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赤霞(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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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红妃升格为‘红霞帔’而举行的红霞宴,按照惯例持续了三天。这三天之中,红妃的院子可以是整个撷芳园的中心,连前面楼子里都没有这里的阵仗与热闹。虽然一开始来帮忙的是师怜、樊素贞等人,但真的开宴了,就时不时有馆中其他女乐串场。

    这不见得是大家讨好红妃,‘红霞宴’上如此也算是常事,算是一种现实馆内姐妹和睦的段吧。当然,其中也有结善缘的意思,来露面的不见得是这位新任‘红霞帔’的好姐妹,但至少也不是关系差的那种。

    红霞宴持续了三天,直到最后一日是热闹的顶点,同时也是热闹即将结束的时候——世上任何热闹都是有极限的,红霞宴自然也是如此。

    而按照朱英之前与钱总管打过的招呼,他被安排在了倒数第二批开酒席的,最后一个开酒席并且独享这个时间段的是红妃的‘丈夫’李汨,这是他拥有的权力。而朱英,虽然不得不和柴禟等人一起开酒席,但他还是得到了在红妃闺房里开酒席的待遇。

    不同的时间段、不同的房间开酒席,这些王公贵族们一掷千金,争的就是这些东西,看起来真的如同孩子过家家一般了。然而事实如何呢?或许真的是有些幼稚吧,但绝不止是‘幼稚’。

    参与这一场‘幼稚游戏’的人何止千千万?那还大都是人精呢!要真这只是幼稚,那未免就太幼稚了。

    当然,换一个角度也可以,人际社会中,一些看起来很高大上、很复杂的东西,其本质都是很简单、很幼稚的。这些光顾女乐的王公贵族,拿钱不当钱,哗啦啦便送出去了,图的真的是享受女乐独有的魅力吗?或许有吧。

    但更多人享受的是‘权力’,是与众不同的‘权力’。

    女乐是稀有的,成为她们的座上宾本身就意味着一个人有着相当的身份和权力,这几乎是一种不动声色地炫耀。而在女乐这里挥金如土,本质上也是如此——这些人就是这样,会炫耀自己占有过的美女,炫耀自己的豪宅宝马,炫耀很多很多东西,但一旦谈到‘权力’,这些东西就都靠后了。

    炫耀,或者更直白地,‘装逼’,这就是人类孜孜以求的东西。出来有些粗俗,可从另一面来,这也是一种‘朴实无华’的法了。

    稍迟一些,朱英这一班人也散了,只剩下李汨要来——不过,他到底会不会来,却是没人能确定的。李汨此前有派管家来定下酒席,酒席的席数也很给红妃体面,符合他这个‘入幕之宾’的法。

    但他到底来不来,这事没法的。

    此前也有过一些场合,李汨这个‘丈夫’应该给红妃撑腰的,该他出钱出力,他只有多的没有少的。但一些嘈杂场合,那本就是他一直非常不喜欢的,最终也就没亲自到场。对于这个,无论是外人,还是红妃,都很体谅。

    外人是知道李汨一直以来的作风,他为了红妃破例做出给女乐铺房的事,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这种事一次也就罢了。之后还要为了红妃完全改变自己的生活,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想想也觉得不可能。

    红妃则是另一个想头,她都没想这么深的别人不知道她与李汨到底有多亲密,难道她不知道吗?在这件事上,她对李汨是有一种亏欠、心虚的。虽然这不是她自己求来的好处,但她获得的好处是确实存在的!而想要回报李汨,又哪里是一副眼镜能够的。

    可要让她为此献身,她又做不到。不是因为她是贞洁烈女,她没那中思想,只是生活在这个世界,反而让她更‘保守’了,有些底线守不住,那么接下来也就别指望守住别的了。

    这种亏欠与心虚下,李汨所作所为只要不违反红妃的原则,她其实是很难有什么意见、想法的。

    李汨不喜欢嘈杂的、过于华丽辉煌的场合,他不来就不来了,本就不该强求他的。甚至于李汨来了,红妃才更加不安。

    本就欠他良多,这样不是更亏欠他了吗?这甚至让红妃有的时候觉得压力很大。

    之前朱英那一班酒席开宴的时候,李汨也没有到,红妃只默认他不来了。之后虽然有仆人按规矩收拾过杯盘狼藉,打扫了她的院子,然后在她闺房之中重新安了一桌上等酒席,她本人却是不再出来主持了。

    让帮忙的姐妹们散了,馆中阉奴也放过赏钱,红妃便拆散了发髻,去早就备好热水的浴室沐浴。

    “找来一套家常的衣裳与我穿这几日都没有松快过了。”红妃这样着,走进了浴室。

    放了花露的热水是有香气的,微微熏蒸着皮肤,红妃总算感到精神上的紧绷稍有缓解。洗过头发,好容易通透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她从热水中起身,擦抹一些稀释过的甘露水,等到这一步做完了,这才穿上洗澡时秦娘姨递进来的衣服。

    桃红色的裙子,送花色的抹胸,与裙子同色的褙子,她好少有这样娇艳的衣裳。也没有穿褙子,只这样直接去了旁边烧着灶的茶房。

    茶房里烧着灶、又点了类似火炕的存在,在这乍暖还寒的时候,足够温暖了。

    “娘子怎么不穿褙子,仔细凉了膀子!”秦娘姨到底给红妃披上了褙子,然后快快脚与她揩干头发。

    正细细做这些活儿时,外头忽然有了响动。王牛儿在外面没看到人走动,但又觉得房里有人,便大声道:“秦娘姨,快出来迎一迎,襄平公到了!”

    李汨这来的突然,都以为他不来了呢!

    “我自己来罢,你去迎一迎襄平公。”红妃拿过秦娘姨中擦头发的麂皮,微笑着指了指外间。

    秦娘姨点了点头,往外走去,此时李汨已经带着一个僮儿立在院中了,看着院中新扎好的秋千出神。

    “襄平公先请进屋罢,也不知襄平公到底来不来,酒席是先预备下的不过此时也该凉了,牛儿,你让茶房的人拿去热一热。”秦娘姨叫住了王牛儿,然后又向李汨解释道:“襄平公稍坐,奴去煮茶——娘子方才沐浴过,还在茶房里揩发。”

    李汨没什么,倒是在茶房里将一切听在耳朵里的红妃隔着窄薄门安排道:“不用茶房热过所有菜肴了,襄平公哪里吃得惯那些!外头酒楼里的菜肴,你我都觉得甘肥过了,何况是襄平公!拣几样清淡的热了,再让茶房现做几样我平日要的多的素菜这几日不是有好豆苗吗?拿茶房里常备的羊肉汤烫了,就那样呈上来一盏也可以”

    红妃明明是隔着门安排,却是安排的事无巨细,此时便是个傻子,听到话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秦娘姨听吩咐便去安排了,这时再留在厅中的便只有李汨与跟随他的僮儿了。一时之间,四下无言,安静地都有些让人不自在——这个不自在只针对那僮儿,他有一种自己脚下是针的感觉。

    至于红妃和李汨,一个将头发拨到一边,细细擦拭着,一个看着茶盏中冒出来的热气,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今——”“襄——”两人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停住。

    “师娘子先罢。”“襄平公先罢。”又是一样的不约而同。

    李汨还没有什么,红妃却忍不住先笑了起来。这是一种很轻快的笑声,当李汨面对红妃的时候,是从没听她笑的这样轻松过的,连一丝一毫的阴霾与负担都没有。这让他一时之间什么都不想了,他想听她。

    等到红妃笑完,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笑点在哪里。

    听外间李汨始终不话,她便继续着刚刚准备的话道:“襄平公今日是在家,还是在外?”

    “在家。”

    “那就是特意为奴出门了?麻烦您了。”后面半句话的很轻,如果不是四下实在是太安静了,李汨又一直没有分心,恐怕就错过了。

    并不麻烦,见她总不会是麻烦的事李汨应该这话的,但终究没,觉得还是唐突了。

    闲着了几句话儿,等到秦娘姨那边差不多要弄好时,红妃总算从茶房里走出来了。

    看到红妃,李汨怔了怔,然后便侧过了身子,避开了红妃——红妃擦干头发之后又仔仔细细梳顺了,自觉如此也就不是‘疯婆子’了,她并不觉得这样不能见人,便直接披着头发走了出来。

    这其实是上辈子的生活导致的她在某些方面显得迟钝。

    上辈子的女孩子,披着一头长直发,出门逛街、参加典礼都使得,更别是见个朋友了。这辈子的生活环境是不同了,她也接受过相关教导,知道这样披头散发见人在此时是‘非礼’之举。但知道归知道,一个社会约定俗成的规矩对个人的影响却不是知道就算的。

    上辈子对红妃的影响有‘先入为主’的效果,所以在一些她个人比较放松的时候,上辈子的习惯就会占上风。她就这样披散着头发走出来了,她甚至没发觉哪里有不对。

    李汨侧过头便注意到僮儿看着红妃脸红了,低声道:“你去外候着。”

    僮儿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心‘非礼勿视’了,也不敢什么,赶紧脸红着走了出去。

    红妃走进内室,坐在屏风旁,又拿起了梳子,打算绾个家常的缵儿。一边梳头发,一边对外厅的李汨道:“襄平公进来话罢,别在外了。”

    李汨走进内室,隔着屏风便见到了一个女子剪影。

    “襄平公稍等,要不了多大会儿了奴自己总没法给自己梳精细发髻,只随便打个头,很快的。”红妃的声音有些含糊,看落在屏风上的剪影,似乎是嘴上衔了根头绳。李汨不期然想起,红妃似乎总不喜欢用红头绳。

    她喜欢用黑色的,要漆黑,不要夹杂银丝金丝的,要和头发一个颜色,这样藏在头发里就一点儿也瞧不出来了——她有一头好头发,平时见她梳发髻从不用假发、义髻就知道了,当然,这也和她从不梳那些过于夸张的发髻有关。

    “娘子穿桃红裙子也好看”李汨忽然道。红妃很少穿这样鲜艳娇嫩的颜色。

    原本一直在絮絮叨叨,力图让场面不那么冷清的红妃一下不话了。而李汨,没头没尾了这一句之后,也不话了。

    李汨不话,是因为不知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有这一句。至于红妃,则是觉得意外,良久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轻轻笑了一下:“嗳,这可不像襄平公的话!襄平公是君子如竹的品格,觉得桃红色的裙子好?”

    红妃在脑后结成一根总辫,打了麻花辫下来,也没有做别的编盘,只将这根发辫从一侧放下。如此在此时绝对连发髻都称不上,最多是一些女子为了夜里睡得舒服,会在睡前拆散了发髻做如此样子。但就是这样,反而显出了她那张清水芙蓉般的脸。

    虽然红妃平日妆容淡淡,发髻也大多不是繁复的那种,但清水到这地步,也是从来没有的。

    但这样的红妃,却让李汨下意识回避开了清极反见妖,李汨少年时读书,也不是天生就这样老成,这样无欲无求的,他那时也和家学里读书的李家子弟一样,读过几本外头流进家学的志怪、传奇。

    只不过不至于有格外出格的罢了。

    现在想来,书里的神仙精怪大多模糊不清了,毕竟那些故事大多相似,看得多了之后便混淆了。只是李汨偏偏记得一则‘灯美人’的故事,灯笼上画的美人,在与人相对时从画上走下来了。

    这自然是精怪,但对着灯美人的道士却没有像往常一般降妖除魔。

    书里写的极简单,‘是时,道人稽首:娘娘至此,道可归红尘矣。美人微笑:善。自此,乡人不再见此道人。十八载后,有人见一少年自山中出,眉目似道人’。至于其中人物经过多少内心辗转,多少喜怒哀乐,无人去。

    “虽人喜欢什么就是什么,他人只见也不过是‘成见’,但、但”红妃还在笑,眼睛在灯下越明亮了。发觉到这个少女的单薄与明艳,李汨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年轻很年轻,仿佛是初绽蓓蕾的女孩子。

    红妃不往下了,此时秦娘姨也总算将一桌可以称之为‘宵夜’的餐食准备好了红妃照例是不吃的,在一旁为李汨布菜——其实这也没多少活儿,李汨平常吃的也不多,道家养生惜福那一挂的,也讲究这些呢。

    见红妃去拿筷子,要给他夹菜,李汨忽然觉得心里煎熬,道:“娘子放下罢,不忙着用饭。”

    红妃没有奴性,一开始就是因为服务业的自觉才这样做的,此时李汨不要,她自然也就停了。

    李汨也只是略沾了沾这些餐食,他其实也不饿,但红妃安排了这些,他想到方才红妃隔着门絮絮叨叨,便无法不动筷子了。

    略吃了几口,等到秦娘姨觑着情形,捧来茶水漱口、香胰子洗时,他从袖中取了一个匣子给红妃:“娘子如今不缺身外之物,此物只做赏玩罢。”

    红妃打开这由檀木制成的镂雕盒子,这盒子只有她巴掌大,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打开后,红妃才发现是一只药玉帔坠——药玉相比起金银珠宝,肯定是不如的,但这只药玉帔坠格外精巧,是铰合成的两片药玉,中空能容纳一些东西。

    看似很有实用性,其实最没有实用性,最多能放一味香丸之类的东西。

    但配合药玉本身的漂亮造型与纯澈质地,实用不实用的,反正也没人在意。

    红妃成为‘红霞帔’之后,一些正式场合就也能穿霞帔了,不像以前只能私下穿。这几日给红妃送礼物的,也多会带上霞帔、帔坠这样的玩意儿。不过那些帔坠要么是金,要么是玉,反而不见红妃在正式场合中只能使用的药玉质地的。

    “本该是个实用物件的,偏做的这样精巧!难怪襄平公‘赏玩’了。”红妃来回摆弄了一会儿,将其收在了自己的妆奁第一层——这里放的都是她常用的首饰。

    事实上,红妃第二日就用上这只药玉帔坠了。盛装之下,霞帔下系的就是这只药玉帔坠。

    在三天‘红霞宴’之后,女乐有半个月的时间做‘答谢礼’。所谓‘答谢礼’,简单来,就是她在红霞宴后,得去那些红霞宴上为她开了酒席的,以及私下送了礼物相贺的(很多人是两者兼而有之)人家中献艺,以作答谢。

    当然,人不在京师的就不用奔波了,只要将回礼送到就好。

    女乐去献艺答谢时都要带一份回礼,所有需要答谢的客人回礼上都是一视同仁的。而就是这个礼物,由女乐自己定下,一般不会要求特别昂贵,但也要比平常节令上随出去的‘礼物’像样一些。

    红妃准备了‘似锦堂’的纸笺一包、戴宗如的笔一对、自己画的扇子一把、糕饼四样——除开糕饼是礼物里‘凑数’的,完全是为了符合此时送礼的一些惯例,其他三样都是人收礼的人用得着的东西。

    红妃其实不喜欢送那些看着花团锦簇,实则送去之后只能让人压箱底,甚至压箱底都不能的东西。而那些给她捧场的人,又都是有家底的,真要按照一般的‘回礼经费’来送,送的东西恐怕达不到他们日常使用的标准。所以她选了纸笔,都是好东西,他们会使用,但因为是消耗品,价值不至于贵到‘回礼经费’不够用。

    至于扇子,好歹是她亲画的,显示的是她的用心。

    这种红霞宴的回礼就是这样的,总要有一两样能显示女乐用了真心的物件。一般大家都送针线活儿、自制的花笺、自己配的香丸什么的,红妃自己画一把扇子,在刚刚过完清明的当下,倒也合适(此时清明有扇子上市的传统,看时节是乍暖还寒没错,可过了这一节,夏天往往一眨眼功夫就到了)。

    半个月时间,将所有红霞宴时捧她场的客人都跑个遍,这对于红妃来不算超出极限。毕竟在此之前她的行程就属于极满的那种了,相比之下,‘答谢礼’要在每家都停留一会儿,好歹表演个节目,还不如平常跑行程那样奔波呢。

    但累还是累的。

    一方面,平常奔波归奔波,却也因此有了陆上憩的时间。习惯这种碎片化休息的节奏之后,红妃精力还真不错。另一方面,却是因为‘答谢礼’去到每家都要献艺,这又和平常跑行程不同了,平常跑行程,很多时候露个面,喝一杯酒而已。

    红妃对于表演永远是最认真的那个,表演时格外用心,精力自然也就消耗的快!如此坚持十几日,可想而知其强度是怎样的。还好红妃上辈子也有跟着舞团跑巡演的经历,对于调节这种情况有一些前辈们传下来的心得。

    然而,饶是如此,答谢礼结束的那一天,红妃还是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不只是红妃如释重负,配合她完成答谢宴的其他人也如释重负!严月娇就与红妃笑道:“平日里偶有出错的,姐姐宽宥,客人也看姐姐的面子不什么。可如今是姐姐的大日子,再不敢出错的到如今,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女乐对自己升格之后的一些仪式总是特别看重的,就像女孩子都很看重自己的婚礼、各种纪念日是一样一样的。严月娇心里庆幸红妃‘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自己练习伎艺和表演总是竭尽全力,对其他人却是错了就指出来,然后也仅此而已——她可是知道的,雅妓为女乐助演,不只是做配那么简单,很多助演的姐姐们还得承受女乐的挑剔!很多时候都不是真有那么多可挑剔的,只是女乐在外积攒的压力多了,便像给自己做配的助演雅妓倾泻负面情绪。

    红妃不是那样的性格,她的日子就好过了不止一点。

    但即使红妃的性格这样,严月娇也无意尝试答谢礼上出错,然后看红妃会不会依旧好性格。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