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烛照(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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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占红的话一开始就很寻常,类似的话最近红妃听到太多了。根据语气以及后续话语的不同,可以判断话人要么是想奉承她,要么是微有酸意——她如今在女乐圈子里,人缘是真算不得好。

    不过,若是让其他女乐选,大概也乐意像她这样人缘不好。正所谓‘不遭人妒是庸才’,正是因为她太风光了,这才有这些的。

    她年少成名,如今又点为撷芳园下一任都知,以一个女乐来,她也只剩下‘如夫人’一个追求了。而这个追求对她来也是易如反掌,运气好,须臾可得,运气不好,也就是消磨两三年的时间,等着教坊司排到她罢了。

    有这样的景况在身,谁还稀罕什么‘好人缘’?

    “如今红妃你好大的派头,每日收下多少值钱珍宝之物啊,这些东西都不稀罕了罢起来,红妃前几日不是收到了北边送来的礼?”万占红忽然提到了前些日子红妃收到耶律阿齐送来礼物的事。

    耶律阿齐让审密留哥王特末押送来的礼物又多又好,饶是红妃收惯了大笔贵重礼物的,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笔。而这样的事在官伎馆中是最捂不住的,很快就有人知道那些礼物了,议论、羡慕的人可是很多。

    万占红看向一边的柴琥,笑的颇有深意:“那份礼似乎是北边延庆公送的听延庆公在京中读书时就与红妃你相识了,这可真不容易啊,没想到人回了北边还念着你。要知道天下男子,哪怕没什么成就的,也常见喜新厌旧。也不知道是这延庆公与一般男子不同,还是红妃你的功劳了。”

    “红妃你啊,到底不是一般女子,叫人念念不忘也寻常”到这里的时候,万占红捂嘴笑了笑:“瞧我这话的,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见你与那延庆公确实不同呢,是少年少女初识情,最是真挚不过,如何叫人不惦念。”

    红妃没有应这个话,只是道:“当着大王的面,姐姐什么‘喜新厌旧’?这样的话咱们私下也就是了,当面来,哪怕是真话,也要惹人不高兴了。”

    常在行院里走动的子弟,不管多体贴,绝大多数也是喜新厌旧、薄情寡义的,行院娘子们对他们多有刻骨的认知——无论当面是怎样的缱绻情深、海誓山盟,背过身去,行院娘子们都是要笑的。与姐妹们起这样的事,大多只当是个笑话。

    也不只是她们如此,行院子弟也一样没把行院里的事当真,按他们的法,逢场作戏罢了。

    这样的事大家都知道,所以场面上就越发虚情假意了,很多时候红妃都为这种男女双方心知肚明的‘情意绵绵’腻味然而知道归知道,就好像皇帝的新衣一样,很多事众所周知也不能破!

    出来了并不能显得自己聪明,也不能让这些男女多洞见什么,只会让人心里觉得不舒服!

    当然,一些熟门熟路的行院子弟与行院娘子交际也不讲究含羞带怯那一套,甚至拿逢场作戏的事当玩笑在席间调侃只是这种事是要看人的,非得熟到一定程度,且行院女子对子弟的本质有相当的把握才能那样。

    这样的‘玩笑’,红妃可以对柴琥,万占红却是不能的。事实上,如今红妃也几乎不会对柴琥类似的玩笑话,因为她知道柴琥是真心爱慕她的。她可以不爱柴琥,拒绝他的爱,却不能对一个爱自己的人那样的话。

    那未免太践踏一颗真心了。

    万占红却不知道这一点,只以过去柴琥的作态来话——若是过去的柴琥的话,是常在行院走动的浪荡王孙,他也不是故作清纯,还想在行院里找什么真爱的单纯人物。面对这样的贵人,这样的玩笑话不算什么。

    事实上,真要是过去的柴琥,听到这话也确实不会生气。若是兴致好,和这话的娘子调情斗嘴几句也不算什么。

    但现在的柴琥不行,他爱红妃,所以这话只显得格外讽刺而已。

    红妃讽刺他是常有的事,他不会真的对红妃发怒。但这不是他柴琥脾气好,换成是别人来,他天潢贵胄的坏脾气就不会有所收敛了!

    “你也觉得本王‘喜新厌旧’?”柴琥看着红妃,他没有直接发怒,一方面是贵公子的气度,不好直接与一个女乐争口角胜负。另一方面就是因为还有他更在意的点,他想知道红妃的想法。

    “奴不知”红妃没法轻巧回答柴琥,只能如此道。从过往柴琥的表现来看,他绝对属于喜新厌旧的人。但这里有个问题,过去那些他交往过的女子,他真的真心喜爱过吗?对于他来,那些女子大抵和一个漂亮的器物差不多吧。

    他或许有过喜欢,却不是对爱人的喜欢。这种情况下,连‘喜新厌旧’的前提条件都没有。

    红妃是认真看着柴琥出这个答案的,柴琥平时不会表现地多体贴,但这种时候他却是因为对红妃的喜欢,单方面完全理解红妃了——红妃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直截了当认为他喜新厌旧、薄情寡义,是好事!可她能这样冷静地想这个问题,又让柴琥觉得有点儿不高兴。

    喜欢一个人真的很难,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经常不高兴爱恨嗔痴从来都是连起来的,因为有了爱,暗恨、嗔怒、痴意种种就全都来了,人不能安生,只仿佛临于深渊之侧。

    可这又是无法割舍的,因为‘爱’是不受本身控制的,不能想爱一个人就爱一个人,也不能想不爱就不爱这样的事若真能顺从个人心意,世上也不会有耽于爱情的痴男怨女了。

    “痴女子!”柴琥心里又是不高兴,又是一片酸软,他还不能和红妃生气,半晌也只能如此道:“连句糊弄本王的话都不能么?若你了,本王也就信了。”

    陷入爱情的人都被各种疯狂分泌的激素给烧坏脑子了,是真的会变蠢的,所谓‘恋爱中的人都是傻瓜’!若是红妃和柴琥个什么,哪怕再离谱,柴琥也会相信,并且会自动为其中离谱之处找到理由——很多人见过朋友谈恋爱的时候被骗,外人将不对劲的地方摆在他们面前也没用!不是当事人只会觉得猪油蒙了心了。

    人就是这样奇妙、偏执的生灵,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旁边的万占红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她本来是为了挤兑红妃才来话的!她本人和樊素贞是死对头,而樊素贞和师怜是死党,从这个角度来她和红妃天然就不是一个阵营。更别她之前还和杨菜儿眉来眼去——她之前笃定杨菜儿能做下一任都知,一段时间里是真的唯杨菜儿马首是瞻。

    有樊素贞这个死对头横在前头,加上杨菜儿又不愿意干脆低头,万占红没有与红妃冰释前嫌的条件,索性也就这样了。直接摆明了态度,好歹能叫杨菜儿晓得她是她那边的死党,这好比是雪中送炭。

    杨菜儿是如夫人,哪怕和都知做对,也该能保住与自己最紧密的几个人才是。

    本来以为起耶律阿齐的事,能让柴琥不快——她们这样的女子是很了解男人的,知道他们有着怎样的独占欲,像柴琥这样的天潢贵胄更是如此!

    红妃因为是女乐的关系,柴琥当然不能独占,事实上红妃现在还有铺房人李汨这个形同‘丈夫’的存在呢!但类似的心情是不可能消除的,红妃水都不偏爱也就罢了,若真的心里有个念念不忘的初恋,那又不同了。

    在万占红看来,这足够柴琥心里膈应了!而柴琥心里对红妃膈应,那就是一根刺,哪怕不能直接让他抛弃红妃,也能让红妃在他这里没那么舒服——万占红也就是这么点儿想法了,不然真的和马上上任的都知撕破脸,那她也是心有忌惮的。

    红妃或许不是那种能干的都知,甚至可能不大会揽事儿。但从看着她长大,万占红见她行事,并不觉得她是个好欺负的软弱人!

    然而结果呢,柴琥却是这样的反应,万占红看在眼里只觉得肉麻。

    喜欢上一个人之后会做很多傻事,很多痴话,本人不觉得有什么,旁人觉得肉麻却很常见万占红是真没想到,一惯不见半点儿真心的浪荡王爷,人都在行院里出入这么些年了,忽然真相信起‘真爱’,并自己也陷入了其中。

    “北边延庆公送来的礼物?本王隐约好像听人过一嘴,那个耶律家的世子如今也出息了。”到这里的时候,柴琥仿佛不经意一般道:“当初你还舍命助他离开京师过呢,如今他这是回报于你?”

    这倒是万占红想听到的话了,然而有了之前那些话在先,这样的话也听着没意思了——这再不是王子皇孙心里膈应之下的质问,更像是单恋之人的试探!而且就连这试探也是心翼翼的。

    柴琥哪怕大胆、肆意一点儿,也该问出‘你是不是曾经喜欢过他’,以及‘你现在还喜欢不喜欢他’类似的话了。

    然而他没有问,不敢问,怕得到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没有戳破一些事的时候还能装聋作哑,耽于自己的单恋。很多人明明喜欢,却一辈子没有告白,大概也是类似的心态。

    红妃看向柴琥,没有回答他的话,或者这个问题没法回答——耶律阿齐送来那么多贵重的礼物,在旁人看来当然是一种回报。甚至一些不明所以的人还会觉得红妃当初那笔‘投资’不算坏,眼下也算是一种收获。

    但红妃自己很清楚,不是那么回事耶律阿齐不是那样的人,真要是用财物做什么‘回报’,那就太不懂她了,也是看轻了当初少年少女间那份朦胧情愫——那是很常见的、很轻易的东西,同时也是非常宝贵、非常有分量的东西。

    似乎每个人都能得到,但与此同时,那样真挚纯粹的年少爱恋是每个人绝对只有一次,错过了时就再不会有的存在。

    耶律阿齐绝不是在用钱财外物衡量当初,之所以让人送来东西,很大可能是除此之外他也不能做什么了能做什么呢?如今他们天各一方,就算今后有会再会,也就是匆匆一面而已。

    更进一步,哪怕两人真有结缘的会,事情也不会是故事里的圆满。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正确的时候遇到正确的人,才能有正确的结果。如果曾经红妃和耶律阿齐真能像普通少年少女一样在一起,而不是分离——不,就算那样,也不见得会有好结果!

    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只要稍微想想,红妃就觉得自己没法和谁在一起。哪怕一时因为本能爱上了谁,也只可能去爱,而不可能长久。

    热恋期过去之后,被爱情烧迷糊了的大脑稍微冷却了下来,现实就会重回大脑。

    耶律阿齐不见得像红妃这样想的清明,甚至不见得完全知道红妃的顾虑,但他曾经看穿过红妃,对此不是一无所知而且,曾经的少年,现在也是契丹的王了,考虑的东西也更多了,虚无缥缈的愿景不用别人,自己也会掐灭。

    当初他向红妃伸出,想带她回契丹,那就是两人最后的会了。

    这些事,真要和别人解释就太复杂了。很多事就是这样,心里一下就明白了,但要和别人解释总是很难。而且,红妃也不想和他人解释这些,那会让她有一种剖开自己,让别人看的分明的感觉。

    “大王何必如此呢,不是那样的。”最终,红妃只是低声如此道。

    “如此”而柴琥则是嘟哝了一声,站在近处的人也听不清楚他之后了什么。或许他是无话可,当年耶律阿齐和红妃的‘传奇’满城皆传的时候他尚且不在意,后来他越来越在意红妃,那些事自然也就上心起来了。

    他知道红妃与耶律阿齐有‘真情’存在,那是他好像怎么够都够不到的东西。既让他绝望,又给与他希望——绝望的是,柴琥根本不知道要怎样打动这个只会为真情动容的女子,有的时候他甚至会忍不住想:如果红妃也是寻常女子就好了。

    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像打动其他女子一样打动她了,用权势,用金银,用爱怜的话语,用他爱她打动她。

    而希望则是,原来红妃真的曾经被人打动过,她也是可以为人所打动的女子。耶律阿齐可以的话,他又凭什么不可以呢?