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嫒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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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哀伤又清澈的箫管声里,红妃牵着裙摆缓缓起舞。

    红妃跳的是孔雀舞,这支舞自从去年中秋宫宴跳过之后,也成为了她的保留节目,她在外表演的时候请她跳这支舞的人很多。而在众多伴奏里,她最喜欢单用两支箫管,如此最为清澈干净,让人联想到山林中的草木清泉。

    也最为哀伤明明孔雀舞表达的是一种灵性,一种舞者抒发于外的东西,而舞蹈本身是不存在喜乐或哀伤这种倾向的——只能,红妃这个舞者在这时做出了相应的取舍。她代入了一只宛如神灵的孔雀,看着美丽的、看不到边际的林海,她就是觉得哀伤了。

    只是这种哀伤很克制,而且她自己都不知道。

    半阖着的眉目呈现出惊人的美感,因为是一场宴中的表演,所以宾客能离红妃这个表演者很近很近,也就更难以抵挡这带有‘神性’的美丽。

    在众多残疾中,人们总是对‘盲人’有一种古怪的想象,一些故事里出场的智者、大贤、奇人,大隐隐于市,就是以盲人身份出场的。大概是他们总是半闭着眼睛,沉静不语,在寂静无声的世界里,用别的感知去感受世界,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这形象既充满了难言的智慧,也在某种程度上让人联想到神佛。

    神佛的雕塑、画像,除了怒目金刚这种,大多数以慈悲、智慧闻名的,都多见半阖着双目的形象。

    此时的红妃就令人有了这种联想,明明穿着精美的舞裙,明明拟象做了一只孔雀,但这个时候谁能否定她就是供奉在神龛的女神、菩萨活过来了呢?

    舞蹈完毕,红妃轻轻平复了呼吸,向所有宾客行了一圈礼,这才退下去换了平常的衣服,再上来与宾客侑酒。

    此时宴上的表演还在继续,因红妃是当红女乐,主人和宾客也格外高看她一眼,并不让她真的侑酒。而是另放了桌,让她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吃点儿东西——红妃并未真的吃吃喝喝,这不仅是因为女乐的规矩,不许这种外差时和客人一起吃喝(特别熟的客人,只是伴游之类的活动,倒是可以吃)。也是因为她习惯饮食清淡、少食多餐,计划之外的食物她是不碰的。

    身为一个舞蹈演员,最重要的就是控制自己的身体,控制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保持自己苗条灵活的身材,正是为了更好的控制自己的身体。

    “听闻师娘子为了身姿苗条,餐食总比别人少,外头的肴馔更是少有碰的眼见为实,果然如此。”坐在红妃右前方的一个客人,从红妃赶场过来,目光就一直放在她身上,根本不挪开的,此时也是找话题。

    显然,这是一个很喜欢红妃的家伙。这不奇怪,女乐之于开封这座城市,就像是明星一样,一边有人看不起她们,一边又有人捧着她们。事实上,捧着她们与看不起她们的人还常常是同一批人。

    人就是这样,总会将自己过于喜欢、无法不沉迷其中的事物污名化。喜欢酒,所以喝酒误事,所以商朝是喝酒亡国的。喜欢美女,所以美色是刮骨钢刀,所以妲己、褒姒这些女人是祸国殃民。喜欢权势,所以权势是毒药,权势最终只会毁掉一个人

    女乐是按照这些王公贵族的喜好打造的‘商品’,相比起一般的美女对男人的吸引力,这更是一种超常刺激。

    红妃对于这样的搭话,虽会回答,却是淡淡的:“确有其事,奴的本功是舞蹈身体沉重倒也能跳舞,但若是身体沉重了,有些舞肯定是不好跳的。”

    红妃真的不是擅长聊天的人,女乐们的八面玲珑在她身上连影子都不见!一些受欢迎的女乐,与其她们的核心竞争力是美色、是才艺,还不如是接人待物的能力。

    美色,大家都是美女,就算有些人在美女里面出众一些,那也是美女。多看几回,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才艺虽然重要,但在女乐身上,也是标明身份的存在,大家都是女乐的情况下,才艺高一些低一些很难决定什么。

    但情商,接人待物的本领,这却是‘用户体验’中最关键的一环。

    按道理来,红妃如此应该是不讨人喜欢的,但现实却相反——今次和红妃一起被邀请来的还有同馆的陶红,她看到红妃这种在女乐中堪称‘木讷’的表现,心里也是叹了一口气,又是酸涩,又是佩服。

    红妃大受欢迎,显然这些客人宁愿反过来讨好她这个冷冰冰的松香架子,也不愿意接受其他人的讨好。事实胜于雄辩,既然有现实的例子摆在这里,就不好哪样做才是对的,而哪样做是错的。

    在女乐之中,大家都是结果导向的。

    而红妃之所以能如此,事后来看,大家都能出个一二三,陶红也能。不外乎就是红妃长得漂亮,才艺也很出众,出众到了超过一定的限度后,就不再是所谓的‘高一些低一些’了,这个时候,她的才艺就能决定一些事了。

    但事情到此,还不能让陶红这些女乐信服!真要是才艺出众就能得到红妃现在得到的一切,那世上许多才艺出众的艺人,却是身份低贱、生活窘迫,那算怎么回事儿?

    所以要是红妃运气好,有许多尊贵的人愿意捧她吗?这种缘故自然也有,客人们也图热闹,愿意烧热灶。大家争抢者结识的女乐,其他人也觉得好,如此人气高的便更高。反过来,门前冷落的则只会越来越冷落。

    但要这是真正的关节所在,又不够了,这是倒果为因!现在要的正是红妃为什么能有这许多人捧她、爱她啊。

    最后只能,红妃有自己的特质,那是没法清道明,但确确实实存在的一种气质。这种气质不是凭空来的,是由红妃的美貌、才艺、性情,做的那些超出一般女乐的事情,可以放进传奇话本的故事等等一起堆砌出来的。

    甚至于,红妃没有女乐的长袖善舞,这本身也是她这种气质酝酿的成分之一。

    大家也很难想象,一个孤高自许、美丽脱俗,仿佛是广寒仙宫里仙女一样的女孩子,能做到八面玲珑八面玲珑对于女乐来是一个很好的素质,但对于红妃却是天然不适合的。

    意识到这些之后,大家就明白了,红妃是她们学不了的为什么女乐们要分析红妃受欢迎的原因?本质还是想向她学。这也是女乐中的风气了,谁的风格在最近受到了极大的欢迎,揽到了足够多的人气,大家就会跟风去学。

    大家都想红,但红不红有的时候真得看运气,真的也不怪她们如此了。

    红妃的气质很难被复制,甚至组成这气质的东西分开来看也很难去学。有些东西单拿出来看是不出众,甚至会是缺点,这让人怎么学呢?

    不过到最后大家也没有太过失望,当红的女乐从来不好学!真要是好学,也轮不到人家走红了。而那些奔着‘绝代名伶’去的当红女乐,就更了不得了,其内涵深邃,特质丰富,描摹都难,何况学习红妃也隐隐有这种苗头了。

    陶红就见红妃稍微坐了会儿,就上前与主人告辞——大家都是知道的,红妃如今的行程多如牛毛,这样能好好表演一个节目,稍稍坐一会儿,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所以也没人什么,主家只是拿了一杯酒敬给红妃,红妃吃过就让她走了。

    随之还有主人家的仆人捧了一盘礼物,这是红妃表演节目的赏钱。

    女乐出外差都是如此,按时间一节一节收钱,其间要是有按主人要求表演节目,不会像在瓦子表演一样收相应报酬,可事后的赏钱是不能少的。不只是女乐如此,雅妓也大抵如此,只不过雅妓不同于女乐,能有这样郑重其事的一份礼物,往往是主人家将银钱封成一封,塞在女乐的袖子里、腰带里了事。

    为了区别平日里送的红封,这种封钱币的纸封固定要用桃花色,因此被人戏称为‘桃花金’‘桃花锦’‘花债’云云。

    红妃是当红女乐,虽没有硬性规定,但请她表演的主人家都会格外优待她。哪怕并非是她的熟客,装礼物的托盘里也是金银彩缎、细巧玩意儿,非一般女乐表演所得能比的。

    这场宴,陶红是陪到了底的。她虽然一天也有三四个场子要赶,但到底不是红妃,每个场子基本都能陪到底——这才是正常女乐的日程,繁忙,却不至于忙乱,赶场和打仗一样。

    等到回撷芳园时,已经比较迟了,不过此时撷芳园内依旧很热闹。前面楼子里要开门迎客自不必,后面的内院则是女乐待客的待客,不在自己院子待客的,也陆陆续续回来了。女乐们拿黑天当白日过,回来之后也往往不会立刻睡下,相好的姐妹处坐一会儿,笑笑到三更天、四更天,甚至五更天,也不奇怪。

    陶红回来的也不算迟,此时虽有些累了,但要即刻歇息,那也是不做考虑的。想了想,便对娘姨道:“你使厮去孙娘子处瞧瞧,若是孙娘子回来了,又院中没客,便请她来坐坐。”

    娘姨应声去了,转头叫住了单听候陶红差遣的阉奴,如此一。不一会儿,阉奴便回来复命:“孙娘子正在屋子里坐着玩儿牙牌,听娘子来请,只哪有不来的!此时该在收拾。”

    女乐们都学过各种各样的游戏,用来在宴会上活跃气氛。牙牌之类更不用,算得上从摸到大,而牙牌的玩法很多,一个人也能玩。其中玩法和后世的‘消消乐’有些像,就是把一套牙牌洗过一遍,反盖着横竖排好,然后一排一排翻过来。

    上下左右相邻的牌相同,就能拿出来,如此之后就有了空隙,可以横着、竖着推牌了,每次可以推一次,然后又取出相邻相同的牌。

    后世的年轻人怎么玩三消游戏的,现在女乐们就怎么玩这个,一个人的时候杀时间很好用。

    陶红这里煮了茶,又将橱柜里的干果、糕点、糖果等装了几个碟儿,等到孙惜惜来的时候,正好整治的整整齐齐。

    两人相对坐了,饮茶吃宵夜,些女乐中的笑话、新闻,倒是颇对付的。而着着,陶红就起了红妃今日在宴会上的舞蹈表演:“红妃的舞我是挑不出什么不是来的,不知她是怎么练的!这样的年纪,练的入魔了也没有这样的啊!”

    孙惜惜捂嘴轻笑了起来:“红妃之勤勉,我也没见过第二个了!那时我们在学舍上学,因有宜春苑呈演压着,都得上勤勉,可勤勉与勤勉也是不同的。勤勉起来终究太苦,心里松一松,总不能像红妃那样十年如一日。”

    “她就像是不用休息、取乐一般!别人用功时,她就跳舞,别人休息时她做别的。舞蹈之外的功课,她总是压在休息的时候做她天资又高,有如今成就也不是没有根由的。”

    “见红妃有如今势头,我也有心在本功上更下功夫!可是如今再要去用功,才晓得和我们在学舍时全然不同了。”陶红随着孙惜惜的话道:“在学舍时能耐住性子去学、去费心的,如今却要付出更多耐心才能做到。”

    陶红这话也是有感而发,是她真正的经历和感受。成为女乐之后,面对的就是外面的花花世界,她只要按部就班这样下去,这样的生活总不会少她的。而她在才艺上再用功,也不一定真的能比现在更成功如此一来,真的很难像过去那样专注于才艺了。

    也是这样,再看看如今依旧每天歌乐亭第一个练功的红妃,她在嫉妒之余,也佩服她的定力。

    眼下陶红和孙惜惜着红妃,自然不是随口的,她是有心借着这个做由头,拉着孙惜惜接近红妃。她过去到底还是和红妃关系敌对了,如今想要转圜回来可比孙惜惜难!只不过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今次她也只是借着和孙惜惜这些,隐晦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罢了。

    等到稍迟一些,两人散了,陶红送孙惜惜出了院子。回来是娘姨便道:“娘子怎得如今对孙娘子如此客气?孙娘子便是有师娘子帮扶,那扶不起的阿斗就是扶不起的阿斗,能如何呢?”

    娘姨也是有些了解陶红的,陶红向来是和比自己红的女乐交好,再不济也得是和她差不多的。按照这个标准,孙惜惜可差得远了。现在孙惜惜和过去相比,因为常跟随在红妃身后,倒是结识了不少好客人,但这些人她认识归认识,却没法留住。

    当然,总有留住的,所以她的情形要比之前好一些。

    只是她长进的根源不在自己,而在红妃,所以陶红就算和她交好,也不能借到她的人脉啊。

    “她是不能如何,这不是还有红妃么!”陶红随口解释了一句:“我不过是要借着孙惜惜,转头与红妃搭话就这样直接登红妃的门,不好话啊!”

    这样着,她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人都是爱热闹的,陶红便让娘姨叫阉奴去瞧瞧是什么事之所以不亲自去,是因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在官伎馆这种地方,祸从口出的根源在于你知道了一些不该公之于众的‘秘密’。

    真要是一些不那么好的事情,事后听人了是一回事,亲自去看热闹,被当事人注意到,因此被人记恨,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有的时候还不是别的女乐的事,而是来官伎馆的客人的事,那就更不好围观了!

    不一会儿,阉奴快步跑了回来,报信道:“是花娘子回来了花娘子有两个熟客,这些日子来的稀了,方才花娘子出外差回来,正好撞见人打师娘子院子里出。当时花娘子还忍得住,等到客人离了内院,便闹了起来。”

    “只师娘子好不规矩,抢同馆姐妹的人”

    官伎馆里确实有同馆女乐的熟客不随便勾搭的规矩,但这条规矩不是死的,也没法死。当红女乐带来的人流,自己应付不完,分给馆中姐妹,这算是馆中姐妹动了她的人吗?反之,馆中姐妹的客人也愿意去捧当红女乐,这也不是当红女乐主动的啊!

    白了,客人的行动归自己掌控,人家愿意光顾谁是人家的自由。总不能他们光顾了馆中一个人,其他人就不许光顾了。

    官伎馆真正严格执行了的类似规矩,也不过就是哪位客人给某个女乐铺房、铺床了,就不能同时再给另外的女乐铺房、铺床了。而男女分之后,男客倒是可以给女乐铺房铺床,但也不能是原来那位女乐的同馆姐妹(原来的女乐不在籍了,离开了官伎馆,这条规矩才算作废)。

    而除开以上这条,哪怕真的是有同馆女乐主动勾搭走了自己的熟客,那也只能在道义上谴责!因为事实到底如何,是女乐勾搭的,还是客人主动的,很多时候是不清的!又不能趴在人家话的屏风外头偷看,然后‘捉贼拿赃’。

    听到是这个事儿,陶红都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柔奴真是越来越不晓事了,红妃如今是什么情况她不知道吗?她在外应酬,只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一处地方还没站热了,就得匆匆告辞。饶是如此,柳都知那儿替她拒了的外差也多不胜数了!”

    “红妃这样,还要勾搭她的熟客?她是真不知道,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旁边的娘姨替陶红打水洗漱,准备着要歇息了。听她这样,便道:“花娘子向来与师娘子不和,大抵是新仇旧恨一起了,也就不在意其中内情了不过,娘子真觉得师娘子什么都没做么?不得是师娘子心里不满花娘子,顺抢了花娘子客呢?”

    “以如今师娘子的势头,勾两个客罢了,也就是抬抬的事儿。”

    “不会。”陶红此时倒是答的无比干脆:“世上人最难变的就是性情,所以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之!有时明知道变通一些更好,可是性情不是那样,也强迫不来。红妃就是如此,第一,她不是那等背地里做这等事的人。”

    陶红是真有把握这话的,她和红妃认识了快十年了!一开始红妃对花柔奴的‘宽宥’,她只当是红妃脾气软,或者会装模作样。但后来就知道决计不是这样,现在回头看,红妃真是一个很早懂事的孩子,她那个时候大约只当花柔奴是个‘孩子’吧。

    如今一个孩子在她面前张牙舞爪,她也会只当是个笑话,笑笑就过去了,而不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现在花柔奴倒不是个孩子了,但红妃的性格陶红也看明白了,她真不是那种阴损用计的人。

    “第二,红妃便是看柔奴不顺眼,想要整治她,也不会用这种法子。”陶红也渐渐看出来了,红妃是真心不会主动给自己找客人。这既是因为她不会,也是因为她不愿——是两个原因,其实根源上就是她不愿意。不然的话,以官伎馆的条件,红妃的实践会那么多,她熏也该熏会了。

    红妃这样的女乐很奇怪,陶红都觉得她这是不可理喻!但这就是事实。

    仔细想想,红妃的冷淡也是很出名的,甚至被一些人当成是她独有的魅力。而这‘冷淡’,若不是伪装,那本来就代表她对客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吧虽很多女乐也不耐烦理会客人,但她们还是很喜欢客人的钱财、势力的,这些能给她们带来体面啊。

    陶红笑过这事之后,又道:“柔奴若是再这样下去,今后日子只会更难过!其他人得罪了当红女乐,只有诚惶诚恐的,哪有她这样自己上门找事的?也就是红妃不和她计较,不然她早吃苦头了!”

    “娘子管这做什么,左右难过的也不是娘子啊如今花娘子在外只娘子捧高踩低,原来和她好的,如今却是不理会——她这话的轻巧,好像她真的与娘子情同姐妹一般!过去使唤娘子跟使唤娘姨一般。”

    “如今娘子也渐渐起来了,自没有一直受她窝囊气的道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