这边偏了偏。
那双湖蓝色的眼睛看向了他。
孟留下意识迅速撤回身,头却碰的一下撞到了窗户,他嗷了一声,吃痛地捂着脑袋,眼眶都有些红了。
那个金发蓝眸的少年,却在伞下微微扬起唇角笑了。
笑得,很好看。
好看到在那一瞬间,孟留连自己头上的痛都忘了。
直到他反应过来这个大哥哥可能在嘲笑他的笨笨脚。十岁的孟留羞愤地关上了窗,顶着红红的脸爬下了沙发。
“阿留,这就是我常常跟你提起的,切里克斯家的兰德尔哥哥。”
雌父牵着他来到少年面前,温和地向他儿子介绍。
“你好。”少年笑着弯下腰,向他伸来一双,“很高兴见到你,我是兰德尔切里克斯。”
原来是他。孟留用一双黑眸直直地看着他微笑的脸。
雌父的确常常跟他提起,但都不是什么好话,而且每次提都是借这位切里克斯家的十七岁雌子来批评孟留。
大概意思是兰德尔学业功课剑术钢琴样样都好,待虫接客也落落大方,温文有礼,贵族圈子里每个见了他的虫都止不住地夸他——还是在孟留他雌父面前夸,这就让他雌父下不来脸了。
众所周知,孟家和切里克斯家不睦久矣。
两家在公开场合表面笑嘻嘻,私底下却样样攀比,恨不得将对方所有都压在自己脚底。后辈们拿来比较就更是常态了。
不幸的是,切里克斯家这代只有一个兰德尔,孟家这一代也只有一个孟留。
即使双方差了七岁,一个雌虫,另一个还是雄虫,也要拿来被比较。无怪乎圈子里的其他贵族暗暗嘲讽,他们两家已经走火入魔到丧心病狂的地步了。
孟留从一出生,还未见过兰德尔,便一直成长在这个大他七岁的哥哥的阴影下。
凡是兰德尔学了什么,擅长了什么,其他贵族怎么夸他的,孟留雌父都会逼他学,逼他擅长,逼他也成为那样被夸赞的虫。
所以在那次介绍后,孟留知道了这个很好看的大哥哥就是兰德尔切里克斯,便很难再对这张脸建立起任何好感。
为什么他偏偏就是兰德尔呢?
晚饭后,孟留躲回自己的避风港,窝在沙发里捧起自己看了一半的大书,心神却无法再专注于书本上。
他心里有种不明道不清的遗憾。可十岁的他太,尚把握不清那股遗憾因何而来,因何而起。他只是有点讨厌那只雌虫了。
“你好。”一道声音忽然从他头顶响起。
孟留抬头,吓得书本都落了地。
他刚刚才在心里确定为讨厌的那只雌虫,已经出现在窗外,眯眼笑着,透过打开的窗户朝他招了招。
孟留赶忙捡起书本,脚不自觉拘束,站得背脊挺直。
淡金发的少年倚在窗台上,两撑着下颌,饶有兴趣地问:“你才十岁?”
孟留不知道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下意识背挺得更直了,蚊子般嗯了一声。
兰德尔却轻轻一叹:“真是不像个孩子啊。你们家的家教都这么严吗?”
孟留下意识直起脖子想反驳,捍卫一下他们家的名誉,兰德尔却伸出一只来,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孟留吃痛,捂住额头去瞪那只雌虫。
兰德尔却笑了,湖蓝的眼瞳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美丽:“这样才对嘛,知道痛了才像孩子,真可爱。”
孟留讨厌他用“可爱”这个词形容自己,继续怒瞪着他。
兰德尔却接着问:“下午撞了脑袋,现在还疼吗?”
孟留一怔,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为了问我这个,才过来的?”
“什么你?”兰德尔笑着眯起眼睛,“叫哥哥,孩儿。”
孟留辩驳:“我不是孩儿。”
兰德尔比了比他们的身高,笑着:“等你长到我这么高再吧。”
孟留感觉自己孩子的尊严受到了伤害,比他大七岁怎么了?要是他大七岁,也肯定比他高!
他浑然不觉自己向来不屑的孩子一面,已经在兰德尔三言两语下挑逗得暴露无遗。那个大他七岁的少年又伸出一只过来,孟留下意识以为他又要弹自己脑门,捂着额头往后退了半步。
伸到面前的,却是一朵雪白的香水百合,花瓣上还沾着午后的雨珠。
“送给你,你沙发前的书桌太单调了,可以试着插一束花。”兰德尔,“花瓣干了还可以做书签,我看你很喜欢读书。”
孟留有些发怔,傻傻地接过那支百合。
他忍不住闻了闻花香。
好香。
等等——
孟留忽然仰头问:“你哪来的花?”
兰德尔笑意更甚:“院子里折的,从饭厅里出来就有。”
孟留如踩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你还我我种的百合花!那是我每天辛辛苦苦浇出来的!”
兰德尔撑着下颌,湖蓝色的双眸眨了眨,眼睛里满是笑意。
“会还的,等你长大以后我就还给你。”
孟留低下头,觉得“长大后”这三个字已经等于不可能了,他委屈地撇下嘴:“我讨厌你,兰德尔切里克斯。”
被直呼其名的少年倚着窗台,饶有兴致地问:“你讨厌我哪里?”
“哪里都讨厌!”孩愤愤地。
这话脱口而出了,一股悔恨又忽然涌上心头。孟留发觉,他好像无法再轻易对他出讨厌这个词。
这种话,是不是太重了?
兰德尔却笑了:“那真巧,你哪里我都不讨厌。”
少年揉揉雄虫的头发,漂亮的蓝色眸子里映着光:“你和他们的也不一样,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他:“我很喜欢。”
那四个字就像有魔力一样,在兰德尔脱口而出的瞬间,每个音调都缠绕进了孟留脑海里。他仰望着这个大他七岁的雌虫,忽然发觉——
他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
*
这间别墅在山坡之上。
而且是哪个不知名行星的山坡上。
夜幕降临时,星光从四面八方的落地窗外照入,在这间别墅二层的房间里映照出梦幻般的萤光。
孟留有太多想问的话和兰德尔。譬如他们怎么逃出首都星的,这里是哪,兰德尔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但还没等他把这些问题一一问出口,兰德尔便进浴室洗澡了。
孟留焦躁地在外等着,又翻了一下抽屉和柜子,没有找到任何一个能和外界联络的工具。
他也不是真的想和外界联系,孟留只是总觉得心里有股不安。
兰德尔身着浴袍,毛巾揉着长发走了出来。
“兰德尔”孟留站起身,刚打算认真和他谈谈,兰德尔却上前攥住他的腕,轻轻一推,将他压倒在了床上。
孟留勉强支起身,唇动了动要开口,兰德尔便俯身贴着他的脖颈,轻轻笑了笑:“你确定现在要些煞风景的话?”
孟留直直盯着身上的他。
好几年了,这是除了自己发情期外,兰德尔第一次主动向他
兰德尔坐在他腿上缓缓解开浴袍,淡金色的长发披散而下,映衬着他衣装下常年不见光的地方尤其白皙。他轻轻俯身,动作优雅地吻着他下颌,又极富占有欲地在那下颌上咬了一口。
孟留稍稍侧身,伸出一只把灯关了。
房间里便只剩下屋外微弱梦幻的星光。
兰德尔亲吻在他耳畔,格外缱绻地:“怎么还是那么容易害羞啊,雄主?”
孟留被他亲吻的耳朵红了红,抿了抿唇,不话,而是两握住了他的腰,无声催促着。
兰德尔垂下头咬住他下唇,耳后原本拨起的长发又滑落下来。他淡金色的长发在星光下美得几乎耀眼,兰德尔的声音在唇齿间被碾碎,只留下了断断续续的几个音节:
“我爱你,从始至终。”
*
孟留裹紧身上的薄毯,在微寒的三月清晨,走上了山坡。
别墅依山坡顺势而建,二楼推开阳台的门,便已经到了山坡之上。再顺着道往上走去,不一会儿就到了坡顶。
裤脚被沿途草叶的露珠打湿,孟留一心爬上去,没有留意这些花草。
直到他站到坡顶,往下望去时——清晨的第一缕光从天际破晓而出,由他头顶洒向大地,他看清了脚下的一切风景。
漫山遍野,全是洁白如雪的百合花。
孟留一时看怔了,心中五味杂陈,不上的滋味。
很多年前,那个十岁的孩:
“你还我我种的百合花!”
——“会还的,等你长大以后我就还给你。”
那个淡金发的少年笑着回答。
或许是坡顶的风太大了,孟留迎着山风,泪流满面。
“怎么眼眶又红了?”
兰德尔提着野餐的篮子,顺着二楼阳台走上山坡时,便见雄虫又红了眼睛,不由问了一句。
孟留揉揉眼睛,摇头否认:“没有,是风太大了。”
兰德尔放下篮子,捏住他的下颌看了看,不由一笑:“又不实话,哪来的风这么喧嚣,把我家雄主吹成这个招虫疼的模样?”
孟留默了默,垂下眸,在他唇上轻轻印上一吻。
“谢谢你。”孟留,“送给我满山坡的百合花。”
兰德尔将篮子里铺地的布、三明治与水果拿出来,一边在花草盛开的坡顶上摆开,一边纠正他:“不是送,是还。”
孟留沾湿了泪珠的眼睫颤了颤,没有话,他眼眶微红的模样,果然是兰德尔口里的十分招虫疼。
兰德尔拍拍身边的空地,笑着:“别愣着了,过来坐。”
孟留坐下,闷声吃了好几个夹了火腿的三明治,才语气闷闷地开口:“不要你还。你的意思难道是,还了——我们今后便两清了吗,兰德尔?”
兰德尔并不话,将中这个三明治吃完后,他才一边用纸巾拭着,一边半垂着眸,语调轻得仿佛一道叹息般:“我们之间,如何算得清呢”
孟留攥住他的腕:“那你告诉我,你现在都在想些什么。兰德尔,不是我不信任你,我实在是怕怕有一天,你又会背着我做一些,我再也无法挽回你的事”
兰德尔捧起他又快要绷不住眼泪的脸,细碎地亲吻着他唇角。
吻着吻着,孟留察觉到了什么,他正打算一推兰德尔:“等等”
兰德尔已经先他一步将他推倒在毯子上,极富占有欲的吻雨点般落下,让孟留已经开始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将他渐渐推远的是他,占有欲极强的也是他,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兰德尔?或者,两个都是?
孟留在草坪上翻身,将兰德尔牢牢困在自己身下。
他的吻报复性地在这只雌虫身上,可又在真正触及他时,不自觉化为孟留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温柔。
*
四月初的一个午后,兰德尔轻轻推开门,走向躺椅上紧阖着双眸的雄虫。
兰德尔在藤桌另一边的躺椅上坐下,轻轻将一个老式收音放在了桌上。
收音里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自三月帝国与艾特兰联邦签订和平条约以来,一个月里顾遇中将带领军部剿灭了帝国境内雄虫国度所有基地,宣布彻底铲除了这个恐怖/组织。”
孟留倏然睁开了眼。
新闻播报仍在继续:“本月一号,伴随前第一军团所有潜逃军虫的落,万众瞩目的公审案在首都星最高军事法院开庭。”
孟留从躺椅上坐起,黑眸紧紧盯着兰德尔。
“雄虫国度主要高层及前第一军团主要将领,皆被判处流亡及终身监/禁。”新闻,“其主要名单如下”
兰德尔对上孟留的视线,眼角弯起轻松地笑了笑。
“今天是个听新闻的好天气,不是吗?”他笑着。
孟留闭上了眼,极度悲哀地:“你是想彻底把我逼疯吗,兰德尔?”
兰德尔关掉了不断念着长串名单的收音,轻轻一叹:“我爱你,雄主,我只愿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给你,就好比这颗开满百合花的行星。”
“我希望你的生命里,永远明亮、自信,充满生命力,而不是老气横秋,整日替我忧心忡忡,夜里也睡不了好觉。”
孟留深吸一口气,却终究没忍住火气冲头,一把将桌上的所有东西扫落在地,包括那台收音。
“那你他妈想怎么替我着想?!——我爱你,担心你,成了我的错了吗?不想让我担心,那你把话跟我清楚啊!兰德尔,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兰德尔牵起他的,在他背上轻轻一吻。
他认真地看着还没喘过气的雄虫:“我只是个万虫唾弃、早该下地狱的疯子,早已经配不上你了。在几个月前,我本该死在那场爆炸中,那才是我为自己挑选的最完美的结局。本来这一切都在我的计划线上进行着,我已经决定好面对这个既定结局,可你——回来了。”
“你成了我计划里唯一一个变数,你懂吗,雄主?我没有死,我活过来了,我本来该下地狱,可我现在活在了人间。”
“于是在这世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我无法解脱的地狱。”
孟留喉间发涩发梗,想什么却无法开口。他忍不住呛了呛,才从喉中嘶哑地发出声响:“你的意思是,我救错你了吗,兰德尔?我不该回去找你对吗?我没能让你达成你最完美的结局——我没能成全你的下地狱对吗?!”
最后一句陡然升高,让他捏着喉咙又不住地呛了起来。
呛着呛着,眼泪便簌簌地往下掉,悉数落在兰德尔的掌心。
“那我们现在就去死?重新去死一遍好不好?”孟留抽噎着,攥住他的腕,掐得死紧,“我还给你,我把你的完美结局还给你但你休想摆脱我!即使下地狱你也休想摆脱我!”
兰德尔心中疼痛已无以复加。
他艰难地抱住雄虫,吁出一口气:“是我配不上你,是我不值得你同我赴死。你值得更好的,你值得更光明更美好的未来,而我的未来已经一片黑暗,注定是无法挣脱的地狱了。”
“回首都星去吧,我的雄主。我让你离开并不是我不爱你,相反,这是我最后的最无私最简单的爱意。”
“感谢你,给我最后这美好的两个月。”
孟留攥紧他的,不断喃喃:“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没有了吗?我一定要回去吗?我不能把你抛下,我不能离开你”
兰德尔半垂下眸,:“如果你爱我,那就回去。代我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你寻求幸福。”兰德尔闭上眼,“如果以后你再爱上一只雌虫,只想和他一生一世——那这世上将没有什么能阻挠你们。”
“你会和他幸福简单地生活在一起,一雄一雌,不会再有谁被别有用心地强加入你们的中间可能将来家里还会再添上你们的几个孩子。那样的日子明亮又充满希望。”
“等你老了,或许还会记得,又或许已经不再记得,自己曾经为了一只不值得的雌虫,义无反顾地任性过几次。”
兰德尔吻着他的额头:“能成为你以后生活的一点回忆,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孟留狠狠地反咬住他的唇:“你是个骗子!是你要和我一生一世直到死亡,现在又是你要把我推走!我不会走的,你做梦!”
兰德尔轻轻一叹:“我有无数种办法送你离开,而不至于让你发觉。”
孟留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兰德尔笑了笑:“我就是这样一个独断专行的虫,你最清楚了不是吗?”
孟留搂紧他的腰,将头埋进他怀里,声音无比嘶哑:“不,不要求你,求你再给我两个月时间好吗?我们不一定就非得是这种结局,好吗,兰德尔?这次留给我选择好吗?”
兰德尔湖蓝色的眸子平静地看着他。
半晌,他又叹了叹:“只有两个月?”
孟留很快点头:“只有两个月!”
兰德尔垂下眼帘,散落的长发随着略带湿气的山风吹起。
他轻轻:“抱我去床上好吗,雄主?”
孟留沉默了一下,将他拦腰抱起,走进了屋内。
檐下的风铃被山风吹拂过,撞起清脆的铃铛响。
*
只有两个月时间。
因此,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尤其珍贵。
兰德尔每日保持着轻松的笑容,孟留也配合着快乐,就好像他们回到了很久以前,刚刚结婚时无忧无虑只有他俩的日子。
他们在开满百合花的山坡上野餐。他们走过这颗行星的土地,走过鲜草地、田野与森林。有器虫在田埂上忙碌着,这颗行星上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虫。
孟留很快发现,这颗甚至未被命名的偏远行星四季如春,尤其适合百合花生长。除了那个开满百合的山坡,这颗行星所到之处几乎皆有大片盛开的百合原野。
兰德尔这是他很久以前远征时发现的行星。他发现这里的气候尤其适合百合生长,便将器虫送来,花了好几年时间将这里开垦成开满百合的星球。
原来兰德尔送的不止是一山坡,而是一整颗星球的百合花。
孟留问他:“那为什么你之前一直不送给我?”
兰德尔一怔,用眼睛笑了笑:“本来要送的,正好遇上我受伤无法生育那事,后面更多杂七杂八的事烦着,连我自己都差点忘了这颗行星。要不是最后忽然想起,那我现在连带你躲哪儿都不知道。”
孟留默了默,很快一笑:“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这个话题很快被岔过,兰德尔悠悠伸了个懒腰,微笑道:“幕天席地,好地方。”
孟留眼神里略带疑惑:“幕天席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兰德尔就带着他滚进了鲜花盛开的草地上。孟留在猝不及防被带进去时,下意识将虫搂紧护在怀中,他不禁有点恼:“你怎么老是突然一下,受伤了怎么办?”
兰德尔坐在他腿上,眯起眼笑了:“生活不就该时时刻刻充满惊喜吗?”
孟留嘟囔:“你这是惊吓。”
他头上沾满了草梗,兰德尔也不遑多让。二虫对视一会儿,都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老我是孩儿,”孟留,“你才是孩儿。”
兰德尔:“但我还是大你七岁,叫你孩儿你就得应。”
闻言孟留眼眸微暗,又一个翻身将兰德尔彻底压在身下。
他是孩儿,那作为孩儿脾气任性一点又怎么了?
花丛里,细碎的声响断断续续地传出,孟留任性地直逼得虫不断地叫着雄主,声音都要哑了才肯放过,最后拥着他沉沉睡去。
很久以后,脚边忽然有东西不停撞过来。
孟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看见自己还睡在草地上,脚边有只器虫或许是把他当成了垃圾,不断轻轻撞着他脚边。
孟留的下意识往旁边一捞,却是空荡荡的。
孟留的心也彻底空了下去。
他向身旁一看。
兰德尔,不见了。
*
孟留疯了一般到处找他。
以前觉得这颗行星很,现在却恨它为什么这么大——这么大,大到连一个活虫都找不到。
他顺着记忆里的路走了半天,才找回山坡边的别墅。孟留寄希望于兰德尔回了这儿等他,可打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无论是一楼还是二楼,都找不到虫。
他只在二楼的床头柜上找到了一张压着的纸条。
上面是兰德尔优雅却肆意的字体。
[我替你回首都星。——兰德尔切里克斯。]
孟留眼前一黑,险些直接瘫软倒地。
他好不容易扶着床畔坐下,撑着额头闭上眼缓神。上午的轻松愉悦好像还在眼前,睁开眼身边却空无一虫,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场梦。
孟留咬牙,泄愤般将拳头砸在床上。
兰德尔疯了吗?!
自己回去没事,但兰德尔回去会怎样?!
他不是下地狱,他是回去受活地狱!他真是胆子够大的——大到都顶了天了!
外面的檐下传来风铃被风撞开的响声。
这突然提醒了孟留。他打开阳台的门,捏着中的纸条,疯了般奔向山坡上。
以前好走的路到现在反倒不好走了。他腿脚无力,止不住的发软害怕,就好像走在沙滩的淤泥上,每走一步都深陷其中。他好像走在一场噩梦里一样,全身如何也使不出劲。
兰德尔走了多久了,他追得上吗?他追得到吗?
兰德尔回去后会怎样?审判?监/禁?流放——还是极刑?!
孟留跌倒在了即将爬上顶坡的位置。纸条被风吹起,向空荡荡的天上飘去。
孟留又咬牙爬起——不会的!不会的!之前新闻里那些虫都顶多只是判了流放和终身监/禁,兰德尔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他翻过又一个山坡,终于看见了不远处的型空港。可惜离得太远,他看不清实际情况,孟留狂奔了下去,一不心绊倒自己,跌跌撞撞,几乎是半奔半滚地下了山坡。
他膝盖和腕都磨出了擦伤,但孟留连身上是否受了伤都已经察觉不到,他只是疯了般朝空港的位置奔去。
夕阳从远处的地平线投下金灿的余晖。
空港建筑在背后广阔的夕阳映衬下,如此渺。
那个独自坐在建筑前的身影,与之相比更为渺。渺得仿佛只要起了一阵风沙,便能将他无情地彻底掩埋。
孟留一边向他奔去,一边眼泪没用地扑簌簌地流。
他发觉自己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爱的这个虫原来和所有普通虫一样,如此渺,如此脆弱。
兰德尔在夕阳下眯起眼,看着那只又红了眼眶的黑发雄虫向他奔来。
等他到自己面前时,兰德尔仰起头笑着:“你来了。我本来想走却又突然反悔,便一直在这等你,已经很久了。”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可孟留只是一边无声地泪流满面,一边抱住兰德尔,将他脆弱的渺的、该用后半辈子心呵护的所爱拥入怀中,轻轻:
“对不起,让你等久了。”
兰德尔将头埋进他怀里,压低声音:“我得回去——有太多太多原因了。无论帝国法律如何审判我,我都得回去。那些为我做事的虫得到了报应,而我这个主犯,如何能独身事外?”
“我这种虫,只有两种结局——下地狱,或者回去等待宣判。”
“我过,我不会后悔我曾经做过的,或者打算做却没有成功的事。那些都是我无法抹消的罪恶。但对不起,我只对不起你,雄主。”
孟留吊了整整四个月的心,忽然在那一刻落了地。
兰德尔终于愿意如实告知他心中所想,也愿意让他参与到这份已经注定结局的未来中。
他捧起兰德尔的脸,摸到了他脸上的湿润。这次轮到孟留弯起眼角笑了:“我陪你,无论是哪一种结局,我都陪你。”
他一点点抹去兰德尔眼角的湿润,格外温柔地:“你没有对不起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兰德尔,这世上只有你一个虫,值得我心甘情愿赴汤蹈火,哪怕是下地狱。”
兰德尔静静注视着他的眼睛。
孟留也紧紧盯着他。
过了很久,久到几分钟,又或许久到许多年——他们终于和解在了彼此的眼中。
兰德尔弯起眼,无奈地:“真拿你没办法,雄主。”
他牵起他的,站起身:“我们一起,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